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里一片狼藉,映衬着激烈的争吵声,从早晨再一次响到了午间。
顾桥吵得口干舌燥,打得浑身酸痛,看了看天色后,终于决定歇战。
其实是到了宝宝针灸的日子了,他却直觉地不想让殿辰知道这件事,干脆变本加厉地直接将男人推出了门。
“你今天不是要北上的吗?滚吧!”
言罢,一件玄青色外袍飞出来。
肚子本来就饿,天气又那么闷热,殿辰心情极差地将外套捡起来,拍了拍,冷声道:“你就准备让我这样走?”
“砰”的两声,一双黑锻鞋子被扔到脚边。
殿辰眼中隐约有了怒气,可声音仍旧控制得很好:“顾桥,你真的要我走吗?”
“你不走不是男人。”
十分嫌弃的语气,嫌弃到仿佛殿辰真是死皮赖脸一样。
殿辰这才真正动了怒,手指一紧,长臂一展,就将外套披上身——切,谁离了谁还不能活了?走到楼梯口,他回过头,冷冷地道:“其实我还可以多留两天的,如果你挽留一下的话。”
“滚!”
屋内,顾桥耳朵贴着门缝,直到再也听不见男人那带着强大怒火的脚步声后,才终于直起腰,轻轻叹了一口气。
分别,这次词对他来说像个魔障。
之前金陵一别,从此他和殿辰的人生就开始翻天覆地,殿辰从闲云野鹤之境被逼得杀入战局,他则从黄金锦绣王座上跌落尘埃,几经人间悲苦冷暖。
关于那些心酸和辛苦,他们都只是一笔带过,并不愿对对方多提,可他们都清楚,此去一别又不知未来世事如何难料。
顾桥不知道男人是怎么想的,他只知道,鸡飞狗跳的热闹总比无语凝噎强。
他不愿男人以后深夜想起自己时,只有一双通红的泪眼……
“星儿,过来穿衣服了。”
却还是莫名就红了眼眶,尤其宝宝拉开柜门、掀开床帘,四处寻找着殿辰的身影时,这样的不舍更在顾桥心里被放大了无数倍。
但是,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哭出声音未免可耻。
顾桥调整好情绪,就准备带着宝宝出门,不料关窗时,蓦看见海天一线处泛着白光,似有落雨征兆——
于是这才想起来床单没收。
他和殿辰腻歪了几天,那张孤零零的床单就被遗忘了几天,也不知被风刮走没。
哎呀,美男误我!
顾桥急忙下楼去,待看见床单还稳稳地挂在新绑的绳索上,小夹子也紧紧地夹着两头后,他连忙要收拾,却忽听低沉的呢喃从后方传来……
这是?
顾桥心神一震,蹑手蹑脚走过去,轻轻掀开床单一看,只见被骂跑的殿辰蹲在不远处的角落里,面对着墙,修长手指拿了根树枝在画着圈圈。
男人看起来实在可怜极了,只是小声地念:“顾桥是个讨厌鬼,怕风怕雨怕打雷,半夜起来遇到鬼,四个眼睛八条腿……”
下一刻,顾桥“哇”的一声就哭了,全是心疼。
这突兀的哭声将殿辰吓了一跳,猛回头一瞧,竟然怔住了。他站起身后,好半晌才别过脸,冷冽地说:“别哭了,我一会儿就走…”
话音未落,顾桥就已经扑进他怀里。
呜呜呜,只有我才可以当小朋友,你不可以的,知道不,打死你打死你,哭给你看……
顾桥哭得伤心,眼泪鼻涕全糊在殿辰的衣服上,两手还拼命捶着他的胸口:“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殿辰:“……”
他木桩一样站着,侧脸清俊,鼻梁和下颌骨是刀削般的线条。任凭顾桥出了一会儿气,他这才一把将他紧紧箍在怀里,说道:“好了好了,别哭了。”
顾桥泪眼朦胧地抬起脸。
殿辰盯着他,微微皱了眉:“以前也没觉得你哭起来这么丑…”
又是邦邦两拳砸下后,顾桥扭头就走。
走到一半他猛然缓过神,撇了撇嘴,又走回绳索处,边收床单边问:“都这样了你还不肯走,那干嘛不上去找我?”
