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没齿经>第63章

  回归学业时的无措浇灭了我原本的期待。那么熟悉陌生的专业词,庞杂而精准的演算过程,无一在提醒我,当初我是如何为一个永远得不到回应的人倾覆了一切。

  埃雷拉教授察觉到我的状态,刻意将授课的速度放缓,可即使如此,愚钝如我,在心神不宁间也未能达到他最低的期望效果。

  漫长的煎熬凌迟着我们两人,直到晚上夜幕给这天并不愉快的课程渲染出愈加抵触的心态,埃雷拉喊了停。

  “如果Sherwin知道他曾经最得意的学生,离开课堂,变为笼中困兽,后半生怕也心中难平了。”低哑的英文饱含失望,男人因为怒容凸出的颧骨,与之凌乱的发顶,恍然间竟令我梦回当年。

  昔日与谢温的种种交集,穿过书房如水的镜面,势如破竹地冲击着我的精神顶梁。

  我低眉向埃雷拉教授道歉,送他离开前,付了他一封比三明治还厚实的红包。我知道他明天不会再出现在鬼神都嫌的云堇别苑了。

  这封红包斩断了我与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埃雷拉教授斥责我一番后,不但没要红包还推了我一通。我脚步虚浮,不受力,可笑地砸在了宽广雅致的大厅里,忍着崴脚的疼,一个人坐了好些时候。

  那些惯常盯着我一举一动的人,整整十来分钟没有一个人过来拉我一把。

  我知道原因。

  心尖缓缓颤了颤,蓦而缩了道褶,再若无其事地铺平。

  然后撑着地面自己重新站起来。

  卧室转角,监控的灯还亮着,我避了避,随手拿了件睡衣进浴室。

  滚烫的热水骤然泼下,雾气弥漫,瞬间将眼前死气沉沉的世界抹消干净。我伸直通红的手臂,拧转反向开关,刺骨的凉水随之临头而下,湿透的眼睫毛终于只能看到脚下这片狼籍,而不是心间痛不欲生的那个人。

  冷热交替数次,我最终得如愿以偿病倒。从冬天病到春天,日日相对着董烟青匆忙的背影,还有他眉宇间为我染上的寒霜。

  也许百病缠身才换得他一次又一次必须回眸的机会,手段很下作,我也很不喜欢,甚至耻于回应。可是我又是真的需要。

  春天到来的第二个周末,因为免疫力低下,我感染上了急性流感。

  呼吸封闭的那个晚上,董烟青在我病床前一夜未合眼。时间太久了,外头的新鲜空气、和他眼底难能的动容,对我来说都太遥远了。这天我难得睡了一夜安眠。

  急救室转普通病房,短短两天,我却感觉像换了副身体。

  好累好累。睁眼看看董烟青的力气都没有。

  董烟青被迫把工作挪到了这间小小的病房陪床,他每天的话很少,连和下属谈论公务,都寡言到心惊肉跳的程度。

  消毒水的味道压迫着所有人的神经,无休止的工作,与墙上挂着的那面没有存在感的钟。我昏昏沉沉的意识,和冷着的心脏,好像也没有了复苏的企盼。

  住院的第五天,许久未有往来的温寻带着王沁来看我。

  大哥少有的憔悴看得我又心寒了几分,曾经的京圈太子爷,哪想到又如今磨平利爪拔掉虎牙的一天。王沁的状态倒还好,只是未施粉黛,孕肚比日期大了些,看着也辛苦。

  面对至亲至信,我必然要打起精神,哪怕是努力应付两个薄笑。可我真的笑不出来,只能无力地摆手让他们回去。

  王沁与温寻相视了一眼,然后低头默了默,对上我涣散的眼眸,难过地摇了摇头。

  最终,温寻只得放手,给王沁搬来一个软件靠背沙发,又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才关上门出去。

  温寻合上门缝前,还担忧地觑了眼我的脸色,见我压了压眉头,才放心离开。

  我看着他恋恋不舍的背影,半晌才开口道:“董烟青从来没有这样过。”

  王沁闻言,脸上的温柔尽褪,探身握住了我的手,“他不比你大哥。”

  我忍住抽回手的冲动,闭上眼睛惨淡一笑:“我就是会比。”

  长长的叹息自虚空而来,我知晓眼前的女人心中的煎熬不会比我少。我不该告诉她的,可是我忍不了。

  我自私、愚昧,在盲目的爱情里,一无是处。

  可即便如此不堪,我的爱也不是廉价得那么上不得台面才是。

  “爱情太苦了,还好没苦到你。”我说着,王沁的手心就攥着更紧些。可她手心的重量全然不及我心口遭受的流血,我松开了她的手,但她很快又将我抓住,就好似就算是徒劳的,她也想再努力抓一回。

  “你这样我也苦。”她再度伸手抚上我病得青筋看得分外可怜的手背,而她的声音比我的手可怜,几乎是带着央求的语气:“言宋,放过自己好吗?”

