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董,向来不亲自下场,”李冰看着身姿笔挺如青松的林青浅,咬了咬唇,还是说了出来,“这回,林董和宋董必然是要争个名堂出来的,胜者通吃,败者……”

  林青浅垂下头,居高临下地盯着李冰。

  李冰也纵横了商界三十多年,今天第一次被一个青年压制住了气势,她看着面色淡然又森冷的林青浅,后退半步,抿唇摇头,“青浅,再多的我也不能说了。”

  “妈把您派过来,是为了什么?”林青浅缓缓闭上眼睛,收敛了一点锋芒。

  “我也不知道林董在想什么,”李冰轻笑一声,“林董在想什么谁能知道呢?她向来捉摸不定,要人去猜她的心思。”

  “就比如这回,她和我说了说最近的情况,我问:‘那我要不要告诉青浅?’,她说:‘你觉得呢?’”

  “我就猜呗,还能怎么办。”

  李冰自顾自地说着,林青浅望着她,看着她解冻的脸,慢悠悠吐词,“那您觉得要告诉我。”

  “对,”李冰看着她,“我和林董做了很久的事了,林董骨子里,是个赌徒。”

  “受命于危难之际,博弈于刀尖之上,就算她看起来再稳重,骨子里也是个赌徒。”

  “我猜,她是想逼一逼你。”李冰耸耸肩,“直觉。”

  “还有一种可能,”林青浅慢慢说着,手指紧握,“我们,是火种。”

  林氏的两个合法继承人加上一位核心实权董事在这个小村庄里,说没有什么另起炉灶的用意谁都不信。

  “或许吧。”

  李冰发觉面前的女人气势慢慢退去了,甚至颓丧地像一只败犬。女人捡了把椅子坐下,十指交叉。临时搭的板房没有窗户,但是她身后的墙板上有一个小口,高原上浓烈的金色阳光从小口喷洒进来,照亮了她半张脸。

  颓丧的林青浅熠熠生辉。

  “李董,”她疲倦地说着,“我们无法改变事实么?”

  李冰慢慢走上前,小心翼翼,抚上这位还年轻的林氏继承人的头顶,手心触着她柔软的发丝,安慰着沮丧的青年,轻声说,“你要相信林董啊。”

  “即便是赌徒,也不会做毫无胜算的赌局,一定,在某个地方,还有机会。”

  “不,李董你不明白,”林青浅低声说着,“这是已经敲定了的事实,我们已经输了。”

  “是宿命,是无解的题,就算过程可以改变,结果也无法更改,上帝会修正错误。”

  她脑海中只有那白纸黑字的几行文字,寥寥数语,字里行间的真相或许就是现在的腥风血雨。

  李冰怔怔地看着沮丧的女人,有些想笑她一个唯物主义者居然信这些,又有点毛骨悚然。

  沐浴在金色阳光的林青浅,面无表情地说出绝望的话语。

  像是在念一首圣歌。

  屋内一股古怪的气氛,渐渐变得压抑又沉重,阳光慢慢西移,小孔中也不再有阳光,屋子里黑了下来。

  林青浅手肘撑着膝盖,闭目坐着。

  李冰有些焦急:林之音给她的一个隐藏任务就是拉动林青浅的主观能动性,积极起来,保持心理健康。但现在这个样子,她觉得下一秒林青浅摸出一把刀割腕都不是没有可能。

  “林总,你……”她想出言相劝,但又被林青浅身上强大的负面情绪压了回去。

  “啪!”板房门啪的一声被打开,阳光汹涌地灌进来淹没了黑暗,门口站着兴奋的宋清越,“林青浅!我带你四处走走!”

  她看见屋内沉闷的气氛,一愣,“你们在谈正事?”

  林青浅点点头,却被李冰揪起来塞给了宋清越,“越小姐我们已经没事了,你带着林总逛逛!”

  她迅速关上了门,杜绝林青浅又丧气地走回来的可能。

  宋清越见着李冰疯狂使眼色,又看了看丧气的林青浅,明了了什么,佯装不知,牵着她的手,认真而庄重,“林青浅,要不要去见见我妈妈?”

  林青浅一怔,虽然脑子里还沮丧着没有思考但潜意识迅速做出了决断,“走!”

  宋清越牵着林青浅的手,慢悠悠继续往山上走。

  “再往上就没路了,因为没什么走,”宋清越把林青浅的衣服拉链拉到最高,检查着没有裸露在外面的肌肤,又给她带上帽子,“小心那种荆棘,带刺,可锋利了。”

  林青浅默默看着眉眼已经不再青涩的女孩,突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干嘛?爪子收回去,我还指望再长高一点呢!”宋清越迅速拍掉了林青浅的手,又从地上拾起一根粗壮的树枝,拨开杂草,勉强露出一道可以过一个人的小径,搭着林青浅的肩走过去。

  “妈葬在了半山腰,去世的时候家里除了几张床,其余能卖的都卖了,没什么钱办白事,还是妈听说了消息,带我回来了一趟,把这些办下来了。”

  “所以啊,我怎么都不恨不起来妈,老实说,在你没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时候,妈在我心里比你重要多了。”

  林青浅捏了捏她的脸,“那你当年还想着偷跑?”

