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天,就在这样的甜蜜和欢喜中缓缓而去。
北地虽然零落,但风是自由的,纵然头顶的蓝天是四方形的,可是,牢笼这个词再也无关于顾桥了。有时他会想,自己也许已经变成了一只鸟雀,安心地住在黄金打造的屋子里,纵然笼门大畅,他也不愿再走出去了。
这个世界上的门有千万种,能真正阻挡住人的脚步的,永远是无形的。
唯一让顾桥有些在意的是,他还是不能经常看见殿辰。
男人刚开始还隔上几天会来上一趟,可后来就来得少了。
殿辰身兼数职,军政要务集一身,这些日子,虽然他竭力抽出时间过来陪着顾桥吃饭聊天,和顾桥一起休息,可是每次顾桥深夜醒来都不见他在身旁,推开窗子,就可见书房彻夜燃着的灯火。
这种时候顾桥总是故作不知,上床继续睡,直到第二天一早,再问殿辰睡得好不好。
殿辰顶着发青的眼眶,也总是笑着回复他说:“有你在,我总睡得很好。”
顾桥从不过问他的公事,只是伸手抚着他英俊的脸庞,他们如今能相守在一起,这就是上天给他最好的礼物了,其它的东西他不插手,也不强求。
却没料想,到了四月底,皇帝病重的消息骤然由金陵传来。
那天,殿辰在正厅刚坐下,就有侍卫跟上前,在他耳边低语。
顾桥感觉到了某种低沉的气压,便伸手将宝宝接过来,说道:“你若有公务,就先去忙吧。”
殿辰摇头:“无碍,我再坐会儿。”
看着男人心事重重的眉眼,顾桥想问些什么,可想了想后,终究没有开口。
日子忽地过得飞快,一天,两天,转眼便是盛夏来临。
北地不似南方潮湿,早晚温差也大,连着一个多月没下雨后,七月的天地间已经变成了一个热炉,午间经常能看见地表的空气被灼成扭曲的形状。
天一热,顾桥也跟着犯懒,身子困乏得不成样。
好在有平顺和下人们帮他照看着宝宝了,他吃过午饭后,就放心地去睡,一直睡到傍晚还醒不过来。
“皇妃,该起来吃饭啦。”晚间,平顺在外面敲门。
顾桥骤然惊醒,只觉得嗓子有些冒烟,起身喝了口水,才披衣出了卧房。
他看了看依然空荡荡的饭厅,心里有些失落,终是忍不住问了句:“平顺,你家爷最近在忙什么呢?”
宝宝一看见顾桥,就忙不迭地伸出小手:“爹爹,抱抱~”
平顺便将宝宝递给顾桥,一边摆筷子,一边叹声回道:“今年天气有些反常,牧草长得很不好,播种下去的粮食也枯死不少,六爷正和当地官员一起请奏呢。”
顾桥看了看窗外,只见树木都是蔫头巴脑的样子,心下有些沉重。
平顺这时咧嘴一笑,说:“皇妃放心吧,不过小小旱灾,朝廷的救济金很快就会来的。”
希望吧。
顾桥点了点头,抱着宝宝在桌边坐下。
桌上摆着精致的几盘小菜,都是北地难得见到的菜品,平顺给他盛上一碗清凉的莲子银耳汤,说道:“皇妃,这是六爷之前特意嘱咐下人给您备着的,天气炎热,您可千万不能中暑了。”
男人虽然不在,可却从未忽略过他。
顾桥心中有一丝甜蜜涌出,轻笑点了点头,拿起小勺先喂了宝宝一口,问:“好喝吗?”
宝宝不挑食,殷红的小嘴嚼了两下,说道:“好喝,宝宝要喝一大碗~”
顾桥笑道:“好嘞。”
平顺闻言便又给顾桥盛了一碗。
顾桥接过,自然地道:“多谢。”
额。说实话,几年前的平顺,打死他也不信有一天能听见青渊世子会说这样的话。
他“哎呀”一声,连忙说道:“皇妃,您真不用这般客气,要是让别人知道您跟我致谢,我可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啊。”
顾桥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他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入口甘甜,味道十分爽利,嗯,好喝~
谁料下一刻胃里蓦地涌起酸水,他一下没憋住,扭头就呕了一声,尽数吐了出来。
平顺一怔,连忙拿起稠巾递过来,紧张地问道:“怎么了,皇妃?”
