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蕾在门口徘徊了很久。

  闻茜茜想喊她一起去吃饭,雷蕾摆摆手,“我等着晏禾出来,我想跟她道个歉。”

  闻茜茜于是停下,“好,我陪你一起。”

  更衣室的门一直紧闭着,也听不见里面的声音,外面人都走了,更显得安静,也叫人愈发好奇,闻茜茜和雷蕾并排坐在台子上,交替地晃荡着腿,雷蕾八卦地问:“你说……他们俩在里面干嘛呢?”

  闻茜茜摇头,两个人相视而笑,又忍不住抿起嘴,闻茜茜轻轻踹了雷蕾一脚,“禁止遐想啊,那里面是我哥。”

  “他们真的是情侣吗?”

  闻茜茜还是摇头,“其实他们才认识三四天。”

  “啊?看你哥哥的样子,我还以为他们已经在一起很久了。”

  闻茜茜眨了眨眼,她脑海中忽然想象很多,笑着说:“说不定呢。”

  “啊?什么意思?”雷蕾刚要追问,更衣室的门就打开了。

  闻浔先走出来,后面跟着还在抽抽噎噎的许晏禾。

  许晏禾一看到雷蕾,就下意识停住脚步,雷蕾连忙走上去,两只手背在身后,诚恳道歉:“对不起,我今天不应该乱扯你的衣服,实在是对不起。”

  她个子很高,比许晏禾高出十几公分,许晏禾需要仰头看她。

  闻浔和闻茜茜都没说话,他们都在等许晏禾表态。

  许晏禾有点摸不着头脑。

  其实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在孔家,不管是后院的柴房还是夫人房里,许晏禾经常被人呼来喝去,她刚到孔家的时候,因为算命的说她和少爷八字相合,是未来的少奶奶,下人们没少为难她。

  那时候受的苦多到数不清,也没有人主动跟她说一句:实在对不起。

  她还是愣愣的,闻浔在旁边引导她:“你接受她的道歉吗?”

  许晏禾恍然初醒,连忙点头,“不、不用道歉的。”

  她表现得更像道歉者,语气卑微,还主动把闻浔给她买的酥饼递给雷蕾,一副讨好的样子。

  这回换作雷蕾愣住。

  闻浔已经习惯了许晏禾的行为,并不诧异,他把酥饼分了一袋出来给闻茜茜,“和你同学分着吃。”

  然后就带着许晏禾离开了。

  闻茜茜在后面喊:“晏禾,你缝补的手艺特别特别好,你超级有天赋的!”

  许晏禾脚步停了停,更加无措。

  闻浔带着她回了家,一回到家,许晏禾就穿起围裙开始做晚餐,她给闻浔做了早上说好的荠菜豆腐羹,还有一盘金黄酥脆的椒盐炸鱼,她说那是她在电视上学的。许晏禾淡定自若地把用淀粉蛋液裹好的小鱼放进沸腾的油锅里,那咕噜噜冒油泡的声音,连闻浔听了都紧张,可许晏禾熟练如几十年大厨,全程表情都没变。

  她在家里明显放松许多。

  她学着闻茜茜的方法,用一根发带将自己披散的头发束起来,露出修长的脖颈。

  闻浔微微晃神,他忽然想:其实许晏禾如果不说话、不哭、不垂眸低眉,看起来和小礼堂那些十几岁的女孩没有太大差别。

  她在厨房里来来回回地走,闻浔想要帮忙又插不上手,许晏禾把腌好的小黄瓜倒到盘子里,然后盛好饭,将筷子分给闻浔。

  闻浔想到白天监控视频里,许晏禾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在餐桌边吃着清粥小菜的模样,她永远不厌其烦地给闻浔做一桌子丰盛的菜,不管是早餐还是晚餐。

  许晏禾学什么都很快,却学不会对自己好一些,她总是低着头,卑微到尘埃里。

  闻浔什么都没有提,只是问:“今天交到朋友了吗?”

