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金先生不像同性恋,至少以米沙的标准来说是这样。他的外表一点也不女性化,甚至称得上粗糙——或者用某些人的话来说,“爷们”。

  “艾尔金先生,你起誓会如实回答。”律师步步紧逼,“我必须提醒你,此刻站在被告席上的是你的妻子,一个你曾经背叛的可怜女人,她之所以在此接受审判,是因为您曾经犯过错,现在正是纠正错误的好时机。”

  检方立刻表示反对,理由是辩方不应对证人的道德水平进行主观揣测。法官采纳了,并要求辩方律师注意提问方式,而辩方则要求提交新证据。

  首先是一张偷拍照片,地点是家同性恋酒吧,艾尔金本人进出的瞬间都被拍得清清楚楚,据拍摄该照片的私家侦探描述他在那儿待了足足2小时。随后是酒吧工作人员的书面证言,证明枪手是那儿的常客。

  “女士们、先生们,伊丽莎白女士从不否认与枪手见面,但那和密谋杀人无关。她是以一个妻子的身份,去见自己丈夫的同性情人,希望他能够停止破坏这个家庭。”

  一直以来那种胜券在握的表情第一次从检方的脸上消失,现场一片骚动,法官不得不敲槌提醒所有人保持肃静。

  庭审因为新出现的证据而提前结束,回到旅馆后,米沙在床头柜上看到自己要的东西——肾上腺素笔和伏特加……图案的纸条。

  “为了你的健康,还有工作状态,远离酒精。”

  米沙愤愤地骂了一句,把这张小心眼的纸条撕碎扔进垃圾桶。

  米沙从没试过这么多天不碰酒精。他感觉身体干得快要着火,或许已经着火了,那焦灼的感觉从胃里一直烧到大脑,让他对接下来几天的庭审提不起任何兴趣,总归都是道貌岸然的律师们互相掰扯些有的没的……

  但不论米沙是否在意,经过数日的交锋,庭审还是进入最后陈述阶段。

  率先发言的是检方——

  “女士们、先生们,在这些天的庭审里,你们见过许多证人,也听过天命的描述,但此刻我想请你们忘记这一切,而专注于去听一位女性的声音。她此刻正坐在你们左手边的旁听席上。就在10个月前,她的丈夫被人冷血地杀害了。在共浴爱河的20载岁月中,他们是如此亲密,无法想象分开哪怕一天。但是,此时此刻,她的丈夫却沉睡在一个小小的方盒子里,再也不能同她道一声:‘我爱你。’

  “老拉里是个非常棒的丈夫和父亲,在他的办公室里摆放着两位数的家庭相片,即使生意再繁忙,他也不曾错过女儿人生的每个重要时刻。你们中的许多人都有孩子,你们看着他们一步步成长,第一次说话,第一天上学,第一次代表校队获胜,第一次的返校舞会……任何父母都不能够想象自己从他们的生命里缺席,但老拉里却从女儿的生命里彻底消失了。

  “这是场悲剧,毋庸置疑。这一家人承受了太多的苦难,她们已经等待10个月,而如果正义不能在今天得到伸张,那么她们的余生将再无寄托。必须有人为此负责,这个人此刻正站在被告席上,你们可以成为这家人的救世主。因此我在这里恳请各位……你们可以做出正确的决定。”

  总结陈词如此富有感染力,陪审席上一些人开始擦拭湿润的双眼。检方选择煽情,说明他们对现有证据要么极度自信要么极度心虚,无论哪种,对米沙来说都是好消息。

  紧接着是辩方陈词——

  “女士们、先生们,首先我个人对被害人亲属的悲惨经历表示万分同情,正义当然应该得到伸张,但不应以无辜者的牺牲为前提。检方想给被告那漂亮的脖子套上绞索,但他们有什么证据呢?不,他们什么都没有,检方能够提供的都不具有唯一指向性。

