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云端之上,手中织出无数金色的光束,贤者们朝我发出怒吼,而遥远的地方,哥哥和顾奚已然坠落。

  我无视了所有冲我而来的责问,阻拦了所有冲他们而去的术法,最终静静看向了位于审判台正中,正在破碎的人。

  我的王。

  云念咬牙切齿地试图挣脱我的束缚,大声喊着:“你疯了吗?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大概恨不得弄死我吧,不过这不重要,我对云念,若真说有什么感情的话,大概只有嫉恨。

  我遥遥望着我的王,手指轻轻抚摸着用红绸绑在手腕上的金色铃铛。

  我嫉恨云念可以得到她赐予的,原本可以属于我的真名,并且理直气壮地将这个名字喊得人尽皆知。

  **

  正如哥哥生来就是神殿祭司,我生来就注定成为梓虚族长,一生守着梓虚寡薄的雾和零星的“灯”,因为一切都是注定,所以我对此既没有欲望也没有期待。

  父亲对这样的我,大概非常满意也非常放心,所以他将一个任务交给了我。

  去人间,寻找被顾氏云族藏匿封印的神殿之王,并将尚且万事不知的她带回梓虚。

  他想要养育出一个属于梓虚的王,从此获得一切。

  于是我去了人间,见到的第一种生物是一只白色的猫,我觉得有趣,又为了避免和人类的接触,便化作白猫的样子穿行于尘世,走过沙漠雨林,越过雪山长河,最终找到了那个沉眠了百年的,生而为神的婴儿。

  我破开封印时,理所当然地意识到,她也好,我也好,哥哥也好,我们的生命是一场早已规划好的命中注定。

  这是神殿未来的王,是哥哥将来命定的伴侣。

  我是梓虚的族长,是他们忠诚的奴仆。

  我倒也没有什么不甘或不满。

  只是,自封印中醒来的这个婴儿,在睁眼的瞬间嚎啕大哭了起来。

  我第一次面对这样毫无理由的哭泣,那时我尚且不明白,神殿也好人间也好,孩子都是哭着降临于世的,哪怕我自己也在诞生的瞬间这样嚎啕过。

  我只能下意识地猜想是不是我打破封印的时候对她造成了什么伤害,手忙脚乱地变回了人形,把婴儿搂进怀里,一时间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

  所有的经验和知识都不知所踪,习以为常的术法也没有了意义,我在漆黑的,只有指尖亮着些许光晕的洞穴中,茫然地抱着怀里的婴儿,并且茫然地想道。

  这……就是我将要侍奉终生的王吗?

  而在我茫然的时候,她突然扭过头,将我泛着荧光的手指含进口中。

  我差点失手把她扔出去。

  可她就那样吮着我的手指,安静了下来,婴儿的眼睛漆黑,如同纯粹的夜空,没有一丝杂质。

  我想,这样一个孩子到了梓虚,大概会被觊觎她已久的饿狼撕得粉碎吧。

  但同时,她那双眼睛在我的心中勾起了奇异的欲/望,我那被规划的,无一丝差错也无一丝惊喜的人生,或许有了一瞬偏离轨迹的可能。

  既然父亲认为,王可以属于梓虚。

  那么为什么,王不可以属于我呢?

  毕竟,我早于所有人,早于我那本该是王命定伴侣的哥哥,找到了她。

  我看着怀中安静的,仿佛对我全然依赖全然信任的婴儿,露出一丝诡秘的苦笑。

  原来,我也是一头饿狼啊。

  我不能亲自养育她,那可能会引来怀疑和追查,而我尚且没有足够的力量阻止这一切。

  于是我精挑细选,在一个雨夜敲响了一扇门。

  那是顾氏的流放者,他们刚刚在一场神殿的狩猎中失去了女儿,惶惶不可终日,而我来他们做一个交易。

  他们按照我的希望,替我养育这个孩子。我则用梓虚的术暂时遮蔽他们一家身上流放者的气息,让他们可以从神殿的狩猎中脱身,过上平静的生活。

  那个男人抱着我的王,惴惴不安地问:“你想要的我们怎么养育这个孩子?”