  许晏禾羞愧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

  “她们都好漂亮,好水灵,”许晏禾埋头吃饭,咕哝道:“我怎么可以和她们做朋友?”

  “那你想和她们做朋友吗?”闻浔现在既像幼儿园老师又像心理咨询师,颇有耐心地引导着许晏禾。

  许晏禾沉默许久,然后点头。

  “不只是交朋友。”许晏禾极小声地说。

  “嗯?”

  “我也讲不清楚,就是觉得她们好厉害,小小年纪,会很多事情,走在高高的台子上,被很多人看,也不害怕,如果我的胆子也能大一点,就好了。”

  闻茜茜说许晏禾一直躲在更衣室里,原来许晏禾也在偷偷观察外面的世界。

  闻浔换了个话题,“闻茜茜那里好玩还是看电视好玩?”

  许晏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电视吧。”

  “那吃完饭我送你一个更好玩的。”

  许晏禾满眼困惑:“为什么要送我?今天是您的生日吗?”

  在许晏禾的世界里,只有主子生辰的时候才会收到赏赐。

  闻浔一边喝羹一边说:“因为你帮了闻茜茜的忙,就当是她对你的感谢。”

  许晏禾立即摇头:“不要,不要,秀才先生说过,无功不受禄。”

  “秀才先生?”

  许晏禾说起以前的事就滔滔不绝:“嗯,我认识一个秀才先生,他是我们镇上最博学的人,他四书五经什么都懂,他来给少爷讲课,三天来一次,而且他人很好的,不会嫌弃我们这些下人,经常和我们说说笑笑。我名字里的晏字就是他帮我取的,我原本叫许小禾,他说晏字有天气晴朗的意思,秀水镇总是下雨,有阳光也照不进孔府的深宅大院,秀才先生希望我心里能一直阳光明媚,所以送了一个晏字给我。”

  闻浔挑了下眉,“哦。”

  “他每次来,我就在少爷门外偷听,虽然听不懂,但我很喜欢读书声。”

  闻浔微怔,想到自己荒废的学业。

  许晏禾问:“少爷,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您现在的名字。”

  “闻浔,”闻浔起身又盛了一碗饭:“传闻的闻,浔阳的浔。”

  许晏禾惭愧地说:“好复杂的两个字,我不认识。”

  “那你问什么?”

  许晏禾噎住,咬着筷根,小声嘟囔:“就是、就是想知道嘛。”

  少爷总是一会儿好一会儿坏,好起来那么好,但是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凶巴巴的,许晏禾闷闷地想:不如秀才先生。

  “这个荠菜羹很好吃,很江南口味。”

  许晏禾的思绪一下子被带跑了,“您以前吃过吗?”

  闻浔点头,“北潼有一家仙鹤楼,里面都是苏杭菜,我吃过荠菜羹,还有西湖牛肉羹,但都没有你做的好吃。”

  许晏禾瞪大了眼睛,嘴角的笑意一点一点溢出来,刚刚的抱怨不满瞬间烟消云散,她的脸颊微微发红,“……真的吗?”

  “真的,你加了什么?”

  许晏禾摆摆手。“什么都没加,其实我还觉得一百年后的蔬菜没有一百年前的好吃呢,一百年前的荠菜羹,味道更鲜香。”

  闻浔刚要感慨环境污染问题,许晏禾就提供了一个新思路:“不过也可能是我那时候没得吃,只能尝一小口,所以吃什么都觉得好吃。”

  闻浔没说什么。

  吃完饭之后闻浔打开电视,翻了翻。

  “电视上有少儿教学频道,你看,点这里,”闻浔一步步操作给许晏禾看,“你有时间就点开看,里面有很多课程,教小孩识字算术的。”

  许晏禾幽怨道:“我又不是小孩。”

  “一百年后的社会不能容纳连闻和浔这两个字都不认识的笨蛋。”

  许晏禾嘴巴撅得可以挂油瓶。

  她觉得闻浔在嘲讽她。

  但骨子里对闻浔的服从性让她选择听令,她学着闻浔的操作,找到了少儿教学频道的一年级语文课,刚点开,就被闻浔按了暂停键。

  闻浔给许晏禾拿来铅笔和笔记本。

  “用这个写。”

