孩童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无业无家。
天为被,地为床;喝露水,品世态炎凉。
孩童任由他人大肆停放在自己身上多么鄙夷的视线,待人群散去,碗里也不过三个铜板。
他艰难地爬起来,面前站着一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孩童愣住,旋即往后退了一步。见那人仍然看着自己,孩童扯出一抹灿烂无比的笑容。
“公子,行行好吧。”
这个人真好看。
大眼睛,细嫩的皮肤,柔和的眉角。尤其是身上一套看着价值不菲的衣服,腰间还挂着一枚软玉。
孩童左手持碗,右手却紧张又自卑地抓紧了自己破烂的衣摆。
“漂亮的小孩。”
公子说话了,他穿着一身雅绿交领长衫对襟褙子,长而至的墨发未着发带,随意披散到身后。微风却像是对他开启了玩笑,将一缕黑发吹在了男孩的手心里,然后滑落。
孩童抬着的手一僵,“您是在说我吗?”
出乎意料的,雅绿公子“嗯”了一声,然后朝孩童莞尔一笑:“跟我走吗,不保你荣华富贵,吃喝却不愁。”
萧秉看着师云泾红透的眼角,眼前的公子与当年朝他伸出手的人没什么二样,除了人看起来憔悴,成熟了些许,再无别的不同。
“从见到你的那一刻,眼睛就挪不开了。”
师云泾盯着萧秉的眼睛,这是一道俸他为天神的虔诚目光。
所以这句话,做不了假。
“带我走。”他的声音很轻。
“去哪里?”
“除了师府,哪都行。”
萧秉正待细细看着师云泾的眼睛,正欲深度询问,怀里突然撞进了一个柔软的身体。
萧秉僵住。
那双手在他的后背上轻撩,四处游走。
萧秉更僵了。
“我……”
……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师云泾此刻仿佛化作了魅魔,像一只游走在天地之间的精灵,充满了情欲的声音低沉暗哑,只怕是顷刻间便能俘获人心。
“你不想的话,便算了。”说罢,就要从萧秉的怀里撤出。还没等挪开半寸,被萧秉按了回去。
“……去客栈?”
“可以。”
车轮在街上的行走,压出一道长长痕迹。他们在马车里拥吻,激烈的气氛冲撞着空气,变得暧昧,变得滋生情愫。
随着客栈的房门被关上,两道身影纠缠在一起。炙热的呼吸,紧贴的距离,然后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萧秉的呼吸粗重地喷洒在师云泾的脖颈上,激情时刻,突然抬起头,问道:“今天怎么了,是不是朝堂上说了什么?”
师云泾眯着眼睛:“没有。”
萧秉顿住,面色不明,然后垂首埋进师云泾的胸间。
师云泾自然感觉到了萧秉泄怒般撕咬着自己的胸口,扯了扯唇:“皇帝要我去一趟太梁山。”
“去那作甚?”萧秉停住了动作,抬起头仰视着,语气很是不满。
师云泾自然而然地撒着谎:“战场无主师。国家已到了生死存亡的一刻,我去太梁请老先生出山。”
“为何叫你去?”
“我自发请命,皇帝应允了。”
萧秉染着情欲的眼睛消散了许多,放置在床侧的手握紧成拳。
“我不想让你去。”
“别说孩子话了。”就着萧秉的动作,师云泾将他的脑袋搂进自己怀里。
自己则出神地看着天花板,心底一片凄凉。
“后日出发。我不在府上的日子里,照顾好母亲和府中的家眷。”
饶是再不愿,国家气数再不济,萧秉也无话可说。
“我跟你一起去。”
“不必。”
师云泾捋着萧秉的墨发,“你还得照顾母亲呢。”
萧秉将头迈进师云泾的脖子,闷声道:“那我等你回来。”
回来吗?
