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云泾无奈低笑:“孩儿临回来前,掐指一算,算到娘在前厅不曾出来,没曾想还是娘道行高。”
女妇的语气有些埋怨:“成天算些没用的,倒不如随着你爹去军营看看。”
“孩儿就爱好这些。”
“娘怎么不知,你从小便不喜欢往军营跑,将来怎么继承将军大人军职,唉——”
又来了。
师云泾轻声叹气:“不如让爹费费力,与娘再给孩儿要个弟弟。”
师夫人保养得当的脸上闪过红晕,“你这孩子,还学会打趣娘亲了。”
身后的一众女仆捂嘴轻笑,师夫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将军府内向街上传出一阵女眷的欢声笑语。
师云泾顶着一头脑胀,万般无奈地拒绝了娘亲接下来字里行间的相亲,林氏的女儿固然好,如果不是朝堂所迫,将来有……的可能,他也不会这般毫不犹豫地拒绝。
当今朝堂,坐于高位的天子,已经体弱年老,朝堂分为两派。皇上未曾立太子,又子嗣缘薄。朝堂内,大皇子与七皇子是最有可能成为太子,甚至将来会成为万人之上的天子。
而师家的师老将军,身在朝内,哪怕再明哲保身,也要有个主子,来稳定地位,簇拥七皇子。
或许是从小被灌输的想法已经根深蒂固,师云泾虽没有军职在身,却也跟着父亲的选择,听命于七皇子。
师云泾抬步走进房间,他不喜仕途,也并无心思往上爬。可他的父亲做了选择,师云泾亦是知道,为了在京中的家族地位,以及家中女眷的生活与幸福,他不得不往上爬。
一大家子,满庭丫鬟、小厮,与女眷,都需要生活。
“你回来了。”
一道含着欣喜的醇厚男音,从房内传出。高大的男子掀开珠帘,每每踏出一步,端出一股劲风,可见其结实有力的武功。
师云泾颔首,脸上疲惫:“去外探察了一圈,此心甚是俱疲。”
男人比师云泾高出一个半的脑袋,宽厚的肩膀,劲瘦的腰肢被一条腰带束着。狭长黑瞳双眸里嵌着光,高挺的鼻梁,红唇发着水光,勾起一抹弧度。
“朝堂内外腐败,不过是一个空壳。”
师云泾看着萧秉的脸上现着不平不淡地笑,接连叹气:“如若我告知你,今后的一场战争,迟早都会爆发,你作何想?”
萧秉扯笑:“你上战场?”
“父亲若是抵御不得外力,我这个做长子的,自然是当仁不让。”
萧秉望着师云泾,语气万般坚定。
“那我便陪你一起。”
“不过……”他复又复杂地看着师云泾,“你今日究竟去见谁了?”
师云泾浅笑。
他还是这般敏锐,能从字里行间捕捉到端疑。
“城中城外。不信的话,自己去查。”
萧秉的表情变得放松,浅浅一笑:“是我多想了。”
师云泾拿起茶杯,看着茶烟飘到半空,香气扑进鼻翼,用手扇了扇。
萧秉猜得没错,心思如七窍玲珑般剔透。不久前,他秘密坐上马车,从侧门进入了皇宫之中。
七皇子召他,不得不去。
烟花三月,城中落下白雪。在这场大雪之中,天朝与鎏国,彻底撕下脸面,爆发了一场规模极大的战争。
这场战争持续了一年多余,鎏国擅长排兵布阵,骑兵更是天下难循,虽然国力愈发微弱,两个外强中干的国家,究竟谁人会战胜他国,天下无人而知。
师云泾皱着眉头,眉宇间皆是愁容。
一只龟壳,三枚铜板。五十筹策,五十蓍草,道道占卜,皆为否卦。
风水涣,上巽下坎。“说而后散之,故受之以涣;涣者,离也。”
师云泾望着卦象所显示,待到一盏燃油烧尽,腿部麻而生痛,也未曾挪开半步。
朝堂之上。
师云泾身着朝服,双手持笏,踏上了马车,亦踏上了他从前最为厌恶的朝堂之中。
他的目光坚毅,孤注一掷。
下马车时,赶车的萧秉率先跳下,替师云泾理了理匆忙之下定制,不太合身的朝服。
“一切皆有天定,我们做臣子与百姓的,尽力而为便好。”
师云泾失神地望着手中的朝笏,待萧秉收回手,方点头离开。
距离萧秉十米之外时,师云泾停下了脚步,并未转回身。
萧秉静静等着师云泾开口,却见他顿了一步之后,什么也没说,再不做停留,迈着方步踏进了宫门。
千言万语的复杂,再怎么眷恋不舍的情绪,皆被萧秉咽下,不堪又不甘。
年老的天子抬手捂嘴,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嗽,那股子气在众大臣担忧的视线中,重新回到肺腑。
“鎏国已经斩杀我数名将军,众卿可还有哪位自愿前往战场,替国效力?”
