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南和顾奚无言地看着眼前的怪物，直到木屐的声音轻轻响起，真妤一个人走了进来，笑道：“顾奚，你这是什么表情？”
“觉得你做的真棒的表情。”顾奚毫无诚意地说。
“你不高兴？”真妤歪着头好奇地问，眼珠子一转，看到了迦南脸上隐忍的痛苦，笑起来，“哦，是觉得让神殿的大人看到这些，污了他的眼睛吗？”
顾奚和迦南的过去，真妤知道一些，所以当她看到幻境中顾奚对迦南所说的那些话时，只以为顾奚是要用他最擅长的方式为自己报仇。顾奚是什么人她比谁都清楚，玩弄起人心手到擒来，她也不担心顾奚会把自己玩进去，毕竟数任昭明宫主，其中对顾奚爱得要死要活的也有，但顾奚从来没动过半点心思。
所以，在不妨碍她的计划的情况下，她并不介意帮帮忙。
于是真妤笑了笑，决定在高洁无瑕的神殿大人心中，给顾奚稍微立一立虽身处淤泥却仍然保持本心的凄惨又美好形象。
真妤温柔地说道：“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这些，也一直不赞同我这样做，但是我们太过弱小，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别忘了这百年来昭明都是怎么对待你的，如果我们不拼，你还要被那样猪狗不如地对待多久？这个男人的确不应该牵扯进我们和昭明的恩远里，但是顾奚，我们要为了自己，就没办法管别人有多无辜。”
顾奚因为真妤的语气恶心得哆嗦了一下……从原主的记忆来看，他虽然过得不好，但也不至于就猪狗不如了。
还有，原主对真妤做的一系列事情不是一向都挺支持的吗？
虽然顾奚已经可以基本确定，这个身体的记忆就是属于他自己的过去，但不知道为什么，总归没有实感，无法共情，就好像之前每一个世界一样，只是“原主”罢了，并不是属于他自己的。
但也或许是因为这样的一份心思，当顾奚站在一个类似于旁观者的立场上观看着这具身体的过去时，他似乎有些无法理解他对神殿刻进了骨头里的深切的怨恨。
原主似乎早就被仇恨腐蚀了理智，无论做什么都不在乎，只要能毁掉神殿，所以他对于真妤那些罔顾人伦的残忍的实验从来都是支持的，甚至愿意参与进去。
如果不是真妤拒绝，他为了得到力量，把自己也变成真妤的一个试验品也不是不可能。
顾奚想着这些，有些心不在焉，那表情落在迦南眼里，就成了他被真妤说中了心里的软处，看上去几乎像是在悲伤。
就像那个时候。
迦南最无法理解的，就是为什么那个瞬间，顾奚眼睛里的不是仇恨不是愤怒，而是悲伤。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让顾奚觉得安慰，只好转头看向真妤，沉声问：“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话说出来之后，他又觉得自己的语气是不是太像质问，有一点后悔地想要稍稍和软一些，顾奚已经开口：“迦南，你相信我们吗？”
迦南垂眼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
“顾奚，你的秘密太多了，而且我不敢相信你对神殿，对王，对我，是没有怨恨的。”
“但是我想相信你。”迦南看着顾奚，沉沉地说。
气氛一时凝滞了起来，真妤的笑声就显得特别突兀，她拍拍顾奚的肩膀，笑问道：“怎么样，顾奚？被人信任的感觉。”
顾奚没回答，只是觉得，如果在这里的是原主，大概会觉得这是一句太过好笑的情话。
顾奚笑起来，轻松地说：“大人，您可真是残忍。”
迦南茫然地看着他。
顾奚上前，伸手勾住了他的袖子，仰着脸笑：“一边说着你是神殿之王注定的伴侣……一边对我说想要相信我，你这样可让我怎么才能不去肖想你？”
顾奚笑得很好看：“猜猜，我是怎么肖想你的。”
迦南舌头打结，之前在幻境里再怎么样也是两个人独处，千夜永远会很有眼力见地给他们让出空间，但眼下却是有一个不怀好意的人就在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着，让迦南觉得自己像是逗人笑的小丑。
所以这次顾奚吻上来的时候，迦南终于没有再被动地接受，一抬手把对方推了出去。
真推了，又后悔了，但也不知道说什么挽回，只好直愣愣地瞪着被推出几米跌倒在地上的顾奚，一张脸一阵青一阵白。
顾奚手肘蹭破了，那怪物闻到血的味道，发狂一样地挣扎起来，不停地撕扯着自己的皮肉，惨不忍睹。
迦南抬手就想干脆让它就这么解脱吧，只听见真妤的声音凉凉地响起来：“大人还是慎重一点，毕竟我也不知道这到底还算不算是人。”
