纭安的初冬总是吹着萧瑟的风，只因为春夏都太过温软，冬天的风一吹起来，就是凛冽寒凉，好像要把天地间所有的生机都冻成冰渣子，虽说室外的温度其实不至于滴水成冰那么夸张，但就是冷。
冷进心里了。
夏疏桐帮顾怡宁修改完文章，天色已经暗淡，他估摸着辞惜该饿了，有些着急地又拢了拢衣服，走进凄苦的寒风里。
安平巷，那间小小的平房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夏疏桐推开门，原本一定会在家里等着他回来的妹妹不见了踪影。
夏疏桐在屋子里看了一圈，并没有什么挣扎的痕迹，估计是辞惜自己出去的……可是她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冬天尤其要注意，所以一向很少出门……他有些担心地敲了隔壁邻居家的门，问有没有看见辞惜。
“小夏回来啦。”隔壁的周奶奶牵着孙子阿年把门推开了一条缝，说道，“西西不久之前跑出去了，我看她一直在捂着嘴咳嗽，估计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去找熊大夫了，你去那边看看吧。”
“多谢阿嬷了。”夏疏桐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往独眼儿的诊所跑。
跑到半路，就看见辞惜裹得像只熊一样，低着头一步一晃地往前走，不知道在想什么。
“辞惜。”夏疏桐叫住她，辞惜突然像是受了什么巨大的惊吓一样整个人往上弹了一下，惊慌地抬头。
她在看到他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然后又迅速恢复了平静，她笑道：“哥哥，你来找我？”
夏疏桐在她面前蹲下，双手握住她的肩膀问：“有哪里不舒服吗？阿嬷说你一直咳嗽？熊大夫怎么说？”
辞惜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说：“没什么大事……没事，没事。”
她神神叨叨地重复了几遍，抱住了夏疏桐的脖子，把脸埋进他的胸口，辞惜轻声说：“哥哥，我们回家吧。”
回家吧。
那个在她的见证下，无数次被毁掉的家。
辞惜闭上了眼睛，几乎不愿意去思考。
顾奚叫出了她的名字，顾奚问她这是她经历的第几次。
那个瞬间她又惊恐又愤怒，只能告诉自己无论顾奚知道什么，无论他是怎么知道的，只要他死在这里了，一切都不会有什么区别。
她攥紧了刀柄，顾奚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中气不足地说道：“东洋人是被你鼓动对吧？你经历的那些里有多少次我是一开始就死了的？但最后你救了你想要救的人吗？你在这里杀了我，不过是悲剧再来一次，什么都不会变，甚至连改变的可能都没有……”
“你闭嘴！我没有想救的人！谁都救不了谁！”她打断顾奚。
可是顾奚的语速比她更快，在她无法思考的时候直接抛出了一句话：“我不是顾奚！”
顾奚紧盯着她的眼睛：“我不是你所知道的那个顾奚，我就是那个转机，我比你更想救夏疏桐。”
顾奚沾满血的手按住了辞惜握刀的手，他说：“你既然可以让时间逆转，相信这样的事情应该不难吧？我只是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灵魂，正好占据了这个躯壳而已。我奄奄一息的时候第一个看到的人就是你哥哥，我喜欢他。”
辞惜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看着顾奚张了张嘴，可是顾奚好像一下子被抽掉了全部的力气，软软地往后倒下去顺着墙倒在地上。
刀还紧紧贴着他的伤口，刀尖被血染成了红色，那颜色就好像她第一次被带到南云路八号，那栋小小的，精致的洋楼。
她看见她的哥哥变成了一个可悲的玩具，那时他身下铺展的，就是这样的红色。
那个叫做顾奚的恶鬼钟爱的颜色。
她是来杀他的啊，她清清楚楚地说了。
她已经无数次地杀死“顾奚”了，无数次无数次，连她自己都数不清楚。
她甚至已经快要遗忘顾奚这个人到底是怎样一副姿态——因为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机会活着出现在她和夏疏桐的眼前了。
可是为什么，他居然还能在她面前露出这样的，仿佛突然就安心了的表情？
辞惜不明白……或许并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敢明白。
她有时觉得，自己仿佛一直在重复着同一个漫长的梦境，到最后，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已经全部混杂在了一起。
