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陌上听寒>第37章

  而此时的瞻园依旧处处笙歌,便是月上高枝了都未曾停歇。大冷天的,好酒一地,美人在怀,哪有人愿意离开这酒池肉林、活色生香。

  可怜偌大的别院里几乎没个清静地方,无论齐听寒走到哪里都显得格格不入,于是一入夜就躲回侧厢房里蒙头大睡。只是厢房附近也是高歌载舞,动静太大了,才闭眼歇了个把时辰就被闹醒。或许是睡不好的缘故,这眼皮子一直狂跳,跳得他心烦意乱的。屋外的夜都让灯火照得澄亮,根本不知是何时辰。正寻思要继续睡下去的,屋里居然来了人。

  来人并不陌生,正是山门的康启定,大半夜的突然过来与他传话,说是先生要见他。齐听寒错愕,赶紧翻身起来收拾仪容,猛地记起入睡前没来得及洗漱,一时间纠结要不要去净身。

  康叔却道:“难为先生特意挪出时间来,就莫要折腾了,过去罢。”齐听寒十分尴尬,随他出门去了。

  康叔对瞻园极为熟悉,带他绕着路竟能避开了各处喧嚣,两人悄无声息地到了主厢房。

  主厢房内地龙烧得火热,齐听寒穿着厚衣,不一会便微微出了汗。关樊中还在书房,齐听寒等了好一会才见着他。较之以往半年左右才前去向关樊中述职,如今不过两月不见,无端有种如隔三秋的错觉,顿时万般思绪如潮,起起伏伏,最后黯然而退。

  齐听寒敛下神色,与关樊中问安。关樊中随意应了声,递给他一封信笺,说是关题丰临行前给他的信。齐听寒颇感奇怪,接过一看,上面寥寥几句皆是赔罪的话,大意不过是随军一事他必须前往,为消关宴疑虑,是他提议通过余霜楼将消息传给本在浙岭的齐听寒,引他入京去见关宴。

  齐听寒看到此处便豁然大悟,终于理解为何沈正青会跑到齐家宅院寻他了。想当初他为了关晟留在浙岭,见了谁做啥了,多多少少瞒不住关宴的。而关宴本就与余霜楼有所接触,清楚沈正青对他是何种态度,是以余霜楼借用随军一事逼他离开浙岭完全在情理之中。

  至于关题丰为何要这么做,稍作思索其实不难通透。

  关宴自认了解齐听寒,关题丰又何尝不是。三十年的兄弟情分,彼此间哪来的秘密。这场父子相争,关题丰到底选了谁,多少会与齐听寒透露些风声。而齐听寒自身又是重情之人,若是得知关题丰投靠了关宴,还要随军北上去坏先生的事,当是关心则乱。关题丰并不晓得张叔贵被关在京里,但他却清楚只要齐听寒听闻他随军的消息,不愿他在这纷争中牵涉太深,肯定要到关宴跟前去求情的。这么一来,借着齐听寒的嘴表明了他的抉择,好让关宴打消猜忌。

  如此兜兜转转,真是煞费心思。

  说到底,关家这潭水太深了,局里套着局,各种猜疑各种埋伏。齐听寒不怪罪关题丰算计自己,好歹当了三十年的兄弟,怎会不了解对方难处。只是事到如今,他甚至无法分清手上的这封信笺是否也是局中一环,而他又该如何做、该如何反应才会符合这些贵人的盘算。

  皆非良配(上)

  一旁的康叔提醒:“这信是二公子亲笔所写,暂不可泄漏风声,万望公子慎言。公子读完了信,老奴便将它收回去了。”见齐听寒并未拒绝,便将信取回去烧了。

  信笺成灰,齐听寒依旧一脸茫然,根本不清楚其中有何玄机。尚以为先生会为他解惑,等了许久却听关樊中话头一转,道:“你入京近半月,多数时候是留在瞻园里。”

  齐听寒脸色一白,嗫嚅片刻才从喉咙里吐出一个字:“是。”

  “瞻园虽好,可惜狭小了些,人事也繁琐复杂,住得不会舒心。”关樊中说:“你若不想住在这儿,我可替你再安排。”

  齐听寒怀疑自己多心了,只觉先生话里有话,试探着问:“先生打算如何安排?”