真妤笑着说：“本来我们的计划里并没有您，也没有那个从神殿逃过来的男人，只可惜造化弄人。那个男人，我们还想靠着大人去牵制，可不能让您就这么死于天罚了。”
“你已经开始了？”顾奚翻脸不认人的速度比谁都快，上一秒还一脸怨愤地瞪着迦南，下一秒就甩甩手看向真妤问道。
“夜长梦多，那个男人给我的感觉不好。”真妤说，翘了翘嘴角，“而且现在，最着急的不是我，而是那位大小姐。”
顾奚眸光一闪：“她很快就满十八岁了。”
“对啊。”真妤笑得灿烂，“只可惜，她心中的如意郎君，自己都身陷囹圄。”
她转头看向迦南：“大人，我在昭明点的火马上就要烧起来了，到时候，这里的一切肮脏污秽都会被烧个干净，包括我，也包括顾奚。”
迦南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蓦的转头看向顾奚，咬牙问：“什么意思？”
顾奚心思一动，故意曲解了真妤的话，笑道：“就是我会死在这里的意思，所以大人，您从来不用担心我能做出什么。我被昭明囚禁了已经百年了，跟它同归于尽，我不觉得亏……只是可惜，没想到最后居然会喜欢上了个什么人，却连在一起度过最后的时间的机会都没有。”
迦南的嘴苍白地一张一合，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时间觉得自己简直丧尽天良，又因为在顾奚口中明确地听到了喜欢，有些卑微的却无法抑制的欢喜，不敢相信这句喜欢是说给自己听的。
自己这样一个无趣的，什么都不明白的，还是个男人。
是个来自神殿的男人。
他生来就高高在上，唯一有资格靠近他，与他相守的那个人却深切地恨着他，只恨不能和他是彻底的陌生人。他试图往前走过一步，却又卑微地退回了冰封的原地，他的贫瘠和孤独延续了数百年，以至于这样一句简单的话，几乎要把他心里已经成灰的火一下子点燃了。
顾奚灿若星辰的眼睛一如当年。
“喂，大人，我还没哭呢，你怎么这么一副表情？”
“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迦南张嘴问，他突然急不可耐地想要弄清楚这个已经快要被他忽略的问题。他灼灼地盯着顾奚，好像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当下最重要的，比那逃犯，那怪物，那外表光鲜实则腐烂的昭明更加重要的。
顾奚一时语塞——他总不能说咱俩已经谈了好几辈子的恋爱了老子当然知道你叫什么了这种话。
但他在这个世界的确没有任何理由知道他的名字。
于是，只好故作高深：“我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就这么叫了。”
没有别的理由了。
迦南的眼睛泛红，他正色道：“我希望你们保证三件事。”
“第一，你们所做的事，绝对不能威胁到王的安危。”
“第二，你们所做的事不能再牵扯到无辜者。”
“第三……”他顿了顿，继续说，“你们做的事情，不能用顾奚的性命为代价。”
“这三点，如果你们起誓，我给你们提供一个当下你们最想知道的情报。”
顾奚被他的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有些茫然，真妤却在一瞬间了然了，眼睛微微一亮，毫不犹豫：“我以真名起誓。”
说完，拿胳膊肘拐了顾奚一下，顾奚依样画葫芦地说：“我以真名起誓。”
迦南深吸一口气：“昭明正在找的那个人，它是不可能找到的。”
真妤眯了下眼睛：“为什么？”
迦南说：“因为那个人现在在神殿……而且，如果她真的来到了人间，那只会加速昭明的毁灭。”
“本来这次任务不应该是我来的，她……或许是因为有一半昭明血统的关系，她受人间锁的限制比我小得多。不过王恨我，所以让我来，大概王是希望我死在这里。”
最后一句话，迦南说得漠然，顾奚却微微吃了一惊。
目标……辞惜她，会恨迦南？
那他前五个世界是见了鬼瞎折腾的吗？
真妤沉默一瞬，笑起来：“大人，您怎么能确定？她一个人间的蝼蚁，怎么可能入了神殿的眼？”
“当初是我亲眼看着王将她带回神殿的。”迦南说，“时间，年纪，翡翠一样的眼睛，还有她身体里特殊的血脉，全部都能对上。你说昭明找她是因为她资质特殊，能成为做‘源’最好的材料，我想那应该是因为，她身体里的另一半血脉，来自神殿云族。”
“云。”真妤眯了下眼睛，想起了那个叫做云深的男人。
这下，一切都合理了，包括只有一半昭明血统的她居然拥有那么可怕的资质，她逃走后昭明数年追查都没有找到她，还有神坛中属于她的那盏灯忽明忽灭的诡异情况。
顾奚则有点头痛地想起了顾家先祖的其中一条罪名。
屠灭云族。
呵呵，血海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