怎么了?
这样的感觉实在是太熟悉了,顾桥傻傻地呆住,一手抱着宝宝,一手捂着胸口,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这段时间他和殿辰并不常见面,就算深夜里两人偶尔干些有益于身心健康的事,最后那几下,殿辰也会迅速离开。
若要仔细算,也只有之前马车那次吧……
不是吧,不是吧,又他妈是一发入魂?
顾桥瞪着眼睛,沉默良久后,忽然抬脸说:“我身子不舒服,能否为我找位医师过来?”
……
诊完脉后,顾桥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
香炉里燃着上好的沉水香,袅袅的一竖,盘旋直上,他轻轻将手放在腹部。
医师说,那里已经有了一个新的小生命,三个多月了。
“皇妃!”
平顺开心得快疯掉了,从医师离去后,没一会儿就从门外飞一样跑回来,欢天喜地地道:“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原来,这是件好事吗?
顾桥心里有些不安,一时各种千奇百怪的念头盘旋脑间,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本都说好了等以后再生,可在顾桥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幸运”之神再一次降临到了他的头上。
一时间,他都不知道自己这辈子是不是就跟生孩子这件事干上了。
虽然二宝来得很不是时候,可想到殿辰,顾桥思忖再思忖,考虑再考虑,还是抬头对平顺说:“你让人去请你家爷过来一趟,也不着急,他若忙,过几天再来也行。”
他终究不是那个任性跋扈的世子了,他们在一起,一切决定都应该他们一起来做。
平顺欢喜地离去后,顾桥靠在门框上,眼望着东方的天空,目之所及是一片阴沉的黑暗。
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地安定下来呢?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夜风吹来,扬起他鬓角的发丝,带起一丝丝沉闷的热气。
回到房间,洗了个澡,散开头发,赤着脚穿着洁白的寝衣钻到被子里。宝宝已经睡着了,小脸热得红扑扑的,顾桥拿了把扇子,轻轻给孩子扇着。
想起南肃之前看着他的眼神,还有殿辰近来的心事重重,他本能地不想留下二宝,一如当初不想留下星儿。
可是,殿辰会很开心吧?
并且,他刚才一次又一次地向医师确认过了,医师说很健康,是真的很健康……
不会有事的吧?
他这样想着,眉心轻轻皱了起来。
但愿不会。
深夜寂寂,平顺是在子时敲门进来的,却说殿辰出了安胜去见贝南王了,已经走了七八日,归期不定。
不能在第一时间将这消息告诉殿辰,顾桥不由有些失落,点了点头,没说什么,翻身静静闭上眼睛。
……
却没过几日,清晨顾桥醒来的时候,殿辰正好推开门进来了,一身墨黑铠甲上全是风尘,连下巴都冒出了青青的胡茬。
见到男人的第一眼,顾桥只觉得心里好似一只热水袋被扎破了,温热的水一丝丝的流在心口,他的笑容溢不住地缓缓流泻而出,带着心疼。
“平顺说你有事找我。”
男人说完,就走过来坐在了床沿。
顾桥坐起身,只见殿辰的眼白处布满了红血丝,也不知是几天没好好休息了。
他从未主动找过殿辰,很显然,男人一收到这消息就往回赶了,他凝望着他的眉眼,鼻尖忽然一酸,想伸手抱抱他,却被拦住。
殿辰指着自己的铠甲:“我先洗个澡。”
顾桥心酸一笑,连忙点头:“那你先洗,我让平顺给你准备些饭菜。”
“不了,太困了。”殿辰语声疲惫,却温柔笑着:“一会儿我直接过来睡了,你也不要起了,陪我再睡一觉。”
顾桥“嗯”了一声。
殿辰再次问:“你突然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顾桥说:“就是想你了,你先去洗,洗完再说。”
在殿辰沐浴的这段时间,顾桥一次次地组织了自己的语言,竟就像是几年前新婚夜前般的忐忑不安……
“桥桥。”
忽然有人钻进了被窝,带着沐浴后的清新味道。
顾桥回过头去,只见男人正歪在床上,一身白缎寝衣莹白剔透,他单手支着头,斜睨着顾桥,精神似乎好了一些。
顾桥伸手摸了摸他湿润的头发,脸颊忽然就红了,小声地道:“相公,那个……”
“砰砰砰!”