  “你自己如何想的?”关樊中反问。

  齐听寒张张嘴,想起关宴那句“该说些什么你自己掂量”的话来。他一沉默,关樊中便端量着他,须臾之后便道:“你心中有所顾虑,才会受人制缚。成事者,当有得有失;这点取舍也下不了决心,如何处事。”齐听寒怔怔,又听他继续说:“我从康启定那儿听说了。不就一个老奴才,你若是真舍不下,我吩咐人将他带出来便是。”

  听到此处,齐听寒有些心惊肉跳。对于他与关家兄弟的糊涂账,齐听寒自认瞒得严实,但又想着世上无数双招子无数张嘴,哪能防得住叵测人心。

  关樊中见他不吭声,眉头一蹙,转头与康叔吩咐道:“这事便如此安排,你着手去办,须处理得干净些。”康叔诺诺应声。

  说到此处,关樊中思虑深远,五指在小几上一下下轻敲起来,灯火下的银指套依旧闪着烨烨光辉。良久之后,他才说:“宴儿他呀、看似温文,其实骨子里过于血性;一旦纠缠,必是反反复复,决不罢休,半点不知度在何处。至于晟儿,这两年心智倒是有所长进,终究年岁太轻,尚且担不起事儿。”说罢,静静看着齐听寒片刻,才说:“此二者,皆非良配。”

  齐听寒瞪大双目,一时间忘了如何言语。

  “你苦于他俩厮缠,不得解脱。我曾想你会求助于我,只是你优柔寡断,才蹉跎至今。当日我在船上问你作何打算,你回我一句听从安排;既然如此,便让我替你安排了罢。

  “今日你随康启定离开瞻园,宴儿那头我自有办法应对,你不必有所顾忌。”关樊中说:“这几年康启定在西北铺设暗线,开春之后你随他去西北,梳理梳理人事。待北戍事态平稳下来,题丰便会留守北方协助赵珂统兵。届时你便去襄助他,处理暗门事务。”

  皆非良配(下)

  “先生想让我去北边。”齐听寒喃喃。铺设暗线岂是一朝半夕的事情,按先生的意思,怕是他这辈子就留在北方,不再回来了。

  “北戍军防,我指意题丰接管。只要你在军中,即便他日我百年后,关宴也是动不了你丝毫,你大可放宽心。过些年你全权接手西北暗门,不管日后关晟作何想法,亦是不敢雷池半步。再者、你本与题丰相识多年,他品性如何,你比我更了解。你俩向来合契,他也许诺不会成亲,你便与他好好处着。”

  齐听寒只想笑,可惜是半点力气也没有了,问:“题丰他可知道先生的意思?”

  关樊中答:“他想要北戍军权,就得有所取舍。我从不强人所难。”

  齐听寒这下才醒悟这封信笺的用意——先生要将他推向关题丰,一来想看他反应再作打算,二来是免了日后这事东窗事发徒添他二人之间矛盾。至于关题丰,一旦设身处地,并不难明白他的决定。只笑他俩兄弟一场,落得这般荒唐结局。当日在船上向兄弟讨酒的话宛如昨日之事,齐听寒满嘴苦涩,知道这顿酒是永远也喝不成了。

  “先生既然都知道了,那更是清楚我与题丰只是兄弟;除此之外,从未有过其他私情。先生如此安排,何尝不是在为难他,也为难我。”

  “题丰不好么?”

  这仅是好与不好的事儿么。齐听寒只觉心头是麻的,仿佛这个躯壳不过是死皮腐肉,已经腐烂至五脏六腑,连着深处那点温热都一同烂掉了。“……听寒谢过先生好意。”他听着自己干巴巴地说话:“还望先生收回成命。”

  关樊中皱起眉头,劝着:“我说了,关宴不是良配。”顿了顿,又道:“我更不是。”

  齐听寒张着嘴,却如窒息一般无法呼吸。可恨灯火太亮,照得他无所遁形。但二十年了,他注视这个男人二十年了,终归没看清楚对方。

  “您早知道我与他们那些事儿,如今这般安排,又是置我于何地。”齐听寒问他:“这么多年了,在先生眼里,我到底算什么。”

  关樊中望着他,眸内幽深透不出任何思绪,最后才徐徐道来:“一个下棋对弈的人。”

  一个棋艺不精的人占着其中一个对弈者的名号,真是莫大讽刺。

  可除此之外,还能是什么。

  一声苦笑,齐听寒回身大步跨出门去,踉踉跄跄走了。

  门外是火树银花、灯火斑斓,四方是此起彼伏的高歌曼舞靡靡之音,可当簌簌寒风袭来,冷得他裹紧了那身厚衣,才发现自己孑然一身,寻不见任何容身之地。如此茫然失魂了不知多久,忽而关宴从身后一把扯住他,一脸凝重地与他说:“张叔贵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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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