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牛杂面杂货间>第二章 《月离记》

  周野从店内踏出,挨着墙沿拐入深巷,倚在斑驳砖墙,往地上掸了烟灰。他两根修长的指节缠住烟卷,像两片冰冷的月。我蹲在地上,抬眼瞧他,他藻黑的发好似诗人被打翻的墨台,一只会写字的乌鸦铺开翅膀,盖住两颊。

  周野低头嘬烟,烟雾顺着他的鼻尖爬上喉头,往肺腑缠绵一遭,又尽数腾出。周野用后脑抵住被爬山虎环绕的陈墙,他悬在脸颊两侧的头发褪开,露出青白消瘦的面。周野目沉,沉得像后院深不可测的井,我总想伸手去摸,瞧瞧能否从他那汪深邃的秋潭里,捞出一片海。

  那海会是涩的,还是凉的?

  周野总沉默不语,多数时候,他靠着土墙,透过古树茂盛枝干层层叠叠露出的一点缝隙,来窥探蓝天。周野有时不忙于吞云吐雾,他只用那两瓣月缠着烟卷,盯着天空发呆,等烟灰燃到指节,才猛然惊醒。周野会从兜里掏出一块金属箔片,将烟头按在上面。等烟熄灭,又翻出一张面纸,将烟包好,置入他店前的垃圾箱内。

  周野的箔片是新的,烫痕也是新的,很圆,像东山禅寺念经和尚头顶的戒疤。我想那一定很疼,有回我在地上捡着半根没燃尽的烟屁股,用食指去碰它,烫的我眼角滋泪,往外跳开数米。

  好几回我都想问问周野,和尚还有金属箔片分别做错了什么,才要受此酷刑。

  周野擅长刑罚,对此我深信不疑。我常瞧见有凶神恶煞的男人闯进周野店里,他们怒目,像东山禅寺的金刚像;他们肌肉高耸,像动画片里吞咽一罐菠菜的大力水手。有时我在周野店门口踢石粒,他们只用一只手指,便可将我推倒在地。

  可他们进了周野店里,总发出哭天喊地惨绝人寰的嘶吼,往日里宰猪场屠户杀猪时,那些看似彪横强悍的猪,也总发出这样撕心裂肺的叫唤。

  我不敢进店细瞧,大伙都说,屠户手起刀落只夺了猪的命,周野手起刀落,是要夺人魂魄的。那些从周野店里出来的客人,大多龇牙咧嘴,他们身上或多或少蘸了墨汁,勾勒一种我闻所未闻的图案。听人说,有了这般图案,就是把灵魂出卖给恶魔,被恶魔打了烙印。他们大多不得好死,死后也没法再投胎做人,只能投胎成被屠户剁碎的猪。

  我原先以为那是唬人,直到我亲眼瞧见一个从周野店里出来的男人,他刚踏出一节台阶,后肩的墨迹还没干透,隐约往外渗着深红的水。男人只嘟囔着往前走一步,便撞上彪形猛汉,一刀斩断他的胳膊。

  男人的血是往外喷射开的,洋洋洒洒像除夕炸裂在半空中的昂贵烟花,落在他周遭的地上。我伸手去摸,摸到自己裆间一片湿润。

  周野没探头,只伸手,捏着我的后颈,把我拎进店里。这是我头回进到周野店里,昏暗,狭小,像郊区坟地透着冷气。唯一亮着的只有一小片靠椅,周围摆满奇形怪状的尖锐刑具。我挣扎着从周野手里逃脱,正欲往外跑,又想起断臂男人和提刀大汉,想着地上七零八落的血,忍不住干呕起来。周野没理会我,只用纸巾一遍遍擦拭他那些尖锐刑具。

  “你别杀我!”我扑通一声,跪在周野面前。

  周野转身瞧我,这时我才发觉,他的瞳孔因常年处于黑暗,显得比常人要浅得多,他反过来问我,“我为什么要杀你?”

  我颤抖着用手指着他面前的刑具,胆战心惊的问,“那你…那你这些,是做什么的?”

  周野说,他是纹身师,他的工作是在客人身上,纹客人想要的花纹——用一种独有的刻针,把墨水一点点灌入对方皮肤。我问周野,被针扎多疼,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惩罚自己?周野说,人类社会是由记忆构建的,每个人都要被人记住,才能作为「人」活下去,不然人和猪没什么差别;周野说,很多人在脑袋里装了太多无关紧要的东西,变得健忘,以至于需要把最重要的记忆纹在身上,让疼痛时时刻刻提醒他们,自己活着。

  虽然周野的原话只是,“他们想要。”

  我问周野,你的脑袋里也装了太多无关紧要的东西,变得健忘,你也要把最重要的记忆纹在身上,让疼痛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活着吗?周野不答。

  周野极少说话。在那之后我给周野当学徒,站在他身旁给他打打下手,很多光顾的客人喜欢在纹身时说自己的故事,周野会让我给他们端水,好叫他们说的口干舌燥,可以歇下来喝口水润润嗓子。我在周野店里听过很多故事:有非在乳房刻人名的女高中生,声泪俱下诉说自己如何喜欢社团的学长;有分明很怕痛但硬要在后背纹神兽怪诞的大叔,为了加入黑社会好多赚点钱补贴家用;还有要在手腕上纹一圈乌漆的青年,想掩盖年轻叛逆时所犯下的过错……

  周野是一个很好的听众,他从不过问他人私事,只专心做好纹身工作。有天店里来了个女人,漂亮的就好像东山禅寺观音殿里的菩萨。菩萨说,要在心尖,纹一个人的名字,那个名字是:周野。

  女人的乳房从她紧束的胸衣里跃出,像两团不谙世事的白兔,我头回瞧见周野握针的手,微微颤抖。周野的刻针停在女人心前半厘,不动了。女人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刻这两个字吗?因为我希望你永远记住,他在我心上。

  周野不应,他沉默的就像在深巷,有一根无形的烟缠在他指节,大概是这虚幻的烟被燃尽,周野被炽烈的空气,或是菩萨灼热的目光烫着,这才回过神来。有天夜里我拐进深巷,学着周野的姿势靠在墙上,透过枝干层层叠叠,看见月亮。我不知道周野在菩萨胸前,是否也能看见月亮。

  周野说,“别纹了。”

  菩萨看他,嘴角隐约牵着一抹笑,菩萨问,“怎么不纹了?”

  周野帮菩萨遮住胸前两鼓白晃,他舔了唇,哑着嗓,低沉到,“他不配在你心上。”

  菩萨走的那晚,周野靠着门框点燃烟支,我瞧见覆在他指节的两片月散了,养在他眼底的井也枯了,他抬头望着空旷天空,那夜浓厚,浮着迷雾。我问周野,你能看见什么?

  周野说,“我什么也都看不见了。”

  我想起有天我从周野店里翻到日记,想起周野在诗里写,“菩萨碎的那日,月也栽了。海里倒影的星辰——不懂事的鱼儿,将他们尽数吞去。我的心是死了,我也是死了。”

  往后我再没见过菩萨,周野仍一如既往,在不同客人身上纹下他们最深的记忆。我想周野身上一定也有,但他不说,因为他的脑袋里,需要装填太多无关紧要,才能把这样的疼痛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