  我想答应的,可张嘴数次,话声险些到了舌尖,最终还是闭口无言。

  董烟青这个名字带着春意闯入我的生命,即使他现在寒冬料峭,我被大雪覆盖全身,倾天的月色倒灌进咽喉,我似乎只要能喘息,就做不到对他真的不在意。

  连最难看的争宠,也是会做的,对吗,温言宋。

  “董烟青这样的人,你永远不可能左右,他不是你大哥,他这种真的从刀口舔血活下来的人,学不会为谁退让。”大概看我听不进去,王沁换了个人惹我注意:“就算那位陆西芃活着,我也觉得董烟青不一定会把她万事都放在第一位。”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这样的言语很冒犯人,但必须承认很奏效,我果然不自觉地朝她抬了抬下巴。

  我感到不耻,但真的很想往下听。

  宛若习惯深陷无穷无尽的黑暗却突然落进了一条雨丝,于是生命恍然多了一些遐想,而遐想让人活着。

  “温荞前两天和温家彻底断绝了关系。”

  雨丝偏急,横冲直撞地着陆,带来潮湿,而平静的燥意。

  “我当时不在祠堂,回来听你哥说,是董烟青开了六十亿支票给她,条件是要她带着那对孩子就像从未见过你那样消失。三个人,六十亿,这是董烟青的手笔,换三个人合法死亡,这也是他的处事方式。”王沁回忆当时温寻告诉她的细节,明亮温柔的眼眸霎时落了尘,口吻无端就已经带上了惧怕:“我一听真是觉得匪夷所思,我当时还问温寻,我说有没可能,就是假如温荞换个身份,而那两个孩子没有留着董烟青的血,是不是这个人就不会出这六十亿,但也做成这件事。你哥没有回答我这个假设,但沉默的力量同样震耳欲聋。”

  “言宋。”王沁反手握住我的手腕,她的手甚至在发抖:“董烟青就像个定时炸弹一样,威胁着我们所有人。这样的人,他怎么回应你的感情呢?”

  “是,他这么对温荞,主要原因可能是讨好你,因为你生病了,他大概觉得她和这对龙凤胎是你的心病,他在为你排除万难,做屠深渊的巨龙。可是,万一。”王沁恳切的言辞,激烈地停顿了数秒,才艰涩开口:“万一,他董烟青才是看不到底的深渊,随时准备吞噬你呢。言宋,我真的很担心你。”

  “你知道吗,温寻说你十三岁被温荞弄瞎眼睛,接受陆西芃眼角膜捐赠那年,他收到过一封匿名邮件,邮件内容是连温老太太都不知道的温荞身世。上百页的证据链佐证,温荞身上没有一丝温家的血脉,她是已故的温夫人沈艺云某次长途旅行与某位登山客有染所出。”

  连绵的雨骤然倾盆洒落,半途中,没有杀伤力的凉雨,换成了令人窒息的混凝土泥浆。

  而始作俑者似乎还觉得不够惨烈,在暗处继续操纵着一切。

  “言宋,你猜测得没错。那封匿名邮件是董烟青发的,并且,董烟青是从纽约回来找你那次,和温寻打架的时候主动自曝的。当时温寻以为他的一切都出自真心,哪怕已经察觉他的不对劲,也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祝福你终于圆满的恋情。”

  我的听力大概是这时候受损的,不然怎么每个字都听不明白。

  什么样的男人,可以从十几年前就开始为一件亡妻的遗物布局,而这样的男人,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究竟在想什么。

  明明知道真相,却眼睁睁看着我被温荞反复羞辱,再出面护持,他为了什么,为了我的死心塌地吗?!

  可笑至极,他几时把我的死心塌地放进眼里过。原来董烟青不是风光旖旎的春色,不是古韵乡愁的寄托,他是一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雾,是向外呼喊永远听不见的深渊。是我温言宋至亲至疏的爱侣,亲疏分别到我说我爱他自己听了都觉得羞耻的程度。

  “温荞真的走了吗?”我听见自己比王沁还颤抖的嗓音,我说:“叫她不要走,不安全。”

  可是我的挽留太晚啦,两天的时间,足以董烟青开始下一步动作。

  王沁叹息了一声,似乎是不忍回忆:“一定要走的。走可以得到六十亿,不走人财两失不说,董烟青还说会把她的身世和孩子的由来公诸于世,哪怕死了也要遭受非议唾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