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红衣峥嵘>第86章

  都城寒风习习, 久未阴过的天忽然暗了下来。浓云密布, 将天上悬着的阳日给遮住了,只依稀能看见一轮光圈。

  冬日将至,处在东洲近北的都城已有些寒凉,干旱了许久的边郊竟下起了雨来, 虽然只下了一星半点, 却也润泽了大地。

  狂风呼啸着从驿道上席过,卷起了落叶和尘土,那掀起的沙尘似成了泥障一般, 朝城内铺卷而去。

  城西宅子里, 盘腿坐在榻上的红衣美人倏地睁开了双眸, 似是渴水的鱼那般, 终于跃进了海里,猛地倒吸了一口气后才回过神。

  方才在宫中归魂的那一瞬,魂缕被撕扯得近乎破裂。

  她的魂似是贪恋起那躯壳的暖意一般, 竟死死地吸附在其上。

  明明离一个时辰还尚久,但那归魂的滋味却已经让她不太好受。

  似是天崩地陷了一般, 那崩裂的天兜头砸在她顶上,而下陷的地要将她拽入深渊, 魂缕分明是要被四分五裂了。

  所幸后来还是平安无事地魂归主位,睁眼的那一瞬除了还有些头晕目眩外,再无别的不适。

  看来这夺舍一术她还是未学透,想来也着实难懂,否则以白涂这样的修为, 又怎会被困在一只兔子的体内出不去。

  那被她分出去的那一缕魂渐渐在体内安定下来,三魂七魄又融为一体,缓缓沉入魂海之中。

  不知怎的,身上竟觉得有些黏腻。

  鲜钰愣了一瞬,起初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可她转而想起归魂前厉青凝所做的种种。

  她懵住了,分明是她前世求而不得的,如今这盛宴竟真真摆至眼前的。

  摆是摆了,她却不知所措起来,不知要如何下咽。

  一时之间,她像是被放进了炉子里烧的炭一般,不但被烤得火红,还通体滚烫,就差冒烟了。

  这着实难为情,她如何想得到,厉青凝竟是为了安抚她,才做出了这等事来。

  可是,为何要用这种事来抚慰她,难道她真真像是如此欲求不满的人么。

  鲜钰面红耳赤,那向来无甚血色的唇已被咬得泛了红,一张脸艳若桃李,不止眼眸似桃花,如今连面色也像了几分。

  她不知厉青凝是如何能面色如霜地做出那等事来的,那定定望着铜镜的双眼淡然如水,丹唇紧抿着,竟连一丝声音也没有逸出。

  若不是厉青凝通了五感,若不是后来紧咬的牙关松开了些许,接着又乱了气息,她定不敢信这人是在……自渎。

  即便是浑身在略微发颤着,厉青凝也仍在隐忍克制,手上的动作未曾停下。

  她在魂海之中,也同厉青凝一般在颤着身,也不由得将腿合紧了一些,就连厉青凝揉着那一处软肉的触觉也感受得一清二楚,指尖的湿热更是经久不散。

  厉青凝哪是在自渎,分明是在折磨她。

  后来厉青凝唇间逸出一声浊音,她也才终于松懈了下来,一刻也不敢多待,说走便立刻走了。

  归魂之后,那从厉青凝身上感受的一切似被她的那一缕魂带了回来一般,竟有种还处在对方魂海中的错觉。

  鲜钰垂下眼看向了自己搭在膝上的手,将双手抬起一看,干燥的。

  十指圆润洁净,哪是沾了什么东西的样子。

  她眼眸一斜,正好瞅见那通体雪白的兔子正伏在她的腿边。

  白涂一双耳朵抖了一下,抬头便朝她望了过去。

  一人一兔相视而无言。

  过了许久,白涂才道:“不愧是老朽我教出来的,竟还真能安然无恙地回来。”