  应该要对她冷漠一些,糟糕一些吧,让她懦弱,让她胆怯,让她害怕这个世界,到那时我就能像神明一样出现在她面前,在她最黑暗的时候成为她生命中的一簇光亮,从此再也无法离开。

  但我对他说:“好好爱她就好,把她当成你们真正的女儿吧。”

  我有点茫然于自己的选择,但是话已经脱口而出,我也只能对他们微笑。

  此后数年,平淡悠远。

  她是一个普通家庭中备受宠爱的小女儿,我是她怀中一只备受她宠爱的白猫。

  在这个家中,她叫做顾念,有不论真心还是假意,至少看着像是深爱她的父母,也有一个不知道一切,单纯地爱着她的,名叫顾奚的哥哥。

  她很喜欢顾奚,也很喜欢我,如果非要问更喜欢哪一个,大概还是顾奚吧。

  所以我早早做好了决定,顾奚是不能留的。

  因为这是我的王。

  她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做念念,她说,因为我是她的猫,所以应该和她有一样的名字。

  我并不在意,神殿中人一生有太多的名字了,名字不过是代号,只有真名是灵魂本身。对我而言,唯有真名,我必须自己掌握。

  那时的我尚且不知道,有一天,这个名字会被我珍而重之地刻入灵魂,而她会将这个名字如弃敝履地给予别人。

  我看着她一天天长大,天真无邪不见阴霾,我曾计划要将她打入深渊,然后如天神一般出现在她面前,但是这个计划被我几乎无限期地拖延着。

  她笑着叫我念念,将名字刻在金色的铃铛上,用红绸绑在我的脖颈间。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意识到,一切已经瞒不住了。

  哥哥已经多次前往人间试图寻找她,父亲也越来越坐不住,他勃勃的野心和权威不容许我的侵/犯。

  我做出了取舍。

  没有什么借口或理由,没有什么令人潸然泪下的进退两难和折磨。

  我仅仅只是做出了取舍。

  为了我自己。

  我在被父亲发现之前编好了所有故事,抹去了自己在故事中的存在,将一切推脱给顾奚的父母和顾氏的阴谋,然后在父亲的授意下,控制着尚且不会使用力量,和一个普通孩子无异的她。

  她杀死了顾奚的,也是自己的双亲。

  不对,是我,是我杀死了那些人,也“杀死”了她。

  最后的瞬间,不知道为什么,她在被顾奚刺中心脏呼唤名字的瞬间挣脱了我的控制,顾奚得以逃跑。我本来并不准备让他逃,却在看见他死在哥哥手下的瞬间,产生了一瞬无法言说的难过。

  而她看到了这一幕。

  于是我知道,他们之间再无任何可能。

  那之后,她回到了神殿,却也因此让父亲的计划落空。

  他没能在她崩溃时做成拯救她的神明,却让她看到了哥哥杀死顾奚的瞬间,她对梓虚的怨恨从此开始,父亲无权惩戒作为祭司的哥哥,只能自咽苦果地找寻其它道路。

  他终究是会对她不利的。

  我是唯一能帮她的人,哥哥太过纯粹,贤者不理世事,只有我这个注定的继承人,走进黑暗里对抗毒蛇。

  我向她献上削弱梓虚权势的计策,换她助我名正言顺取代父亲成为梓虚族长。

  不知抱着什么目的,我将她曾给予我的那颗金色铃铛挂在了脖子上,我仿佛是要对她说,我依旧是你的猫。

  但是她在看见那颗铃铛的瞬间,微微睁大了眼睛。

  她大概在那个瞬间明白了一切,明白了我就是那只白猫,明白了她在人间的短短一生都活在我的“阴谋中”,甚至明白了,那场杀戮出自我手。

  但那双眼里没有什么恍然大悟,也没有什么憎恶怨恨,当然更没有欣喜。她只是看了我一眼,就重新扭过头,抚了抚正靠在她膝上沉睡的云念的头发。

  云念是她从人间捡回来的一个孤女,据说是云族最后的血脉。她宠爱着云念,为她赐名“念”,教导她术法,将她捧在掌心,给她地位给她力量,哪怕云族实际已经消失,却依旧公示她为云族的族长。

  她仿佛是要给予云念自己所失去的一切。

  但她已经不再看我。

  她说:“梓虚族长,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接受你的交易。”