  “那不是年少无知嘛,”宋清越叹口气,“现在回想起来,妈估计早就知道了,没干涉而已。要是我真的跑了,也一定会暗地里看着我的。”

  “那可不。”林青浅笑了笑,环住宋清越的腰。

  “诶,别动!你身上有虫子!”宋清越突然惊呼。

  林青浅突然想起了各种虫子——俗名“吊死鬼”的青色小虫会拉一条长长的丝从树上吊下来随着风晃来晃去,偶尔还会落到人头上;多足的蜈蚣爪子刷刷地爬,游过你的脚背;巴掌大的长毛蜘蛛从背后爬过,激起一身鸡皮疙瘩;树丛里猝然窜出一条蛇,嘶嘶游走。

  宋清越发觉林青浅的肌肉一下紧绷起来,甚至额头上还冒出了白毛汗。

  “啊,是只蝴蝶。”她忍着笑,指给林青浅看。

  林青浅的左肩上,停着一只淡黄色的菜花蝶。

  林青浅低头看过去,紧绷的身子慢慢放松,人却恼羞成怒,“宋清越,你胆儿肥了!”

  “嘘,”宋清越脸憋得通红,用轻微的咳嗽掩饰着自己的快乐,“你别吓跑它了。”

  “现在又不是春天,怎么还有这种蝴蝶?”宋清看着它薄薄的蝶翅,好奇地问林青浅。

  林青浅一愣,想起了之前见到它的时候。

  在林之德墓前,在片场陈盈风祭奠陈洞火的时候。

  现在是去见宋清越妈妈。

  她的心中突然泛起了巨大的不真实和荒谬感情,抬头看天,甚至有一种这是一个虚拟游戏而且碰见菜花蝶可以触发“祭奠故人”任务的机制。

  “啊,我查了,这个时候也有,就是少,山上海拔高嘛。”宋清越收回了手机,也敲醒了开始走向唯心主义的林青浅,“诶诶诶,我就说你别乱动,它飞了!”

  “飞了就飞了呗。”林青浅的三观刚才被打碎又被宋清越捡起来粘好,这个时候还有点大喘气,她扶着宋清越的手臂,轻声说,“难道它一直不飞我就不走了呀。”

  “好啦好啦,再拐一个弯就到了,我们快走。”宋清越推搡着林青浅,嘴里嚷嚷着。

  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你看,”宋清越上前,扯了扯几根杂草,“我说了,我永远恨不起来妈。”

  那是一座好墓,即便是风霜和年代感让它看起来破旧,却依然体现着用料、风水的讲究。

  “妈请人定的。”宋清越折了根松枝,清扫了一下台面,然后蹲下,把手里一直拎着的黑色袋子打开,一边剥着黄色的纸钱,一边碎碎念。

  “妈,我来看你了,好久没回来了,你不怪我吧。”

  突然起风了。

  微风穿过树枝,刷刷响。

  “我就知道你生气了。”宋清越笑着,然后看着一旁的林青浅也蹲下来,帮她折着纸钱,“你别说,你还有更气的,我改口叫别人妈了,就是带我走那家人的女主人,她对我可不错了。”

  风声停了。

  “怎的?真生气了?嗨,不是啦,是我要嫁给她家娃儿了,对,我快结婚了,不生气了吧。”

  没有任何声响。

  “哦对了,是个女娃,你接受得了不?”宋清越将已经叠好的厚厚一叠纸钱点燃,没注意风向,被浓烟呛到了。

  她顿时被熏得眼泪哗哗流,嘴里还骂骂咧咧,“不接受就不接受嘛,你个老顽固。”

  林青浅默默转移到了上风向,但还是觉得眼睛有点酸。

  “我和你说,你不接受也没办法,反正你睡在底下也管不着我,我这辈子就认定她了。”

  她拉着林青浅,脑袋挨近一点,“你看,盘亮条顺一个女娃,多好看,还有钱,会做饭,你不是以前经常说要是一年能喝上两次鸡汤就没算过上好日子了吗?她能给你天天炖世界各地不同种类的鸡汤炖一年不带重复的。”

  她戳了戳林青浅的腰,抽泣着说,“林青浅,你愣着干嘛,笑一个啊。”

  林青浅抿了抿唇,然后唇角难看地提起。

  “哎,我就不跪你,上柱香算了,这地上脏,我还心疼我裤子,你能理解吧。”

  “还是你告诉我啊,人什么时候都不能跪着。”

  宋清越又从袋子里摸出一瓶酒——那种一看就是村民自己酿的米酒,嘴里还唠唠叨叨,“我知道你不喝酒,但还是带了瓶上来,因为我现在会喝酒了,你就当陪我喝一点。”林青浅掏出面巾纸,擦干净那三只嵌在地上的瓷杯,看着宋清越倒了前两杯,然后将酒瓶子递给她,“你不给妈敬一杯?”

  林青浅接过瓶子,满上了第三杯酒。

  “妈,”宋清越看着墓碑上女人的黑白照片,好半天没说出话,最后慢慢憋出一句,“我梦里头都快见不到你咯。”

  林青浅将宋清越的脑袋摁在自己肩膀上,感受着肩上肆意流淌的温热湿意。

  宋菜花。

  墓碑上刻着这个名字。

  照片是一个笑着的,但眼睛里却没有光的女人。

  大概是因为逐光性,那只淡黄的菜花蝶飞了过来,投入了火舌中。

  火舌突然高起一截,然后菜花蝶就被没在了灰白的纸灰中。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还有……(大概吧……)

  冲冲冲!没有困难的码字,只有勇敢的狗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