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浔回到电竞房,邢远昭特意打电话来催他上线。

  “兄弟你最近怎么一直失联?快上线。”

  闻浔没出声,邢远昭继续自说自话:“刚刚等你,我就先单排了一局,晋级赛,结果傻逼射手开局就挂机,对面其实也不怎么会玩,我们少一个人打团几波都还打赢了,但实在是缺一个射手打输出,没办法,拖到最后还是输了,快点上号带我飞,我直接躺了……”

  听着邢远昭在电话那端喋喋不休,闻浔的思绪却穿至门外,落在许晏禾身上。

  恰好这时,微信弹出新消息提醒。

  是他的母亲,乔瑜。

  【最近在忙什么?上周星期六怎么不回家吃饭?】

  【大四也没什么课了,毕业论文写好了吗?毕业之后有什么计划吗?】

  闻浔闭了闭眼,无端心烦。

  闻浔刚出生的时候,后来让闻家一跃成为富人阶层的汉艺服饰有限公司此时还只是北潼新市街上一家无人问津的小店,那时候改良汉服还没进入年轻大众的视野,所以这家奇奇怪怪的店少有人驻足,称得上门可罗雀。

  那时候乔瑜二十五岁,是乔家最小的女儿,她对古装剧的喜爱到了痴迷的程度,大学她不顾家人反对报考了南方一所师范类学校的历史专业,成天浸泡在历史服饰考一类的书籍里不能自拔。后来她经朋友介绍,遇到了踌躇满志准备投资创业的闻易城。

  一个对创业毫无研究的历史爱好者,一个钱多没处烧的冤大头,两个人的脑回路莫名对上,一拍即合,成了终身伴侣也成了合伙人。

  汉艺门店开业同年,闻浔出生。

  起初汉艺门店只能靠给摄影店供货维持生计,后来慢慢地,开始有小成本的剧组联系上他们,乔瑜带着样版图去剧组,闻易城带着单子去南方进货,两个人忙得不亦乐乎。

  近年来随着国潮兴起,汉艺也逐渐在新式汉服领域脱颖而出,开始发展壮大,之后乔瑜和闻易城连续收购了许多家汉服和首饰品牌,十年的时间,汉艺实现从0-1到1-10的超级跨越。

  那些年,闻浔跟着父母从北潼的老居民楼,搬到市中心的高楼,又搬到北潼市郊的几百平大别墅。

  乔瑜常常对闻茜茜说:“哥哥陪爸爸妈妈过了很多年苦日子。”

  闻浔想:他好怀念最初那几年的苦日子。

  在汉艺门可罗雀的那几年,他蹲在小店门口玩沙子,乔瑜一边整理货架一边指挥闻易城搬东西,闻易城家境富裕,没做过什么事,常常笨手笨脚做错事情,惹得乔瑜生气,等闻易城哄哄她,一家三口就又其乐融融。

  后来的日子变化太快,快到闻浔记不清自己度过了多少孤独的夜晚,只记得五岁生日的那天,乔瑜都没有赶回来,闻易城第二天早上开车到家,带着闻浔去了一趟西餐厅。

  闻易城说:“阿浔,你要体谅爸爸妈妈,我们都很想在家里陪你,但公司现在是最忙的时候。”

  也在这个最忙的时候,闻茜茜出生了。

  一个白白嫩嫩,哭啼都叫人心疼的小粉团子重新唤醒了乔瑜的母爱,乔瑜和闻易城把对闻浔的亏欠都弥补到闻茜茜身上,出差都舍不得丢下她。

  闻浔只比闻茜茜大五岁,童年却截然不同。

  那时闻浔住在外公外婆家,一个人上学放学,他企图通过暴力打架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感,吸引他父母的注意,但受伤的只有他的同学们,乔瑜说:“男孩子嘛,小时候都很调皮的,长大就好了。”

  她没有管,后来她再想管也管不了了。

  等他们事业有成,能稍微歇一歇的时候,回过神来,闻浔已经成了沉迷游戏游手好闲的咸鱼富二代。

  闻茜茜用了一个现在很流行的词汇来形容:“哥哥现在已经摆烂了。”

  他不学习不回家不社交不谈恋爱,对谁都爱搭不理。

  反正有钱,他这样说。

  【没有计划。】他回复乔瑜。

  【那这周六回家吃饭,妈妈给你做红烧鲫鱼,爸爸昨天钓的。】

  【不用了。】

  【你是不是谈恋爱了?妹妹一直提到你和一个女孩。】

  闻浔愈发焦躁,【没有,我说了很多次,我不可能恋爱不可能结婚!】

  【阿浔,你不要这么极端。】

  闻浔闭上眼睛,缓缓仰起头。

  他刚想回复乔瑜,电竞房的门忽然被人敲响,许晏禾站在门口,捧着笔记本,对闻浔说:“少爷,我写了二十个字。”

  闻浔的情绪像是一个亟待爆发的火山。

  他定定地望着许晏禾,许晏禾有些懵,立即放下笔记本,回身倒了杯水给闻浔,“少爷,你口渴吗?”