  “他们认为伊丽莎白女士与死去的枪手电话密谋,但任何进入过那间房子的人都可以靠近证物座机,那些拨出的电话,或许是艾尔金先生与同性情人联系所致。

  “他们认为伊丽莎白女士向枪手汇款10万美元,作为买·凶·杀·人的酬劳,但汇款账户却属于她的丈夫所有,这笔钱或许是给情人的封口费。

  “检方有意将被告描述成一名蛇蝎美人,但请看看站在我们面前的这位可怜女性吧,伊丽莎白女士自以为嫁给能带来幸福的男人,但他却用出轨同性来羞辱她。得知此事时,伊丽莎白女士感到无比震惊,为保存颜面,她希望私下解决这桩婚外情,然而,这个抢了她丈夫的男人告诉伊丽莎白女士:她将要付出代价。而仅仅3个礼拜过后,这个男人枪杀了艾尔金先生的合伙人。

  “谁在本案中受益最大?伊丽莎白女士吗?不,她正在各位面前接受裁决,很可能面临重刑。我并不是一定要求宣布被告无罪,而是希望在做出最终决定之前,你们每一位都冷静地向自己提出一个问题:仅凭模棱两可的通话记录和证人证言,我能断定站在被告席上的女士有罪吗?请记住,我们不是在讨论什么无关痛痒的小事,而是一场凶杀,天平的这头是一位公民的生命与自由。”

  回到休息室后,陪审团进行了第一次正式的表决,投票的结果是8票有罪对4票无罪。

  投无罪票的是米沙、克丽丝、黛比,还有一名叫老托特的老人。

  “这可不太妙。”陪审团团长泰德摇头道,“我不明白你们都是怎么想的。毫无疑问被告是有罪的,检方的故事相当完美。”

  克丽丝反驳他:“但辩方的合理怀疑也无法排除。”

  “有证人看见被告跟枪手密谋,铁证如山。”

  “见面不代表密谋,证人又没有听见他们的谈话内容。你听到辩方律师说的了,有52%的冤假错案都出自错误的证人证言,这简直荒谬。尤其当那证人还常年酗酒,出现在警察局之前刚干完一瓶啤酒。一个酒鬼的记忆能有多少可信度呢?也许他就是想借机出名,只要在备受瞩目的伊丽莎白·艾尔金案出庭作证,他就可以从外面那些记者那里获得巨额采访费。”

  “艾尔金夫人才是最该接受采访的,她简直就是为镜头而生,只要站在那儿,闪光灯就会不由自主地聚集过来。”米沙小声自言自语。

  老托特睨了身旁的米沙一眼,他是陪审员中的最年长者,布满沟壑的脸上表情严肃:“你们这些年轻人受到太多电子产品的污染。太多的信息!每天一份报纸的阅读量已经足够惊人,而现在还有电视和收音机!”

  “你忘记算上互联网。”

  老人充耳不闻,发言一旦开始就没人能打断他:“半个世纪之前间,在我的家乡克利夫兰,曾有人因此蒙冤入狱。现在的年轻人也许都没听说过山姆·谢泼德的名字,但是我永远记得这个可怜男人失去的青春。因为新闻媒体的错误影响导致谢泼德先生的判决结果严重扭曲,是记者们杀死了这个男人的后半生。你们接触太多的信息,光是接收它们就要花掉全部的时间,根本没有办法咀嚼消化。没有自己的见解,只是人云亦云!看看那些成日守在法庭外的记者吧,那可怜女人被押解路过时,他们手中的话筒都快戳到她的脸上了。他们在乎的是案件的真相吗?不是的,他们根本不在乎那个。他们只是想要危言耸听的新闻,因此他们恨不得立刻判被告有罪,这样就可回去写一篇哗众取宠的文章,向大众宣扬你身边的人是多么危险!”