  许晏禾研究铅笔研究了半天,闻浔打了盘游戏出来,许晏禾才在笔记本上歪歪扭扭地写下第一个字。

  她傻兮兮地朝闻浔笑。

  她做什么都很认真,一节一年级学生都觉得无聊幼稚的语文课,许晏禾坐在地毯上,学得津津有味。

  闻茜茜给闻浔发来消息:【哥,快看晏禾今天缝的。】

  【图片】

  【图片】

  【今天这件褙子被人不小心弄破了,我本来以为必须要麻烦邹阿姨帮忙了,结果晏禾轻轻松松就弄好了,是不是一点破过的痕迹都看不出来。】

  【技术不用说了,你发现没有?她的审美也很好,墨绿底色配金线,纯色褙子绣镂空蝴蝶,一点都不突兀,这件褙子直接从五百块变成五千块,她真的很有美学天赋!】

  【哥,你捡了一个宝藏回家。】

  闻浔点开小图,看到那只栩栩如生的蝴蝶,纵然是他在愣了几秒,他都不敢相信,出自旁边这个正在一笔一划写“安”的人之手。

  褙子上的蝴蝶振翅欲飞。

  生动且美。

  而许晏禾正襟危坐,用力握着铅笔,紧紧盯着屏幕,生怕错漏任何一个笔画。

  古板且呆。

  在迂腐思想的背后,闻浔发现,许晏禾的适应能力其实超过很多现代人,也许是逆来顺受惯了,她不懂如何反抗和拒绝。

  闻浔知道不能逼迫许晏禾太多,毕竟他自己的人生都处于摆烂状态,没法厚着脸皮指使许晏禾学这个学那个,顶着一个无所事事的富二代身份,还要求许晏禾读书上进。

  只能慢慢来,循序渐进。

  他把书包里的新手机放进卧室,准备之后有空再教许晏禾。

  许晏禾花了一个半小时,学会了五个字,她反复欣赏着自己的笔记,忍不住欢欣雀跃地对闻浔说:“少爷,我学会了!”

  闻浔弯了下嘴角。

  “少爷,在一百年前,我是不可能有机会这样正大光明地学写字的,私塾连女学生都不收。”

  闻浔还没来得及开口,许晏禾就继续说:“您也很好,少爷,谢谢您收留我,给我好东西吃还给我衣服穿,我以后会天天给您做好吃的,做各种各样的美食,帮您打扫卫生,帮您洗衣服缝衣服,我不要任何工钱。”

  闻浔打断她:“许晏禾,给你吃的穿的,就够了吗?”

  许晏禾目光呆滞,显然不懂闻浔这个问题,她想了想,反问:“还不够吗?”

  她就是为了这个,才卖身给孔府的。

  “如果从今以后,你吃穿不愁了,你还想做什么?”

  许晏禾从来没思考过这个问题,穷人这辈子怎么能和“吃穿不愁”这四个字有交集呢?但既然少爷问了,少爷肯定有少爷的道理,许晏禾于是开始认真思考。

  “如果我吃穿不愁,我……我……就会更加用心地伺候您。”许晏禾表决心。

  “我不用你伺候。”

  许晏禾语塞,旋即有些着急:“不用我伺候,那我能做些什么?”

  闻浔想:他可以转变思路,没必要掖苗助长地催着许晏禾变成现代人,他可以让许晏禾在熟悉的领域里,先找到自己的存在。

  她需要一个“台子”。

  像那些肆意展现自己青春的女孩们一样。

  她需要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

  闻浔举起手机,让许晏禾看到她下午缝补的那只蝴蝶,他朝许晏禾挑了下眉,故作神秘地问:“许晏禾,想不想做点有意义的事?”

  “什么叫有意义的事?”许晏禾追问。

  闻浔没有立即回答,只说:“等你学会二十个字,我就告诉你。”

  许晏禾立即埋头苦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