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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的卢公馆久违地开始热闹了起来。
翁嘉慧穿过忙碌的仆人们,拿着仍沾着露珠的花束,一路绕开堆积在走廊上的礼品盒进入房间。
朦胧的日光自紧闭的窗帘布上透出,墙角边倒着几束枯萎的鲜花。
离床头越近,酒精的气味也就越浓。
她皱着眉头,有些担忧地戳了戳沉睡的男人。听到一声嘶哑的“嗯”声过后,她松了口气便开始收拾在床头柜和床下东倒西歪的酒瓶和杯子。
床上人的呼吸声明显比往日要重一些,注意到这点的嘉慧立马拉开床头柜拿出药瓶,用力将他推醒,“少爷,您是不是不舒服呀?您先起来吃点东西好不好?嘉慧给您准备药去。”
董彦云不想理嘉慧,可慢吞吞地翻过身去的他也发现了身体的异样。“不吃,什么都不想吃。”
“您身子不好,我怕您——”
“怕什么?怕我死吗?”董彦云支起身子冷冷地说,“死了最好,省得那老家伙天天折磨我。”
饶是荆洋里气候温和也挡不住冬意的蔓延,才到九月中,这风就跟软冰似的直钻至人骨髓中。
董彦云性格极温和,让放下烟酒还真就放下,不多喝、多抽一口。但嘉慧知道少爷自开月起就很不高兴,所以她只能默默为被香烟呛到咳嗽的男人套上外套。
“少爷。”
“咳咳……嗯?”
“这是卢爷送您的花。”
秋月的花种颜色总是素淡,任是谁在这时收到如此浓艳的鲜花都会多看几眼。然而董彦云只是伸手拿下花瓣间夹着的卡片看,并未理会那束花。
嘉慧站在一旁,一时也辨认不出面无表情的董彦云是喜是怒还是悲。
吊在半空中的条状烟灰被吹进来的风吹散,彦云皱着眉拍落跌落在指关节上的烫灰,可关节处仍免不了泛了一大块红。
嘉慧见状,急忙拿过毛巾为他敷上。
董彦云的手心绵软,肤色白净,一看就知道不是操劳的手。然而那本该无暇的手指关节上横着两道狰狞的疤,两边的皮都揪着往丑陋之处赶,她看一次就害怕一次。
董彦云瞟了眼嘉慧,淡然地将手收回,倾身将卡片放入满载同样样式卡牌的抽屉内,起身吩咐洗漱与用餐。
就在他裹着水蒸气带来的暖意坐下,慢悠悠地咬下一口面包时,租界的街道忽然传来如雷的引擎声。
未等卢公馆的铁门完全开启,黝黑的进口轿车就将门撞得变形,一辆接一辆地驶入公馆。
刹车声和碰撞声撕裂了秋日的宁静光景。
董彦云认得这引擎声,只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急促的声响。他脑子嗡的一声,再记不起什么厌恶或消极的情绪,衣服还没来得及披就夺门而出。
“赶紧!去,李叔!打电话把约翰喊来!马上!备水,把医药箱拿来!”
周桦顶着往四处炸开的乱发,身着渗着骇人红痕的灰色西装跑入公馆,声嘶力竭地招呼仆人。
卢靖紧接着被一群保镖簇拥着进了门。
他双眼紧闭,身上的黑色西服透出诡异的亮光,细细一看,洁白的里子被染得通红。
往来仆从、保镖忙碌地从呆立在楼梯口的主仆二人身旁穿过。
嘉慧瑟缩着边往董彦云那儿靠,边看他的眼色。
然而董彦云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血,默然不语。
公馆的古钟敲足十二下时,周桦红着眼睛,猛地从保镖递来的文件堆里抬头。
平时不觉得,现在工作量全加在他一个人身上,他才知道卢老爷的精力到底是多旺盛。他甚至还觉得,照工作分配额来看,他像是个吃白食的。
他愁眉苦脸地起身,准备去向下人打听书房钥匙的事儿,没想到刚走到门口就被直立在旁边的人吓了一跳。
“董少爷?”周桦捂着心口,扶了扶眼镜,“噢……这,今天还没跟您打招呼呢。您还没休息呢?”