此话一出,无异于当着众人的面,大声质问:“谁愿意去送死,抓紧时间出来。”
众大臣中安静一片,无人敢言,皆用豆大的眼睛悄然看着周围的同僚。
两位皇子立于众人之前,大皇子面容坚毅,只不过眉宇之中有一道常年蹙眉形成的痕迹。七皇子面如温玉,眼底却隐藏着一道阴鸷,人非俗物。
到了此刻,师云泾感觉到一道温润中含着阴沉的视线若有若无地扫来,他依旧敛目垂着头,端的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七皇子眼中闪过阴狠,挑眉眯眼,突然抱手旁观。
天子见无人作声,闷咳声愈来愈大。
“难道我天朝无一能人敢报效国家?”
底下更是无人作声。
“咳咳咳!”
众大臣连忙跪下,忙不迭磕头行礼,却还是无人讲话。
就在这时,师云泾掀开眼皮,顶着众人扫来的视线,缓缓站了起身。
他并未直接应下,反而是问了一个问题:“陛下,您可知家父的现状?”
师老将军,他的父亲已经半年有余未曾往家传来书信。他的母亲白日里言语正常,却在师云泾推开门的一瞬间,看见母亲正以泪洗面,擦拭着红透的眼角。
虽然他们心中都有一个不被证实却众人皆知的答案,眼下,师云泾尚且想问清楚。
这道影响朝堂人心坚定与否的问题,天子本不想作答。可无奈于师云泾当众问出,便只能接连叹气,捂着唇咳嗽了几声。
“常胜将军,已经被敌军斩于马下。”
此话一出,掀起朝堂一片哗然。
他们天朝百战无一败的常胜将军,已经被敌军拿下首级!
此刻军中群龙无首。无主帅,便同一盘散沙别无二样!
饶是事先做好了准备,师云泾依旧感觉到眼前一黑。他的父亲,从没打过败仗的天神,在他心中无往不利的战神,于一场护国之战中陨落。
师云泾踉跄了几步,身后靠到坚硬的柱子,稳住了脚步。
有一文臣哑着声音,愣愣说道:“就连常胜将军都能打输的仗,又有谁能有挽回的余地……”
一直未曾说话的七皇子拧起眉头:“常胜将军年老,已经迈入耳顺之年,自然与年轻时期不可比!”
天子竖起眉目,常年染病,威严不改当年。
“休要长他人志气!”
便是这样说,却依旧无人敢应。
七皇子看向恍若无神的师云泾,在无人看见的角落,扬起眉角:“常言道虎父无犬子,想来师家大儿一定得了师老将军的真传,有抵御外敌的谋略与兵术。”
师云泾已知时候到了,大步上前,单膝跪地。
“草民自愿领命去往战场灭敌,还我朝百姓安居乐业。”
众大臣四下看了看,有了上战场送命的人选,那股子凝滞的气氛,便转瞬消失。
天子:“师家大儿。朕还记得你在朝中未有一职半业。”
师云泾垂首敛目:“是的,陛下。”
“那好。”天子声音威压,“朕今日封你为‘长胜将军’,继承家父的军职,希望你不辱使命,带来捷报!”