师云泾浅浅一笑,“我答应你。”
耳语厮磨,低唤轻呼,每一道失神的轻唤都会使室内气温澎升。他们享受着人世间大部分人都会沉浸贪恋的亲密,在羞云藏进黑暗中,声音渐渐弱了下来。
传来了萧秉沉稳的呼吸声。
师云泾未着半缕,他从上到下的看着萧秉俊俏的脸,一言不发地披上外衫,然后点燃屋内的油灯,拿着出了门。
抱歉,萧秉。
我骗了你。
前线无主帅,国家生死存亡之际,来不及在家过着安生的一天。明日一早,便要随着京城的一小支队伍,火速赶往战线。
“拿纸笔。”
小二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闻言眯缝着脸取来纸笔,递给师云泾。
回到屋内,师云泾看着萧秉吃下迷药之后,睡熟的脸,拾起纸笔,沉默地写下一纸成篇。
不知过了多久,师云泾收起了笔,待到天亮不过半个时辰。而萧秉,得再睡够一整天,才能醒过来。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他枯坐到天亮。
天蒙蒙亮的时候,师云泾起身了。来到柜台的时候,略一停顿。
“公子,您有什么吩咐?”
师云泾从怀里拿出两件信封。
“麻烦半月之后将这封交给师府的主母手中。这一封,亲手交给萧秉。”
“得嘞,您就放心吧。”
师云泾赶在小支队到达师府的之前,拦截了小支队。
师云泾望着师府的牌匾,还没有打开的大门,心生情怯,不敢与母亲相见。
罢了,不该见。
一封书信告知,省了一些必能泣泪的话,待到春暖花开之时,再做相见吧。
“大人,该走了。”
陌生的称呼让师云泾一时间不知在称呼谁,他猛然记起自己已经是所谓的“常胜将军”,苦笑一声。再转过头时,已经是一脸的严肃。
“出发!”
这支队伍火速赶往战场,不敢耽搁。快马加鞭三天后,师云泾抵达了战场。
接手之后,底下人传来近些日子的伤亡人员名单。师云泾望着整整好几沓子的信纸,沉默了半晌。
他面无表情地一页一页翻着,心下震惊,却没表达出来。
“整点口粮,统计剩下的还能坚持多久。另外整点人数,未曾受伤的统计出来告诉我!”
“是!”
天朝派了新将军一事,传到了敌方阵营。在第二天,鎏国派使臣送来了一份大礼。
师云泾一身戎装,身后站着面容肃谨的小兵。
当一颗死不瞑目的狰狞人头出现在托盘之上,全军营的人皆怒喊出声。
师云泾握着的手一紧,身形下意识往前倾。
“混账!你们竟然敢将师老将军的头以胜利的姿态送了回来!”
“混蛋,我要杀了你!”
鎏国使臣嘴角勾起挑衅的笑容。
“我们将军听说了新来的小将军是师家的独子,便特意好心将贵将军父亲的首级送了过来,以表——”
话音还未落,刀光剑影,使臣瞪大了眼睛,脑袋“咕噜”一声掉在了地上。
军营彻底安静下来。
师云泾夺下身后将士的剑后,以其人之道的方式,将使臣的脑袋卸了下来。
在旁人看不到的角落,他的手早已颤抖不已。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手是抖的,心却是舒爽的。
好像只有杀了敌人,将他们统统都杀光,才能平复自己的怒气。
将剑扔了回去,将士接住,听见将军大人缓缓说道:“也还回去。”
帐中沸腾起来。
鎏国收到天朝新到来的小将军的回礼挑衅,登时大怒。第二日便兵临城下。
远在千里之外的朝堂里,收到首战告捷的消息时,多病的老皇帝发出了近一年里最大声的欢呼。
“皇上,师将军不愧是得了老将军的真传,竟然有妙手回春的能力!”
老皇帝捂嘴咳嗽,笑声爽朗:“是个好消息!”
七皇子脸色不明,在朝堂上聊得热火朝天的时候,上前说话:“父皇,儿臣以为,我朝定能杀鎏国一个措手不及。儿臣自愿请命,前往战场稳定军心!”
这话一出,不止众大臣怪异地看着七皇子,大皇子亦是古怪地看了过来。
似乎都在心里嘀咕,当初形势不好的时候,没见你要出来。现在有了大胜仗的可能,便上赶着往前。
饶是这样想,其中的危险依然存在!
老皇帝年纪大,储君的位置一直在大皇子与七皇子身上徘徊不定。这一次七皇子有勇气站出来,得到储君的可能便大了!