董彦云没有回复,只是缓缓移动眼珠看向周桦。
周桦叹了口气,走出房门,站在书房面前研究门体结构。
他跟着卢靖的这些年,从夺位到上位,进入过这间的书房次数屈指可数。虽然卢爷面上不显,但他大概知道他主子是极讨厌卢家的一切的。
“你砸不开的。”
周桦手里的窄边桌险些被吓飞出去,他尴尬地放下边桌,将绿植扶好。赔着笑对董彦云说:“我……”
“你想找什么?”
半晌,周桦重重叹了口气道:“今天这些事儿发生得突然,西街那边有一些文件需要他盖章,还有些要签字——”他看不出董彦云现在安的什么心。但情况危急,他也只能祈祷这董少没有二心,“或许,您知道书房钥匙在哪里?”
“不知道。”董彦云见周桦面上的痛苦渐浓,试探道,“这文件,一天都拖不得?”
周桦摇头,一头雾水地跟着董彦云走进浴室——只见这董少爷打开窗户,踢掉拖鞋就往外面一钻。
三年前,董彦云曾逃跑过一次,那次就是跳窗跑的。周桦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也是卢靖第一次公开责骂下人。他脑子轰的一声,跑到窗台朝下喊:“董少——嗯?”
玻璃碎裂的声音自右侧传来,公馆一楼空无一人。
他扭头看见董彦云拿着皂盒敲开了玻璃,往里伸手打开露台门。
两人一齐站在书柜前埋头将书本搬出,合力将书柜挪走。
一个保险柜赫然出现在眼前。
眼见先后试了卢靖的生日、卢公馆的门牌号都没用,董彦云只好问周桦:“卢靖最近是不是跟邱玥关系好?”
周桦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说关系不好,这董少爷就会发现不对劲,说关系好……他硬着头皮反问:“邱先生怎么了?”
“邱玥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哎呀。”周桦松了口气,笑着说,“您这就说笑了。正儿八经过活的人尚且能有个年月日,邱玥那样的兔儿爷能有什么——”
董彦云见周桦再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便继续问:“他在卢家没有亲近的人么?他跟卢老爷子关系如何?”周桦摇头。“母亲呢?”
“卢爷的娘亲很早就过世了。”
夜幕已深,现在再把管家和王妈两人拉起来问事也不现实。
周桦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提议道:“董先生,要不,您试试您的生日?”
董彦云绕了那么多个圈子,其实就是不想试自己的生日。
保险柜是什么东西?装着卢靖、卢家所有秘密的物件。即便是卢靖鲜少在公馆办公,只要这个书房仍为他所用,那里面的东西定是重要无比。
时至今日,他们二人的关系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再回到从前。这段关系开始得不光彩,结束也必定是一地鸡毛。
他不想再发现任何卢靖在意他的佐证了,他苦苦哀求的不过是个短痛,而不是无休止的猜测和折磨。
“董少爷?”
周桦的催促让董彦云回过神来。
烂熟于心的数字并没有帮助他的动作更快,相反,他转了好几次才能全部转对。
保险柜门弹开时,董彦云觉得自己麻木的心好像也开始重新跳动了。
他拉开柜门,将公章递给周桦,“你要的是这个吧?”
周桦此前一直不敢确定董彦云的地位,保险柜事件一出,他什么都明白了。他摇头:“您拿着吧。”
“你以为我想管卢家的事吗”这句话差些脱口而出,可董彦云也不愿意为难下人,毕竟他知道卢靖还没死,回头要真爬起来了,那追究起来非同小可。他无奈地将柜门关上。
“把要盖章的文件都拿过来吧。”
楼下古钟连敲三声。
已经完全将文件分门别类好的周桦伸了个懒腰,起身拿过董彦云处理好的文件。“嗯?董少爷,还有些没盖章呢?”