殿辰拉住床单的另一头,动作自然,与顾桥一起抻了几下后,面无表情地道:“想你,但不敢找你,怕你装逼……”
“邦——”
一块石头瞄准了殿辰的脸,但很可惜,没有中靶。
顾桥抱着床单斗牛一般冲过去,却一下子就被制住,身体瞬间被束缚进一个有力的怀抱。
“你也舍得我?”
殿辰低眉看他,缓缓伸出一只手擦去他的泪痕。那修长的手掌温柔抚到下颌骨,无视他的挣扎,抬起他的脸——
下一刻,他凑近吻住了他,轻轻的允吸、柔柔的啃咬,那舌在顾桥唇上轻点啄吻,辗转反侧…
“扑”的一声,床单掉落在地,顾桥抬手揽紧他的脖子。
真是一对大冤种。
也许,此刻他们的心理活动是一样的——
你看起来就像一坨屎,但我还是,喜欢你……(∩△∩)
尽管你是一坨屎,但我还是认为,你很酷~
千万别以为我在夸你,因为你就是一坨屎!
但我还是很,喜欢你。
(^ー^)
……
殿辰最终还是将行程又推迟了两天。
外面风起云涌,屋内四处狼藉,男人靠坐在床头,褪下顾桥的上衣,打量片刻后,将一块膏药轻轻贴在了手臂的淤青处。
同时,顾桥的手指拂过他的额角,打量几下伤口后,低头寻找纱布。
这时,只见宝宝已经抓着纱布开始大叫:“啊,啊啊……”
顾桥接过,下意识地笑起来:“多谢星儿啦。”
星儿?
这还是殿辰第一次听见顾桥这么叫宝宝。愣了片刻,他眼里窜动起来光芒,亮晶晶的,那突然暴涨的情绪,就像一个输光的赌鬼突然捞回了血本一样!
可闻愿卿如星他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但顾桥哪有那么高大上啊?他反应过来,想逃,却挣不脱男人的手,别扭几下后,只能垂眸咬着嘴唇,脸颊禁不住地升起可疑的红晕……
感受着那道灼热的视线,他受不了了,抬手便往眼前宽胸上砸了一个粉拳——
却被紧紧握住。
殿辰一副“哦哟喂”的表情,将他从头到脚地看了好几遍,然后凑近,歪着脑袋笑问:“桥桥,你就这么喜欢哥哥吗?”
顾桥想说你在想屁吃,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反驳的话,因为,他就是喜欢他,喜欢得要死。
他低头轻轻哼了一声:“……嗯。”
他写不出回环流转的诗,让人读了欲罢不能,也不会笔落惊雨,扶袖便是一篇充满灵气的词。
他只是以他之名,放在枕侧,安然睡去——在每个星河轻浅的夜。
“哈哈哈。”
殿辰欢喜极了,一把将顾桥横抱起来在屋里转圈,笑道:“我还以为,你的心真的像你的嘴那么硬,顾桥,看不出来啊~”
顾桥又羞又气,大叫道:“宝宝看着呢,注意点!”
殿辰将他放下,狠狠亲了一口,然后又将懵逼的宝宝抱起来,一下子骑在脖子上,就飞一样地下楼了。
湿热的海风扑面而来,宝宝啊了两声,小手一下子抓紧殿辰的手指,开心地咧开了嘴,奶声奶气地喊道:“冲啊~”
殿辰大喊:“冲啊!”
顾桥:“……”
他忙跑到窗边一瞧,只见两人已经瞬移到了海岸线上,顺着无数转动着的风车跑远,沿途落下一串“咯咯”的笑声。
这他妈是太子的有力竞争者?
顾桥想骂两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趴在窗台上托着腮帮子瞧,不知不觉地,嘴角就勾起了幸福的笑容……
只是,片刻后突然大叫出声:“殿…”
这天下可没几个人敢姓殿,他顿了顿,改口道:“那个,六爷,得带宝宝去医馆了!”