门外忽然响起敲门声,接着就有一名侍卫的声音响起:“上将军,有急报。”
殿辰从不在顾桥面前谈公事,可此刻他真的不想再起身了,就隔着门沉声道:“说吧。”
“回禀将军,金陵的批复回下来了。”
侍卫说到第一个字的时候,殿辰就骤然坐起来,一把抓起外袍拉开了门,揉着眉心道:“去书房吧。”
顾桥怔了怔,也连忙下床穿鞋,也许是因为殿辰的疲惫,也许是因为平顺的话,他心里忽然有些慌,莫名其妙地觉得他不该再当个置身事外的人。
能进到这座宅院的,都是殿辰的心腹,没人会敢拦顾桥,他跟到书房,就趴在窗台偷偷地听。
原来今年以来,北部地区大片旱灾,一场饥年尽在眼前,殿辰早早就看见了这局势,好几个月前便开始准备一切应对措施。
谁料西南又是蝗灾水灾齐发,大燕三分之一的国土一片哀鸿,帝都下放的粮草和衣物被地方官员和世家大族层层盘剥,久久无法到达百姓之手。
殿松也是帝国的实权掌握者,却纵容下属公然贪墨,对大家氏族放纵示好,以赢得上层机构对他的支持。不出半个月,南方百姓死亡近十万,无数百姓千里迢迢的逃荒,往西,往东,甚至还有人向着北方而来。
顾桥身居内宅,压根不知此刻五福关、安胜关的关口前已经聚集了大量食不果腹的难民,每天都有成百上千人饿死。
然而,皇帝已经老了。
一个帝王的功过评说要盖棺才能定论,他一生励精图治,在这种节骨眼上,试问他更愿意听殿辰的奏报,还是更愿意听殿松的谗言?
但凡在朝堂上稍有阅历的人,谁不明白这道理?
殿辰的谏书已经写了十多封,然而除了少数言官以外,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愿意支持他。
他的奏折被置之不理,他的谏书被高束楼台,他说地方灾情严重,百姓已死了十余万。他们却说大燕四海升平,百姓生活祥乐,六皇子乃是一派胡言。
他说安胜外聚集了无数逃荒的百姓,若是再不加以疏导,百姓民变,定会酿成大祸。他们却说前两年六皇子已扫清盗贼,关城固若金汤,关外沃野千里一片坦荡,居民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连个偷儿贼匪都无法找见。
他说满朝文武自欺欺人,朝野无道,地方官员贪墨无状,再不惩处,大乱将起。他们却在其他皇子的授意下,反口诬陷他拥兵自重,制造朝野混乱,更拿出地方万民进献的功德伞和万言书,颂扬皇帝仁慈博爱,大燕福祚绵延,然后,还反口责怪他没有证据却在无端诽谤朝廷。
前几年,殿辰一直是太子的有力竞争人选,身边聚集了一堆官员幕僚。不是没人规劝过他:我的六皇子啊,此刻不是较真的时候啊——
可他们没考虑过,他曾经是念佛的人。
他是这夺嫡大战中的一份子,可是现在,在夺取一切之前,却要经历过如此可笑的、虚伪的考验。
朝廷上的口水仗如同一锅沸粥,而民间却随时随地都在死人。他做不到像殿松等人那样,他甚至不知道当他们七兄弟当中的某个人坐在那个位置,打倒一切敌人之后,这个世界还剩下什么?
证据?
“砰!”
就在此时,顾桥听见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响。
那般隐忍沉默的人,此刻却怒吼着道:“关城之外黑压压的难民他们视而不见,西方大地上无数狼藉的尸体他们视若无睹,那悲天震地的撕心哭声他们充耳不闻,如今,他们却捧着一群地方米虫进献的万民伞自欺欺人,然后讥讽着向我要证据?”
权术权术,何谓权术,争斗之后,却要毁灭一切。
男人喝道:“这样的代价,他们付不付得起?”
顾桥听到这里,抬手捂住了心口,那里在发疼。
他从不知道,殿辰身上扛着这般大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