这个梦境名为人世，名为冤孽，名为……夏疏桐。
可她如今只能够紧紧抱住眼前这个依旧温暖的人体，带着某种卑微的愿景庆幸着，至少现在他还活着。
回家吧。
夏疏桐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缠绕在辞惜的脖子上，拖着辞惜的腿弯把她抱起来，一边往家走一边低声斥责道：“出门怎么不戴围巾？你不知道现在天气多冷吗？”
“我错了。”辞惜非常干脆地道歉，在夏疏桐的脖子边蹭了蹭，像只跟主人撒娇的小狗。
很快回到了家，夏疏桐生起炉子，拧了热毛巾给辞惜擦脸。他把辞惜冰冷的小手包裹在温热的毛巾里，低声问道：“告诉哥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辞惜固执地摇摇头。
夏疏桐抬起辞惜的右手，手腕下的袖口沾着一块凝固的血，
辞惜看着那块血迹，愣了一下，在这一串仿佛因果般的巧合中闭上眼睛苦笑一声。
她轻声说：“我去找熊叔叔，在路上遇到一个受伤的人，所以我救了他，应该是那时候沾上的。”
“受伤的人？”夏疏桐皱眉，“你怎么救的？”
“用围巾帮他堵住了伤口，然后去找熊叔叔来帮忙了。”辞惜老老实实地说。
夏疏桐吐出一口气，轻轻揉了揉辞惜的头发说：“哥哥觉得很矛盾啊。我想告诉你，现在这种时候，还是不要牵扯进一些可能会有危险的事情比较好，但是你做了这样的事情，哥哥还是觉得很高兴。”
“为什么？”
“多管闲事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善良在乱世就是对自己残忍，很多人是这么说的。”夏疏桐微笑道，“但不是这样，善良在某种意义上是心灵的自由……哥哥是个瞻前顾后的人，所以希望你能自由一点。”
辞惜怔怔看着他，往一边偏过脸，夏疏桐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说道：“哥哥去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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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奚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正好看到独眼儿在给他的肚子缝针。五大三粗的男人埋头在他的腰腹间，见他醒了也没说话，顾奚只觉得自己的肚子被当成了劣质鞋匠手底下的一张皮革，被缝得很不精心。
顾奚这么想着，没什么力气多思考什么，就又昏了过去。
等到他彻底清醒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独眼儿坐在不远处的小凳子上磨草药，掀起眼皮瞅了他一眼，刚准备开口，就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
“熊大夫，是我。”夏疏桐在门外说道。
独眼儿把刚准备说的话咽了回去，弓着身子给夏疏桐开了门。
夏疏桐走进来说：“深夜打扰了，我想问一问辞惜的身体怎么样？她什么都不肯跟我说，不过她既然来找你，应该是身体有些不舒服吧。”
“我猜到你得来问我。”独眼儿粗嘎地说，“不太好，挺奇怪的。明明前两天都还挺不错，今天她原本还不想让我给她看，还是我硬抓着把的脉……她身体虚弱了很多，全身器官都有些衰竭了，我正在给她配新的药，不过也没多大用处，吊着命罢了。”
夏疏桐晃了一下，咬牙问：“没办法了吗？”
“西洋一些奇怪的治法没准能救，不过我没那种能力，也没有那些设备，你肯定也没那么多钱……别想了。你也苦了这么多年，辞惜是真的没有活下去的命……”
“她有这个命。”
虚弱沙哑的陌生声音突然响起来，夏疏桐看过去，看见了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
面容精致苍白的男人半靠在床头，他笑着，那笑容很深，笑意直达眼底，仿佛看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轻易就让人觉得那双眼睛饱含情意。
那男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公子哥一般风流倜傥地笑道：“我姓顾，单名一个奚字，顾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