“这几份的账目不对。”董彦云摘下眼镜,按着眉心指了指那几张空章文件,“你再看看。”
周桦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愣是没看出个究竟来。他想到经营惨淡的如云,愁眉苦脸地问:“董少爷,我没看出不对来。您……要不再看一遍?”
董彦云不语,迅速从一旁堆积成山的账本里抽出一本甩到周桦跟前。
“三十八页。”
周桦狐疑地翻看账本并对比数目,不一会儿就脸色一变。
董彦云用指尖敲着桌面,沉声说:“若是卢靖看到这份拨款文件,他定是不会盖章的。你堂堂特助怎么敢把有这样离谱差错的文件交给他?”
周桦拿着文件百口莫辩。
“把你手上的文件给我,我要全部检查一遍。”
时钟就这样又敲到了五下。
周桦站在董彦云身后麻木地接过一份又一份重新起草好的种种文件,恍惚间觉得他的背影与卢爷极相似。
定是自己累坏了,毕竟从昨日九点开始就没歇过,他心想。
周桦打了个哈欠,二次确认过文件数量后,他说,“需要盖章和起草的文件就这些了。”
董彦云喝了口冷茶问:“需要签字的文件紧急吗?”
“嗯?啊……有一些是,但是我明天可以去跟他们说一声。”
“不能说。”董彦云拉开抽屉,拿了支钢笔出来,“卢靖受伤这事,我们这方不能主动声张——就算伤了他的人把消息放出去了,我们也能说是谣言。”
不过共事短短几小时,周桦就对董彦云完全改观了。这样心思缜密又聪慧、有能力的人去当哪个天王老子的兔儿爷都是浪费人才。
“可是……西街工程的工头跟卢家是老相识,要是笔迹不同,我想他会——”周桦的眼睛瞪大了。他不可置信地凑近去看董彦云签下的名字。
——这分明就是卢靖的亲笔字。
董彦云知道周桦会吓一跳,但他不想再多想,更不想解释为什么,他签好重要文件之后,浅看了一遍其余文件也一并签完了。
待他收拾完毕想要将公章放回保险柜时,他不小心碰落了几个信封。低头拾起信件的他注意到其中一封写着他的名字。
董彦云轻轻打开了这个信封。
周桦端着一些吃食和热茶进门,他笑着把托盘放下,招呼道:“董先生,先吃点东西吧,今晚真是辛苦你……了。”他看到董彦云手上的船票,收起了笑容。
室内一片静默。
“董先生,老实说,今晚我对您的看法完全改变了。”周桦倒了杯茶,推到桌对面去,“不是说我的看法有多重要,只是我明白,您为什么三番两次想要逃跑了。任谁都……”
“什么时候开始的?”
“啊?”
“这件事,卢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策划的?”
“大概一年前吧。”周桦如实回答。
一年前,又是一年前,干什么都跟那陈谷子烂芝麻的破事脱不了关系。
董彦云才温热起来的心又凉了下去。
“董先生,我跟您说前面那些话不是在客套。如果您真的想离开,我觉得卢爷受伤的这些日子里会比过去更适合。您有这样的能力,去哪儿都是人中龙凤。”
“为什么劝我走?”
周桦愣住了。“我以为您想?”
“比起想我想不想这件事,周特助还是以保住工作为先吧。”董彦云将船票塞进信封里,重新关上保险柜。“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你比我清楚。”
“……您不想离开。”
周桦愣了好一会才跟着董彦云的脚步出门。“董先生,我不明白。”他站在原地喊,“为什么今晚您要出手帮忙?”
“周特助,人非草木。我心里有他。”
远处的晨光随着古钟的响声,轻轻漫过古旧的公馆,照亮了其内每一寸的斑驳岁月痕迹。
董彦云的每一步前行都轻飘飘地将奋力追赶的白光甩在身后,他闭上眼睛,依照经验走在黑暗中,进入了那个曾带给他无数欢愉和苦痛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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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程不说一句话但存在感极强的人就是男主角(误)。
我说得对吗卢阿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