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陌上听寒>第36章

  子时将近,夜更深了。庄子楼阁台榭鳞次栉比,处处屋檐飞角在月色下显得参差别致。

  这个庄子的格局非常奇特,因外墙高耸,呈外高内矮分布,四方有高楼看守,下设地面巡视。巡视并不频繁,毕竟多月以来并无动静,庄子的戒备早有所松懈。

  张叔贵的屋外有两名护院负责巡视,每四小时轮换。朱贞轻功了得,又有一手用药的本事,潜入此处其实简单,但若要把一个老头子无声无息劫走,肯定要先解决了这俩看守。至于地面的巡视路线与轮换时刻,早让朱贞摸透了,若要避开也是轻而易举的。

  因一开始就盘算要将人救出去的,当要计划周密谨慎,为此朱贞准备来个里应外合,约定在子时之后若他未出来,庄子外头的接应便会现身替他引开高楼看守的注意,届时他只需杀了屋外的护院,带着张叔贵避开地面巡查,翻过南边高墙,庄子外便已备好快马助他俩逃脱。待看守护院轮值发现人不见了,却是木已成舟、回天乏术了。

  此番计划不算天衣无缝,但到底劫个老头子而已,能费多大的力气。

  是以朱贞一身夜行衣潜藏在飞檐之下,依计划行事,轻而易举地将屋外轮换后的看守一刀封喉,继而悄无声息地将尸体拖入屋里的床榻上,佯装成张叔贵后才带着老头子往外逃。张叔贵抖着一身老骨头,仿佛多走几步路腿脚都要颤巍巍的,当真又慢又累赘。朱贞认命将人背起来,脚下轻跃登上了东边楼阁二层的阴影中,开始沿着原定的线路往南边高墙靠拢。

  虽然张叔贵被关在东边,但东边近官道,相比之下南边岔路多,更容易遮掩行踪,迷惑追兵。如此大费周章,是知道张叔贵被劫肯定会惊动关宴,朱贞打的如意算盘便是在不暴露身份之下将人劫走,到时候行踪无处可查,关宴能奈他什么何。

  朱贞背着张叔贵一路潜行,眼看子时将近,而南墙就在眼前了,偏偏浑身不自在,好似身后背着的不是行将就木的老头,而是幽都鬼城里的催命阎王。唯恐出了幺蛾子,朱贞可是打起精神,时刻戒备着。

  子时一到,几声鸱鸮高低鸣叫,一道身影自东北方向乍隐乍现,惊动了四方看守。

  朱贞知道时机来了,只叮嘱一声“抓稳了!”便从楼阁隐秘角落冲向南边高墙。因楼阁与高墙相隔一段距离,他背着人纵身一跃,就在脚下跳离屋檐的刹那,本应高高飞跃的身影猛地一顿,竟是原本安安稳稳趴在他背后的张叔贵发了疯似的后仰而起,腿上将人箍住,一把抓住楼阁一角,硬生生将人扯下来了!

  朱贞这下当真脱口骂娘了。两人撞在一处飞檐后摔到地上来,朱贞脸上一凉,蒙面的黑巾在摔下的时候被人扯掉了。本以为不会武功的张叔贵在地上滚了个圈,竟没摔得多重,手上还攥着朱贞蒙面的黑巾。

  下一刹,南边的楼阁内杀出十数名武者,刀剑在冷冷月色中凛凛发亮;周边楼阁门户大开,几名弓箭手早已等候多时。众人之中,领头的居然是半个熟人。此人原是郑珩麾下弟子,后来受关宴提拔,便脱离了山门投入关宴门下。此人乃自负好斗者,当初关宴与于凤岚密谋要铲除郑珩一门时,可没少显摆能耐。

  因是熟人,朱贞知根知底,当是晓得如何应付,瞬间底气便来了。虽然恨得牙痒痒的,朱贞却怒极而笑,对张叔贵道:“张老爷子果真深藏不露啊。” 挖了这么大的坑等着他来跳,自己还真上当了!娘的!

  张叔贵爬起身,道:“也就一点皮毛功夫,这么多年了当是要留一手的。”

  “可我真想不通,我是在救您,您怎么就将我卖了呢!”朱贞困惑。

  “朱贞,要怪便怪尔等自视过高,自以为没了郑珩便无出其右,不将宴爷放在眼内!”领头者讽刺吆喝:“劝你快快归降,如此我还能在宴爷跟前替你求情,饶你狗命!否则,今夜便将你剁成肉末,喂了庄外野狗!”

