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从半夜一直落到第二天上午的十一点。

  这个时间,正是秦奚去新公司上班报道的时间——这是经理特意叮嘱过他的,然而秦奚没有去。他在一间街角偏僻的奶茶店里就座,叫了杯椰子味的西米露奶茶,就捧着奶茶杯子靠在窗边等人。

  雨后的街道上有几个地方还盛着积水,林立四周的高楼倒映其中,就像沉沉的,让秦奚无可排解的那些心事一样积压在路面上,正如积压在秦奚的心头。

  秦奚等了十二分钟。

  贺肆捏着手机推门而入的时候,最先看见秦奚孤零零的背影。

  他们见面的次数不算很少,通常来说,见面的理由只会有两种,一种是他们应该见见面,维持友情的新鲜感,另一种,自然而然是因为谢相涯。

  贺肆想,他们才见过不久。

  所以这次秦奚发短信邀请他来这家奶茶店,不是为了要和他叙旧,而是因为和谢相涯之间又出了问题——这个又字,是恰到好处的评价。

  贺肆在柜台前同样叫了杯西米露奶茶,然后他坐在秦奚对面,认真去看秦奚的神情是否较上一次相见时有了区别。

  他很快在这张脸上看到了区别。

  “你和谢相涯怎么了?”贺肆问,“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看。”

  这个问题秦奚并不知道答案。

  好像只是很普通的一天。

  与往常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谢相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他依旧为了自己的目标奔波、思考,以至于当他发现自己的短信无人回复时,还没能很好地意识到,他和谢相涯之间出了问题。

  想到这里,秦奚咬了咬下唇,他是有委屈在的,但这种委屈不敢在谢相涯面前表露,他还维持着那点儿一旦被戳碎就会显得很狼狈的自尊,尤其是在谢相涯的面前,秦奚绝不能容忍自己真正变得可怜,甚至是卑微。

  哪怕他在构建爱情的时候,为自己所构想、设定的,即是卑微、弱小的。

  可他的心里并不这么认为。

  秦奚说:“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

  他分明将谢相涯的心牢牢握住了,就快要成功得到自己的一切。

  像自己看过的那些凭借自己的努力获得幸福的人一样。

  他也将获得谢相涯全心全意的爱,毫无底线的关怀,丧失理智的疼宠,甘愿为他付出一切的疯狂。

  每个追之不及的深夜,秦奚都会这样安慰自己。

  ——虽然他在所有人的眼里都卑微乞求谢相涯的爱,但他擅长演戏,擅长作秀,也终究会把这些爱加倍讨回,让谢相涯的真心在他的手掌里变成一种玩具,他可以将之肆意揉捏,也可以随时抛下摧毁。

  “他对你还是不好?”贺肆的声音稍稍唤回他的理智,微微上扬的尾音里是贺肆明晃晃的不满,“我早就跟你说过,不要对谢相涯有太多的期待,这种花花公子,风流惯了,对你好都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哪天不乐意了,又开始嫌这儿嫌那儿的,说甩你就甩你,半点儿都不会吃亏。”

  这个道理秦奚也懂。

  “但我就是很爱他,”秦奚顷刻红了眼眶,“我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我很爱他了,只要为了留在他的身边,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阿肆,你是明白我的……如果我失去谢相涯,我会发疯。”

  贺肆不解:“他有什么好的?论有钱,我看前些日子追你的那个男人也挺有钱,虽说没有他谢相涯家世显赫,但好歹也是个大方的人。”

  “再说,你们上次还一起去情侣餐厅吃过饭,我还当你终于想通了,不想再吊死在谢相涯这棵烂树上了,真的,我说你何必呢,到底图些什么。”

  图什么?

  秦奚垂着头,抬起手抹抹眼角,扯出个显得有些可怜的笑容。

  他就是图谢相涯有钱,图谢相涯长得好看,图他把谢相涯握在手里了,就可以做那个人人艳羡的,总是被众星捧月的秦奚。

  但这种话怎么能说给贺肆听?

  他热衷在每个人的面前都演得很痴情。仿佛这种痴情如果被谁拆穿,又被谁遗忘,他在追求谢相涯的时候,就缺少了一种优势。

  是优势。秦奚哑着嗓子说话:“爱情什么时候讲过道理?”

  唯有他足够可怜,才会有如同贺肆这样的人对他施与援手。

  总会出现那么几个人。

  心疼他无怨无悔的付出,可怜他的痴情,然后伸出手,或拉他一把,让他离谢相涯更近,或推谢相涯一把,在笑声中逼迫谢相涯给出一个满意的答案。

  这叫道德绑架,秦奚听过这种说法。

  但很可惜。

  他认为自己很适合做这些事情。

  只要他成功了,那最后流传在他周围的故事,就不再是秦奚情人上位,而是秦奚痴情无悔,哪怕受到谢相涯的折磨嫌弃,也还是一心一意爱着这样一个男人。

  他们会怒骂谢相涯的无情,同情他的付出。

  或许有朝一日,谢相涯的所有朋友都会心甘情愿为他做说客。

  秦奚想,自己见识过很多这种现实。

  那为什么——我不能成为其中的一个?