师云泾的声音无悲无喜:“臣,领命。”
早朝退去,正午的阳光来临,耀目刺眼。
师云泾顶着阳光,一步步下着高高的台阶。
耳边传来其他人的秘密交谈声,可师云泾天生耳力一绝,轻易便将议论声收入耳中。
“师老将军果真年老无力,当年的不败神话,到底是破了。”
“只是不曾想,师老将军在战场上牺牲,他的儿子也紧着送死。”
“可不是,愚忠啊——”
“什么‘长胜将军’,到了边境战场,就成了‘常牲将军’!”
“这是什么意思?”
“常牺牲呗!”
“你说得好像有点道理。”
“不是有点道理,是充满了道理!现在谁去谁死。依我看,天朝的国运,到此为止了……”
师云泾揉了揉眉心,抬头望着豆大的太阳,脚步没停。
即将不注意撞到马车,马匹已经喷着鼻息,一双结实的手臂将他紧紧环住,这才幸免于难。
“走路怎么不看路。”责怪的语气却很温柔。
师云泾仰着头看见自己头顶的太阳被一双闪着担忧之色的眸子遮挡,淡淡一笑:“这不是有你。”
萧秉满意地一笑,不容置疑牵着师云泾的手,将人拉上马车。
“怎么样,回府吗?”
马车上的人儿轻轻一“嗯”,便再也没了话。
萧秉放下车帘子,倾身一跃,跳上马车,扬起手里的鞭子。
马蹄声响起,溅起尘土,朝着家中的方向而去。
马车里的少年久久未曾说话,萧秉敏锐察觉到师云泾的情绪,但他只是抿了抿干渴的唇,落下一鞭。
行驶在道路上,街上买卖已经少了很多,所以一路通行的很顺畅。
突然马车里传出一道细如蚊鸣的哽咽声音,萧秉停下了马车。
“父亲他,牺牲了……”
萧秉握紧了驾车的木柄子。
“……萧秉,我到底该怎么办?”
高大的男人卷起马鞭,身形一闪,进了马车。即便无人赶车,车轻熟路的马匹依旧能循着记忆,回到熟悉的家中。
身穿朝服的弱冠男子,两行清泪在他白皙的脸颊上滑落,双眼紧含泪珠子,一双贝齿咬紧下唇,不肯发出声音。
萧秉进到马车里,看到的正是这副“春含秋波,滟如春水”的哀怜模样。
叫他,忍不住想搂在怀里怜惜……
“云泾……”
萧秉呼吸停滞,不敢去看公子的眼睛。
“师老将军征战沙场一辈子,死在为国的一战里,他定是无憾的。”
“我知道……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而哭?”萧秉怔愣着,缓慢地问。
“萧秉,你是爱我的。”公子并非是疑问,而是用着肯定的语气。
师云泾盯着萧秉的眼睛,一双黑瞳有力而洞悉。
“我……”
萧秉手足无措起来,公子突然的质问叫他无法坦然自若地回答。萧秉红着脸颊,竟有一种从马车退出去的冲动。
公子突然抓住了萧秉的手,贴在了萧秉的脸颊上,感受着灼烧的体温,低低一笑。
“什么时候?”
“你……你说什么?”
“从什么时候开始,视线不愿从我身上离开的?”
萧秉狭长的双眸里顿含无措,在师云泾的循序渐进中,渐渐回忆起了当初……
正值夏日,身上脏兮兮的孩童身上传来的酸臭味,使过路的富人捂住了口鼻,嫌恶地绕开而行。
孩童眼目通明,察言观色,脸上没有半分赫然地往墙角缩了缩。
一只黄狗沿着墙角撒下黄汤,一路标记着气味。路过孩童时,抬起了一只后退,不假思索地浇了上去。
滚烫的黄汤浇在孩童的小腿上,惹来一众人的注目,嫌弃的目光中,夹着看笑话的笑意。
有一个乐了出来,便有第二个。
更多的人凑了过来,欣赏着眼下不幸福的日子里,难得的笑料。
“瞧他这副倒灶的样子。”
“这畜生真会找地方。”
“畜生”一词,似在形容狗,又或是形容人。
孩童眨了眨眼睛,听出言外之意,不作理会。见众人围了上来,脏兮兮的脸上堆了笑容,抬起手臂,高抬手里的破碗。
“行行好吧。”
这才有了一整天里,为数不多的进账。
两三枚铜板,可买三到四个馒头。
是他两天的口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