老皇帝想都没想:“允了!”
大皇子再面色不忿,现在也得忍了。
师云泾得到七皇子赶赴战场的消息时,七皇子已经领着皇命到达军营之中。
此刻,他刚从战场下来。
见到七皇子,师云泾跪下:“不知七皇子赶往战场,臣身上血腥还在,冲撞了七皇子,臣有罪。”
七皇子淡然一笑:“恕你无罪。”
他偏头笑意盈盈看向师云泾身后的将士,师云泾心下一沉,识时务地屏退了他人。
“接下来的战事,你可有把握?”
皇子来参加战事,将军必须要言无不尽。
“鎏国大意,臣一时侥幸。接下来的战争,恐是很难。”师云泾的心已经彻底沉了下去。
事到如今了,他不得不怀疑一些板上钉钉,却不敢直面的事。他父亲是七皇子的人,作为老一派的臣子,守的是愚忠。
在战场上,人被砍下头颅的一瞬间,表情是惊恐的。哪怕是再英勇无畏的人,死亡来临的那一刻,依然会恐惧死亡。
可父亲的脸,是极为平静的。
也就是说,父亲他已经提前料到了自己会死。
果不其然,七皇子靠近了师云泾,在他耳边徐徐道来。
……
萧秉醒来的时候,床榻上已经没人了。身旁的位置半分体温都无,人已经走了许久。
头痛欲裂,与宿醉别无二样。
待到下楼时,问了小二,得知师云泾一天前早早便离开了。
萧秉心下感知不对,又捕捉不到端疑。
便径直回到了府中。
应守了一天前对师云泾许下的诺言,他隔二连三便去了师夫人的房间里坐了坐。在师夫人欲言又止的眼神中,萧秉无奈摇头:“公子应了皇命,去往太梁山请老先生下山,报效朝廷。”
师夫人恍然捂着胸口:“这样啊——”
九日后,师府的门口一直徘徊着一个可疑的人,萧秉武力值高,下人便将这件事告诉了萧秉。
“你在这做什么?”
踌蹴不前,徘徊不停,很是可疑。
“公子,是我。”男子急声,“我是酒楼的小厮。”
萧秉眯眼想了半天,似乎有点印象。
“原来是你。”
男子从怀里掏出两件信封,说道:“先前同您一起住进客栈的那个公子,让我半个月后将这两封信送到师府。一封给师夫人,一封给萧秉。”
“我就是萧秉。”
萧秉突然觉得心里慌乱,伸手接过两封写着熟悉字体的信。
男子继续说道:“我提前了多日送来,等不到半月后。不日之后我便要回老家了,辞了客栈的工作。希望先前的公子莫要怪罪我提前送了过来。”
萧秉从怀里掏出银票,递了几张:“多谢。”
男子眼睛一亮,接过钱票,道了声谢之后,满意离开。
萧秉打开写着自己名字,属于自己的那封信,只看了一下,便目瞪欲裂。来不及看完,匆匆夺门而出。
师云泾根本没去什么太梁山,更没有什么请人出师!他赶赴了战场!
萧秉的眼眶瞬间赤红,几乎断裂的心脏,还在崩溃跳个不停。
“坚持住!坚持住!”
不管怎么样,师云泾你要在战场上坚持住!
等到我来!
混账,竟然敢骗他,竟然敢一夜温情之后,选择独自一人承受!!!
匆匆买来一匹好马,干粮塞进布包。一切收拾妥当之后,萧秉来到师府的大门外,重重吸气之后,换了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表情,去见了师夫人。
之后,快马加鞭,跑死了整整八匹马。在第二日正午的时候,及时赶到了。
军营重地,风尘仆仆的男人长发凌乱,身上带着一路过来的风霜雨露。像极了可疑人员,在他表明了身份,被带去见了七皇子。
七皇子自然是见过萧秉,扬手说道:“不是敌人。”
饶是这样,没有军职的人,依然不能留下。
萧秉便自发请命进了军营,宁愿从底层的小兵做起。
在他急促着呼吸,迫不及待问起师云泾的下落时,七皇子扬了扬唇,示意指向将军椅上被蒙着黑布的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