  他按捺住嘴角十分想要翘起的笑意。

  听贺肆说:“我真的觉得上次那个人挺好的,人又风趣幽默,对你也比谢相涯好,而且你也不排斥。”

  “我不能背叛谢相涯,”秦奚很笃定地回答,“哪怕谢相涯背叛了我。”

  然后他捂住嘴,眼底泄露了几分惊惶与懊恼。

  贺肆原本没有将这句话放在心上,如今看他骤然抬起的头,目光里藏不住的懊恼,心中反而疑窦丛生。

  “什么叫哪怕谢相涯背叛了你?”贺肆的声音冷了下来,“你把话说清楚。”

  “我不想说。”秦奚又低下头。

  贺肆急得将桌子拍得哐啷作响,“凭什么不想说?秦奚,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就非要让谢相涯把你给拖死才算完吗?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谢相涯甩你就和甩张纸一样轻松,你呢,你才是会被摔的那个人。”

  这些话语刺耳又伤心。

  每个词句都好像刺痛了早就无所依靠的秦奚,贺肆心头发紧,眼看着秦奚无声地滑落两行眼泪,滴在衣襟上,渲染出一片深色的印记。

  秦奚哭得伤心极了:“可是、我、我又有什么办法呢,那天,他夜不归宿……其实,是在和别人做爱。我、我都听到了……他也知道,可他还是让我听到了……他好像根本不在乎我。”

  没想到会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贺肆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那、那怎么办?他都这样了,不会是想和你分手吧?秦奚,你现在先甩了他,给自己留点体面好不好?反正多的是人想要追你,你选一个比他好的就行。”

  秦奚几乎想要发笑。

  天真,他想,贺肆怎么能天真到这种地步。

  追求他的人里,哪些人是真心,哪些人是寻求刺激,又有哪一个真的比得过谢相涯?

  他想得多,但不是因为他蠢。

  “你就陪我喝酒吧,”秦奚又掉下两滴泪,“应该是我有做错的地方,才让他对我不高兴了。没关系……只要我再对他好一点,他就会回心转意的。”

  贺肆吸了口气,恨恨将吸管咬扁,含混道:“你说你贱不贱?”

  贺肆最终还是陪秦奚去了酒吧。

  他们靠在一起喝酒。

  就像很久以前的那个样子,难得追忆起彼此的过去。

  他们聊到贺肆的第二任男友。

  和第一任男友不同,第二任的占有欲很强,经常因为贺肆与别人亲近而吃醋。最严重的一次,是他看到一个客户将手放在了贺肆的腿上。

  男友当场发作,揍了客户一顿。贺肆气得不行,认为男友在妨碍他的工作,只是摸一摸而已,有可能是客户喝醉了,也可能是误会,又怎么能说是客户在占他的便宜?

  他们大吵一架,男友摔门而去。

  第三天,男朋友又回来道歉,希望贺肆能够原谅他的一时冲动。于是贺肆原谅了他。

  直到男朋友撞见贺肆和那位客户在床上做爱。

  贺肆很清楚这都是误会,因为他的确不喜欢这个客户,只是喝多了酒才会和这个人上床,但男友没有原谅他,很干脆地与他分了手。

  贺肆哭到崩溃,最后还是打起精神,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有时贺肆会想念这个前男友。

  因为他偶尔会后悔,后悔当时被发现了,也不够聪明,没有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以至于被喊出分手的时候还没什么反应。

  如果他没有被发现,他现在也许还有事业和爱情,而不是单单只有事业。

  他们酒过三巡,越说越多。

  桌上的酒瓶摆了一堆,贺肆说着说着,忽然发现秦奚默不作声,望着前方出神。

  贺肆转头望去,也是惊住。

  如果说见到谢相涯时他们都有过惊艳,那今天晚上在这家酒吧里见到的人,也不比谢相涯逊色多少。

  秦奚更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谁。

  也许是隐隐之间都有感应,池月及抬起眼往他们在的方向扫了一眼。

  然后池月及向他们走来,简短地询问之后,就近坐在了秦奚身边。

  秦奚的呼吸都有些凝滞。

  池月及漫不经心看过桌上的酒瓶,柔声笑问:“怎么在这里喝酒?这位陪你喝酒的人,难道就是你的男朋友?”

  秦奚连忙摇头:“没有,他不是。”

  贺肆皱着眉看了几眼秦奚的神情,忽然舒展眉峰:“他男朋友出轨了,他正在买醉。”

  “哦?你这么在乎你的男朋友,他还会出轨啊?”池月及似乎也在为他打抱不平。

  被朋友安慰,听他们说谢相涯的不好,称赞自己的优点,与听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如此说,是截然不同的体验。

  秦奚有些沉浸在这种感觉里,点着头说:“是我还不够好。”

  贺肆一听他自贬就着急:“怎么说话的,你哪儿不好了,是他出轨,又不是你出轨,真正该说不好的人是他。”

  池月及也道:“是啊,出轨的人才是犯了错的人,你也不要将自己说得太坏。”顿了顿,池月及又问,“难道你也出轨了吗?”

  秦奚摇了摇头。

  贺肆说:“我这个朋友哪儿有出轨的想法,别人追他,他也最多去陪人吃个饭,连牵手都不肯。这要是能出轨,我还用担心他吃亏?”

  意味深长的目光落在他们两个的身上。

  池月及沉默几秒,轻笑道:“听你的意思,牵手也是可以的?”

  他们都拿捏不准池月及是个什么态度。

  若说是觉得贺肆的话有问题,那不该是这种态度,如果是觉得没有问题,又好像不该如此反问。

  秦奚想得更多,他心跳微微加速,有些别样的感觉。

  他咬着下唇,又抿了一抿,才说:“不可以的。”

  池月及淡淡笑了。

  落在灯花阴影里的手如同莹白的玉,那只手探到秦奚身前,似乎真的想要抓握他的手腕,与他牵手。

  秦奚没有躲,他甚至是默认这种靠近。

  于是池月及的脑袋也靠了过来,离他的耳朵也有些近了。

  虽然始终保持着一个不算亲近的距离,但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在秦奚的默认范围。

  然后他听到池月及笑了笑。

  他又听到他发问:“那你怎么不躲呢?手断了吗?”

  是沾满恶意的一句问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