他的声音传到岸上时,已经变得很模糊了,可殿辰还是一瞬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额前的黑发被海风吹乱,掠过苍白的皮肤。
……
顾桥带了宝宝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他在前方等老医师抓药时,有人替他抱着宝宝。
宝宝一岁零十个月了,还很小,但是很乖,针灸时也只是沉默而委屈地趴在床上,一点不像别的小朋友那样哇哇大哭。
那时,殿辰只是静静地握着宝宝的小手。
看着自己曾经受过的苦在宝宝身上重现,他嘴唇抿得很紧,线条有些僵硬,明明光线就在他那一侧,毫无阻挡地射进来,却依旧掩盖不了眼底的阴霾。
顾桥拎着药出来时,殿辰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生怕稍一用力就碎了。
顾桥心中一软,轻声说:“我们回家吧。”
殿辰“唔”了一声,沉默地向前走去,宝宝在他的宽肩上睡得很熟。
很多家具已经不能再用了,明天还得去购置。两人一天一夜没合眼,一起简单收拾了一下床榻后,就带着宝宝躺下了……
深夜的时候下起了雨,淅沥沥地敲打在屋顶。
顾桥后半夜醒来,青丝散落在颈边,伸出修长手臂,触手摸去,身旁却是一片冰冷。
他一惊,困意全消,顿时坐起身来,只见内室空荡荡的,只有宝宝一个人在陪着他。
顾桥突然有些心慌,翻身就下了床,足尖刚刚点地,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跑出去了,急促地掀开帘子一看——
殿辰就那样站在迎风的窗边,似乎已经站了很久了,洁白中衣,鬓发飞舞,侧脸在暮色的暗影之中,隐隐透着几丝压抑的低沉。
听到脚步声,男人回过头来,凝望无言。
海风呜咽着在他们之间穿行而过,衣袖被风吹得微微鼓胀。
“殿辰?”
时间静静地流逝,顾桥小声的叫他:“你怎么了?”
“没什么。”
他的声音总是很平静,宛若一湖沉静的水。
只是在这个细雨绵绵的晚上,终究是有一根软肋插进了他的身体,男人猛地仰起头,想逼回去那酸涩,可一滴晶莹却不听话地从眼角滚落……
良久,男人重新望向顾桥,问道:“宝宝这样,都是因为我,对吧…”
“没有!没有的事!”
顾桥忙上前拥住他。
就连之前被灌毒药时,男人也只是睁着那双漂亮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顾桥,可今夜男人终于显露出了他的无助,哽咽不成声。
有的痛,是要为人父母后才会懂得,比如,你不能给你的孩子一个健康的身体……
他这一生,似乎都没有这么失态过。
静静相拥间,男人将头埋在顾桥颈边,身子颤抖,毫无条理地哭着说:“…都怪我,全都怪我……不都说是很健康的吗,不都这么说吗……他们怎么骗人呢……顾桥,我懂了……可其实,那晚我差些就没和魏光一起去酒局,如果那晚我不在…”
男人一哭,顾桥也忍不住跟着哭了,却是无声的。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好不好?宝宝也还小,一定可以养好的,相信我。”
顾桥的胸腔涌起无尽酸涩悲戚,直让他喘不过气来,他将脸贴在他的肩胛,轻声道:“不哭,好吗?”
他轻轻拍着殿辰的背,一如过去无数次,男人曾对他做的那样。
当男人卸下了盔甲时,他也是他最后的屏障。
“殿辰,你知道吗,当你骑着马出现在村子里的那一刻,我觉得我的英雄来了。”
那时,冲天而起的火光中,他就骑在威风凛凛的高头大马上,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眼神锐利地扫过来,俊美有如天上神祇……
顾桥靠在殿辰肩膀,静静地说:“你觉得自己是碰巧碰上了宝宝出生,是吗?其实不是的,是宝宝知道你来了,他才对外面的世界放心了……你忘了吗,宝宝可是你亲手接生的!”
如果那时没有你握住我的手,殿辰,我生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