  我一时间哑口无言,于是只能微笑,并在那个瞬间突然明白,我完蛋了。

  我巧笑倩兮,对她说,我要权势,我要万人之上。

  我也告诉她,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会肝脑涂地。

  她摆摆手,什么都没有多说。

  她的灵魂仿佛已经死去,影子拖着仅剩的躯壳,在神殿珍贵的光明中苟且前行。

  而我,则在计划成功,我真正取代了父亲,成为梓虚族长的那个晚上,沉默不语地将“真名”刻上了我的灵魂。

  真名,对于神殿之人而言,最重要的东西。

  若是接受他人给予的真名,就仿佛是对赐名者献上了一切。

  而我的“赐名者”,甚至不知道,我将她已经如垃圾一般远远丢下的过往,将那个曾经我并不在意的名字一点一点捡拾起来,编织成了困住我自己的网,将自己束缚其中。

  她不知道我的真名。

  她也不会知道她是我的赐名者。

  但我明白,这一切都是我活该如此,没有谁可以怨恨。

  我带着梓虚空荡荡的浮岛远远离开了她居住的神殿正殿,在黑暗的凝滞中守着被削薄的些微光亮。

  父亲从神殿逃去了人间,她派了哥哥去抓捕,她不在乎哥哥可能因此死在人间,她不在乎这神殿的任何东西。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人间锁动荡,而哥哥气息奄奄地回来,并带回了一个让我不敢相信的人。

  顾奚。

  那个原本早就该死去的顾奚。

  说来可笑,见到顾奚时,我心里掠过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她会高兴吧。

  顾奚还活着,还能这么牙尖嘴利中气十足地吵闹,虽然他不怀好意,虽然他是为了复仇和毁灭而来,但她依旧会高兴吧。

  毕竟对她而言,神殿只是坟墓罢了。

  后来,事情超出了我的预期,但又仿佛在我的预料之中。

  发下打破人间锁的神谕,为了抓出神殿之中觊觎人间的蛀虫,一网打尽。

  通缉顾奚,为了十二圣审判重申二百年前的冤罪,以身殉之。

  找到摩伊拉,为了以她的术法为骨架,构建动摇神座的仪式。

  她要将顾奚送上曾毁掉他们的神座,然后让自己消亡,成为新的人间锁。

  我看破了她的所有决定,于是前往神殿正殿,在一片淡蓝的花海中找到她。那是星辰花,意味着永恒不变,从她将这片花栽种在这里时,我就隐隐明白,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那时我已经截下了将要被哥哥送走的顾奚,也明白了哥哥想要替顾奚接受审判的决定,哥哥愚蠢,他还不知道这场审判真正的目的。

  我依旧笑着唤她:“王。”

  她回头看我,这次没有挪开目光。她只是微微颔首,道:“梓虚族长。”

  我说,我来毛遂自荐。

  她眸光不动,面色荒凉。

  我笑了笑,依稀还是曾经与她做下交易,说着“我要权势”的那个栖迟。我说:“王,我已经知道您所做一切的缘由,您也明白,万事俱备,但仪式要成功,还需要一个地位足够的‘裁定者’。”

  她依旧没什么反应,仿佛一具冰凉的尸体。

  我下意识摸索着手腕上绑着的铃铛,目光低垂。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轻声道:“你想要什么,梓虚族长。”

  她没有问我是怎么知道她要做的事情,只是寡淡地问我,想要什么。

  “我想要……”真正想要说出的话语在舌尖转了个圈,被含着血咽下,最终我只是笑着,仿佛锱铢必较的商贩,一分一厘地清算着利益,“我是梓虚的族长,梓虚所需要的,就是我想要的。”

  她沉默不语,似是在思度。

  我说道:“王,您没有别的选择了,顾奚是顾氏的后人,这注定能成为他的裁定者的,只有我和云族族长云念,但是云念无法当起这个职责。”

  我残忍地笑着,轻声说:“如若云念成为裁定者,您就必须向她解释这个仪式的意义,无法像现在这样糊弄……但是她会允许自己面对您的消亡吗?”

  她轻声问:“你在威胁我吗?”