  闻浔接过玻璃杯,清泠泠的凉水顺着喉咙滑下,轻易熄灭了闻浔浑身的燥火。

  他说:“谢谢。”

  手机传来振动声,大概是乔瑜发来的消息,闻浔能猜到是哪些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毫无意义。

  他莫名开始捉弄许晏禾。

  “许晏禾,把电视关了。”

  许晏禾立即跑回客厅把电视关了。

  他又说:“许晏禾,把笔记本放回书房,之后不要用了。”

  “啊,”许晏禾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委屈地问:“以后都不可以学了吗?”

  “不可以。”

  许晏禾眼角都耷拉下来,学会二十个字的喜悦荡然无存,嘴唇嗫嚅着动了动,终究不敢违逆闻浔的命令,慢吞吞地把笔记本放回书房。她本来还想偷偷地撕下那一页藏起来,可闻浔跟在她后面,她只能三步一回头地往前走,在确定得不到闻浔的宽恕后,依依不舍地把笔记本放回书架第二层。

  放好之后,她走到闻浔面前。

  她还在等闻浔下一个指令。

  “许晏禾,如果我让你离开这里呢?”

  许晏禾迅速摇头,“不要,我不要离开。”

  她脸色骤变,惊惧地抓住书房的门把手,抓得很紧,恨不得把自己绑在门板上。

  她第一次对闻浔的命令表现出强烈不满,是因为不想离开。

  她不想离开。

  离开了闻浔,她将流落街头,她可能会被当成精神病患者关进精神病院,或者被坏人带走,总之,闻浔以外的世界对于许晏禾而言,是危险的。

  她不能离开闻浔。

  闻浔微微怔神。

  这么多年,好像只有许晏禾,让闻浔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

  闻浔抱着胳膊倚在书房的门框边,坏心眼的欺负并没有让他心情愉悦,许晏禾蔫巴巴地低下头,他看着许晏禾的发顶,蓦然后悔。

  他说:“逗你的,对不起。”

  半天的时间里,两个人向她道歉。

  许晏禾歪着脑袋打量他的表情,后知后觉道:“少爷,你不开心吗?”

  “是,”闻浔绕过许晏禾,抬手拿下笔记本,塞到许晏禾手里,“逗你的,你可以一直学到认识所有字,你想怎么学就怎么学,想看电视就看电视。”

  “少爷,你不要不高兴,我给您做夜宵。”

  “许晏禾。”

  “嗯?”

  “我不会赶你走的,你放心。”

  许晏禾闻言露出笑容,酒窝隐现。

  闻浔倚着门框,许晏禾站在门边,她仰头朝闻浔笑,闻浔第一次觉得,这个家里没那么空荡荡了。

  他再一次道歉:“我刚刚语气不好,抱歉,你不要放在心上。”

  许晏禾摆摆手,“不会啦。”

  她把自己的笔记本翻开,给闻浔看她写的歪歪扭扭像毛毛虫一样的字:“少爷,不要不开心。”

  第二天的下午,许晏禾看着电视学一年级算术,闻浔上完课回来,把一个牛皮纸袋放到沙发上,对许晏禾说:“帮个忙。”

  许晏禾翻开袋子,发现是一件汉服。

  这次是一件纯白色马面裙。

  “闻茜茜朋友请你帮忙,改一下腰围,里面软尺标了尺码,还有,如果可以的话,帮她在裙摆上绣一点新花样,样式你自己发挥。”

  许晏禾把裙子拿出来看了看,说:“好。”

  闻浔于是又搬出一个纸箱:“针线工具全在里面,你自己挑。”

  许晏禾定睛细看,目瞪口呆。

  好多针线工具她看都没看过,种类丰富,样式众多,这要是让孔府的绣娘们看到了,估计得羡慕死。

  “你忘了,我家是做这个的。”

  在许晏禾的想象中,闻浔家应该和当时县城里最有名的外贸商人一样,有大大的工厂,数不清的机器,上千名工人,家里住着小洋房,还有花不完的钱。

  许晏禾笑着说:“少爷不管是一百年前还是一百年后都是少爷。”

  闻浔轻笑,倚着冰箱反问:“你呢?”

  “我?”许晏禾两腮微红,“不管是一百年前还是一百年后,我都是服侍少爷的。”

  闻浔再次被许晏禾的“狂语”吓到。

  她根本不知道“服侍”这个词,在现代男女之间,会引申出怎么样的意思。

  闻浔正色道:“你不要乱说这种话,你将来不要谈恋爱结婚吗?被别人听见了,还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对你没好处。”

  许晏禾这就听不懂了,“可是我们已经成亲了,少爷。”

  闻浔语塞,“没有,我们没有。”

  许晏禾嘴撅得老高,气鼓鼓地说:“就是结婚了,我的婚服还在衣柜里呢。”

  闻浔:“……”

  很好,许晏禾已经开始和他辩论了。

  这是进步,闻浔按着太阳穴,告诫自己不要和许晏禾做无谓的口舌之争。

  他深吸了一口气,心想:许晏禾的旧思想简直根深蒂固,靠他的言语纠正,是改不了的,只能靠外界激励。

  “那你忙吧。”他转身进了房间。

  他的毕业论文之前写了一半,论文选题是他在网上随便找的,写到一半觉得麻烦就扔到一边不管了。

  现在许晏禾在客厅忙,他也不想闲着,从文件夹里翻出一个月前的论文旧稿,删掉了很多废话,开始思考怎么搞完毕业论文。

  时间倏忽而逝。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晚饭时间。

  许晏禾过来敲门,“少爷,裙子我已经改好了。”

  闻浔的视线从电脑屏幕转向她,“好了?”