  仅一番话,朱贞便看穿对方的色厉胆薄——此人本性心高气傲,定是不敢将他上回潜入庄子一事禀告关宴,今日将他瓮中捉鳖,为防他在关宴跟前说漏半句,绝对会杀他灭口。此时这番话不过是为了出口气,把近来数日的担惊受怕发泄一通。

  张叔贵(下)

  “林师兄,既然我人之将死,好歹能听几句明白话罢?”朱贞单膝而跪,连忙告饶。

  “那我便让你当个明白鬼!”领头者道:“自你上回潜入山庄,我等便早已知道,今日擒你势在必得!至于张叔贵,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是个聪明人,怎会舍了泼天富贵,与你逃命!”

  朱贞权当他满嘴废话,问张叔贵:“老爷子,你都多大岁数了,还想拿着这些金子进棺材啊?”

  庄子内灯火通明,张叔贵冷冷清清地站在不远处,裹着一身厚衣依旧像一团烂棉絮般缩在一角。不知他在想什么,听见朱贞问话,那双老眼才抬了抬,静静望向了朱贞。

  “不过,真金白银谁不爱。”朱贞扯开一抹笑:“只是我替齐师兄不值啊,你养了他三十多年,自始至终他都视你为血亲,宁可抛了生身父母都要上京来求着宴爷放了你。哪知你会将他卖与那些贵人,当人胯下娼妓!日后色老盛衰、下场可想而知。也就您老够狠心的,夜里抱着那对金子还能睡得安稳。”

  “朱贞!你哪来这么多废话!” 领头者几欲打断他。

  “只是我独独有一事,还需老爷子给我解解惑。您若真贪图这荣华富贵,早在落入宴爷手里的时候便应该将齐师兄卖了,何苦让人关在这个破庄子数月之久?您看您一身棉衣穿得可算落魄,又有几分富贵风光?假若是要唱一出苦情戏,也应在齐师兄跟前唱去,没必要在我这儿装可怜相。所以老爷子,您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呀?”朱贞问。

  张叔贵不答,朱贞又说:“我自认少有看走眼的时候。您那么宝贝齐师兄,当真舍得让他落在宴爷手里,连个人样儿都活不成?”这也是为何朱贞毫不怀疑张叔贵会跟他逃走的原因,非他自视过高,只是人心总有软的地儿,他看得仔细,当是看得准的。

  领头者哪肯再听他废话,直接拔刀要砍。朱贞大叫:“林师兄稍安勿躁!张老爷子身上可有我下的毒,你杀了我,他也得死!他一死,你怎么与宴爷交代?!”气得对方砍也不是不砍也不是。

  “速将解药交出来,我送你好死!否则——”

  朱贞哼笑:“老爷子您听见了,我可捉住您的要害,您的命还在我手上呢。这样——不管您葫芦里卖什么药,只要您安安分分不再折腾,好好听我的,今夜之事我既往不咎;非但如此,我还会遵守承诺将您送到齐师兄身边去。这买卖,不亏罢?”

  “死到临头还敢口出狂言!”领头者大喝一声,不料张叔贵却开口了:“与我既往不咎,却是要加倍与我家公子算账,是或不是啊。”

  果真是聪明人。朱贞笑得欢喜。

  张叔贵沉沉地笑了两声,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来,道:“朱贞你说的对,我怎么舍得我家公子受这般屈辱磨难。我家公子啊——”却是不再说下去了。

  朱贞一脸志在必得,先前装出来探话的低下姿态顿然消散殆尽,站起身时还有闲情逸致拍了拍衣摆。他说:“既然如此,老爷子,咱俩速战速决。您也别怕,他们不敢伤您一根寒毛。”而他一身的毒,靠着张叔贵这块盾,更是有恃无恐。

  但见张叔贵望着空中冷月,道:“山门如此、关家如此,你朱贞又能好得哪儿去。我是无能,到底还是能替我家公子收拾收拾前路。”今夜一事,朱贞被逮个正着,根本脱不了干系,若是关宴大怒指不定还会牵连至方褐。到时候关宴与山门同室操戈,又哪来心思去拿捏齐听寒。再不济,杀了朱贞这小人还是可行的。

  朱贞隐约猜出了张叔贵的意图,顿生不祥之感。

  又听张叔贵感慨:“倒有一事是你朱贞提醒我的。我家公子自当活得自在,又怎能为我这把老骨头而踟蹰不前!”话音一落,一身枯朽的骨头朝着楼阁柱子一头撞去,顿时头崩脑裂、血溅三尺,极其惨烈!

  “娘的贼杀才!”众人尚且傻在当场,还是朱贞大骂一句,率先回过神来,当即将身上的毒药一串狂撒,不再怕牵连其他而碍手碍脚,趁着众人大乱时冲着漫天毒粉扑向了南墙!乱箭随之而发,朱贞命算好的,肩腿各挨一箭,竟是翻出南墙逃了,徒留墙内一地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