  我跪倒在地,行了一个大礼:“我只是告诉您,我是最好的选择。”

  我抬头看她:“我不在乎您的生死,我只想为梓虚求得一个更好的神明,一个不灭的未来。顾奚很合适,只是现在还不够。”

  我笑了起来,仿佛恶贯满盈:“我想请求您,在仪式前的的审判台上,杀死我的哥哥,现任祭司迦南。”

  她终于微微愣住。

  我说:“哥哥如今是您的祭司,原本一个祭司一生只能辅佐一位王,但是你要将神座送给顾奚,这并非正常的代际更替,而是顾奚顶替了您的力量和地位,替您成为了王。”

  星辰花在我的手下被揉碎,一地清苦的汁液:“也就是说,哥哥可以通过这场仪式,转而成为顾奚的祭司。”

  她沉默一会儿,慢慢问道:“理由?”

  我毫不犹豫地答道:“顾奚喜欢我哥哥。”

  她张了张嘴,轻声说道:“荒唐。”

  我看着她,像看着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或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所以我希望他能够意识到。”

  “这样,无论如何,他至少不会像您一样想要毁灭梓虚。”我注视着她漆黑的眼睛,“而我,也不会像云念一样对您心软。”

  她看了我许久,目光落在了我手腕上露出的铃铛上,我注意到,随意地用袖子将它遮掩起来。

  她慢慢走进我,轻轻蹲在我面前,长发冰凉地落在我的手背上。

  她又问道:“梓虚族长,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什么呢?

  我知道,我之前所说的一切都是谎言。

  但我抬头看着她笑,张口还想把谎言再说一遍。

  她伸手,抵在了我的唇上。

  她说:“你想要什么,对我而言都不重要了。”

  她起身,垂眸俯视我:“梓虚族长,我接受你的交易。”

  我笑起来,但有一瞬间的错觉,我仿佛落泪了一般。

  她静静地离开,消失在正殿深处。我跪倒在淡蓝的花海间,终于忍不住弯下了脊背。

  我到底想要什么呢?

  我想要曾经在人间那段时光能够回来。

  我想要她依旧如那时那般笑着唤我的“真名”。

  但最终,我真正想要的,不过是至少实现她的愿望罢了。

  哪怕这个愿望是永恒的消亡。

  于是,游戏开始了。

  一路风花雪月,一路撕心裂肺,我终于满口谎言,看着一切走到了终点。

  而顾奚果然出乎了我的意料,几乎让我哭笑不得。

  他带着我哥哥私奔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在神座近在咫尺之时。

  我看着正渐渐消失的辞惜,无奈地笑了起来。

  她依旧是个孩子,她从百年前的那场大火那场杀戮起就没有了真正的成长,如今依旧只是个稚拙的孩子罢了。

  但她又真正是个神明,哪怕她从不承认,但她的确如神明一般傲慢。

  如今,神明终于真正陨落。

  要顾奚坐上神座,本就是她的一厢情愿,是她一场自我赎罪的梦。我本想守护这个梦,但顾奚却是个太自我的人,而梦境破碎之后,不知道她是否能脱出禁锢自己百年的牢笼,真正看一眼她所面对的世界。

  我从手腕上摘下那颗铃铛,将它托在手心。

  金色的光线缠绕上铃铛,将它一寸一寸化为发光的尘屑。

  她突然看向我的方向,嘴唇张合,吐出两个字。

  我一时愣住。

  她的身躯已经变成虚无,深不见底的漆黑瞳眸却在这一瞬映出了些微的光亮。

  她正在消散,渐渐破碎在光里。

  但是她却在终末的最终,就这么看着我。

  而后,微微笑了。

  铃铛彻底化作飞灰,红色的绸缎缠绕在指尖,最终也随着骤然而起的风,飘到了不知什么地方。

  我的身边,云念流着泪,轻声问:“她最后,在叫我吗?”

  我伸手按住我的胸口,仿佛在触摸着我震颤的灵魂。

  我笑了起来。

  “大概吧。”我说道,“因为‘念’是她赐给你的真名啊。”

  我背对着光明的祭坛,一步一步,往黑暗中走去,并在这一瞬间,终于真正明白。

  从此,神殿就是我孤寂的墓碑。

  而永恒的不灭的时间,是我无法逃脱的墓志铭。

  我这一生,已经只剩下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