  “嗯,您看看。”

  闻浔起身接过裙子,旋即愣住。

  闻茜茜说的一点都不夸张,许晏禾不仅是技术好,她的审美和构思同样出彩。

  她在纯色马面裙的褶子上隔着绣了一圈寿带山茶,飘然若仙的绶带鸟有着蓝色羽冠和银白色的长长尾羽,停留在红丝绒一般的山茶花花瓣旁,鸟和花间接成一个圆圈,象征着悠长圆满和幸福。画面灵动传神,又带着美好的寓意,红蓝两色交相辉映,完全不突兀,还给纯白的马面裙增添了独特的玲珑趣味。

  这绝不是许晏禾说的“丫鬟们都会”。

  一定有天赋加成。

  闻浔还没来得及评价,门铃忽然响了。

  许晏禾疑惑地走过去开门。

  是闻茜茜和她的朋友,许晏禾还记得这个女孩的脸,那时她穿着一件让许晏禾不敢直视的小吊带衫和短裤,露出大片雪白的皮肤。

  许晏禾下意识低头往后退,等着闻浔过来说话。

  可闻茜茜一把把她拉住。

  “晏禾,裙子怎么样了?”

  许晏禾脑袋空白了两秒,她还做不到在外人面前流畅说话。

  闻浔走出来,远远地把裙子扔给闻茜茜,闻茜茜踉跄着接住,还没来得及发火就噤了声,她对着旁边的女生喃喃道:“楚珂,你这件裙子的价值直接从五百到五千,你信不信?”

  楚珂同样咋舌。

  她原本只是看到曲小雨的褙子被闻茜茜嫂子的一番操作变成了绝美的蝴蝶褙子,有些心动,正好这时候她接到闻茜茜的邀请,闻茜茜给她发消息,问她:【你有没有要绣花的汉服,拿过来给我嫂子练一下手。】

  一开始楚珂还不情愿,【那不行,我的都是限量正版,绣坏了怎么办?】

  【我哥答应了,绣坏了赔你五件新款。】

  楚珂于是过来凑个热闹。

  谁料真的遇到了刺绣大师。

  楚珂呆滞地望着自己完全变成工艺品的马面裙,简直不敢乱碰。

  “是您的裙子吗?”

  “是、是。”楚珂完全对许晏禾改观,她想:果然天才都是社恐的。

  “腰围我也改了,但我没有裁剪,就是把侧腰这边的褶子叠了两层然后缝紧,这样子之后如果尺寸要改动,也比较好改。这个花样图您还能接受吗?过去用的比较多。”

  “能、能,太好看了。”

  楚珂完全用一种崇拜的眼神望着许晏禾。

  这时候闻浔咳了一声。

  闻茜茜立即接收到信号,偷偷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楚珂,楚珂恍然初醒,拿出她带来的小蛋糕,举到许晏禾面前,“晏禾姐,谢谢你帮我缝裙子,我也不知道该给什么报酬,就买了一个小蛋糕,玫瑰荔枝的,上面的冰激凌奶油超级好吃,你尝一尝。”

  许晏禾吓得连连后退。

  对于这个突然的答谢,她全然无措。

  她语无伦次地说:“不用的,应该的,很简单的事情,我怎么可以收?”

  可楚珂一直把蛋糕手提袋往她手上塞。

  许晏禾下意识地求助闻浔。

  闻浔表情淡然,抬了抬下巴,“收下吧。”

  许晏禾于是收下。

  闻茜茜朝闻浔眨了眨眼,然后带着楚珂离开,关门之前许晏禾听到楚珂说:“我今晚就要穿这件上街,啊,太好看了,我都找不到合适的上衣,我有一件淡黄色的盘扣衬衣配不配……”

  一直到楚珂的声音完全消失,许晏禾才把门关上,她呆呆地望向闻浔,困顿道:“少爷,她们为什么反应那么大?”

  “因为真的很好看。”

  许晏禾低头望向手上的蛋糕。

  “这是报酬吗?”

  “是。”

  许晏禾抱住袋子,就像抱住自己的钱匣子,羞涩地说:“这是我的工钱。”

  闻浔俯身靠近,她一抬头,明媚笑意就撞进闻浔眼里,闻浔愣了几秒,想说的话停在唇边,他看着许晏禾的酒窝,喉结不自觉滑动了一下。

  片刻之后,他移开目光,恢复了平常的语气,他说:“许晏禾,想不想挣更多的钱?”

  许晏禾眼睛一亮,立即说:“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