  泰德显然对他的说法并不满意:“在旁听案件审理的过程中,我们没人跟媒体接触,每个人都是出于自己的意志投票的,但显然有些人自以为特立独行。”

  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看向了米沙。正在观察陪审员反应的米沙无端中枪,不高兴地说:“你知道吗,泰德,我很不喜欢你的说话方式。你喊每个人举手表决,接着自己率先举手,仿佛在警告大家:‘跟着我做,不然我就要收拾你!’当有人持不同意见时,你更是咄咄逼人、强迫他改变看法。我真的不喜欢这样,泰德,你可以用道理说服别人,但不能绑架其他人跟你做一样的表态。”

  “我在绑架你?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是什么给你这种错觉,我充分尊重每一位陪审员的个人意志。”泰德不满地说。

  “我只是说出自己的感受而已。”

  “好吧,艾伦,我听过你的意见了。还有谁要发言吗?”

  “嘿!我还没说完,你不能因为别人说的话不爱听就禁止他发言。”

  “什么,你这漂亮的脸蛋是在指责我专·制吗?如果真是那样,我现在就可以宣布有罪裁决。”

  米沙用手指着泰德,说:“你再敢这么叫我,就得倒大霉。”

  气氛不太友好,两个姑娘出来做和事佬,黛比也帮米沙说话:“我同意艾伦的谨慎。我们不是在讨论午餐吃披萨或者汉堡,而是肩负沉重的使命,我们将要判断一个人有没有犯下谋杀重罪。我想每个人都需要问问自己:我真的能肯定这个女人策划了一桩残忍的谋杀吗?万一她是冤枉的怎么办,我能承受让无辜者蒙冤的后果吗?”

  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后,有人开口:“其实我一直有个疑惑:一个受雇佣的杀手真的会弄错开枪的对象吗?艾尔金和拉里都是四十来岁的白人男性,但后者身高多4英寸,两人的长相也并无太大的相似之处,谋杀可是种需要异常谨慎的严重犯罪,这样的低级错误似乎不大说得过去。”

  “不好说,他看上去挺业余的。”另一位陪审员说。

  “他曾在海军服役,并不是什么拿起枪都要手抖的那种人。”

  “可是他朝街面巡警自投罗网。”

  “那两名巡警是被报警电话叫过去的,我不知道,听起来像个阴谋。”

  “一个关于什么的阴谋?”

  “关于刺杀对象,也许我们都被误导了,幕后凶手本来就想要死者的命,如果枪手死于混战中,一切就死无对证。”

  “可是什么人会这样做?”

  “也许是被告的丈夫,他和死者是合伙人,他可以借此吞并死者的份额。”

  “拜托,你真相信辩方关于同性恋的鬼话吗?”

  “枪手在军队里待过不是吗?那儿同性恋再常见不过。我一个同事的侄子在海军服役回来之后,把他所有的色情画报都给扔了……嘿,等一下,我们这里有一位性少数群体成员。尼古拉斯,你怎么看?”

  “哦,没错,应该问问他。”泰德嘲讽地说,“你们同性恋之间有什么特殊的气场,可以互相辨认吗?哦,等等,或者你可以占卜一下,问一问那些看不见的‘朋友’该怎么投票。”

  他的语气非常不客气,但尼古拉斯只是摇摇头:“抱歉,我做不到。我确实有一些特别的感知,比如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是否想干我或者干掉我,但那也仅限于交流的过程中。我没法光靠观看一个人站在证人席上回答问题的模样,就去判断他的性取向。事实上,就连人们本身都未必清楚自己潜在的真实取向,也有一些人在结婚生子之后,才觉醒对同性的渴望。我想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会存在不为人知的秘密,只是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发现。”

  他说得没错。米沙暗暗地想,同性恋们也会娶很漂亮的女人装点门面,也许还会同她们上床、生孩子,但是……

  他转向角落,那儿站着一个男人,但米沙知道他并不真的存在。威尔张开嘴,没有发出声音,但米沙知道他在说什么——“谋杀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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