  鲜钰抿起唇,只觉得浑身疲乏,一句话也不想说。

  “怎么,莫不是伤着了?”白涂连忙问道。

  鲜钰鲜少坐得这么端正,她抿着唇动也不动,那被欲念席卷的感觉,尚还留在心头。

  明明那不是自己的躯壳,可即便是归了魂,却像是她那处软肉也被戏弄了一番般。

  难为情,着实太难为情了。

  “难不成是痴傻了?”白涂着急地站起身,用鼻子拱着她的腿道。

  鲜钰眉头一蹙,动了动膝盖将那拱着她的兔子给推远了。

  白涂冷不防被推到了榻沿,险些就要摔到地上去了,连忙露出两颗牙咬住了床褥,这才将自己稳住了。

  鲜钰浑身难受,许是将那感受承沿过来了一般,犹觉乏力,只想躺下一动不动,好好缓一缓。

  可若是躺下,就不就是承认自己又在厉青凝那吃亏了么。

  这可不成,一次也就罢了,怎每回都是她吃亏?

  况且这一回也没真的吃着。

  白涂见她抿着唇,一双星眸圆瞪着,也不知是在气谁,又道:“若是真痴傻了,这可怪不得老朽我,是你学艺不精。”

  鲜钰睨了他一眼,伸手在他皮毛上弹了一下,紧咬的牙关这才一松,一字一顿道:“说谁痴傻。”

  白涂两腿一蹬就往地上蹿,嗖一下就跳到桌上去了。

  他哼了一声,本想斥责这小辈两句,可看她连眼尾都泛了红,似是气极一般,于是斥责的话没说出来,倒是嘀咕了一句:“怎就跟欲求不满一般。”

  鲜钰索性闭目不言,双眼刚闭起,就听见门窗被风刮地嘭嘭作响。

  白涂回头朝窗棂处看去,沉声道:“天色怎忽然就暗了。”

  那寒风从门缝处刮了进来,带来了潮湿的泥腥味儿。

  鲜钰倏然睁开眼,讶异道:“下雨了?”

  虽然这几日城里的风就不小,可何曾像如今这般,狂风肆虐着,将满地的尘土都卷了起来,将门窗都刮得晃动不已。

  “看来这年的三九天不大好过啊。”白涂忽然道。

  鲜钰蹙眉看着门窗的方向,嗅见了被风卷来的泥腥味,却觉察不出有何不对劲,心道,难不成这风真不是有人在背后操控。

  “你可觉得这风……有哪儿不对。”她冷不丁出声。

  白涂蹿到了窗边,意欲用嘴鼻拱起窗棂,他沉默了半晌才道:“天色忽变是常有的事。”

  鲜钰赤着双足走了过去,用木棍将那窗棂支了起来。

  陡然间,寒风袭进了屋里,果真夹了些许雨水。

  屋里的纱帐被吹得扬起,书册哗哗作响,而后嘭地落在了地上。

  鲜钰抬眸看向屋外的天,只见天色昏沉沉的,似是有更多的雨水正在酝酿着。

  “是有些奇怪。”白涂忽然道。

  “哪儿奇怪?”鲜钰将支着窗棂的木棍放了下来,索性合上了窗。

  “说不清。”白涂闷声道:“似要想起什么来了,可这记忆就似这风一般,抓不住。”

  鲜钰抬手扶了一下额前的金饰,又将垂在胸前的墨发拨到身后,蹙眉道:“那你可得好好想想。”

  白涂跃到了地上,在地上蹦了几下,悠悠道:“老朽我先去睡了,万一一觉醒来就记起来了。”

  鲜钰同这兔子相处了两世,自然知道他的脾性。

  这兔子就是嗜睡,找足了理由想方设法地睡,前世有过数次,似是要睡死在梦中一般,幸好被她唤醒了。

  白涂也不是无所不能,兴许是借了兔子躯壳的缘故,魂不适体,虽是脱不得这躯壳,可每月总有几日要忍受魂魄被挤压之痛。

  前世一起待了数年,几乎每回都是她伴着这兔子熬过来的。

  白涂教她术法,她便寻些能稳固元神的灵丹妙药来给他服下,十年如一日。

  她也不知白涂先前是何身份,白涂自己也记不得,他甚至连自己名姓也忘了,只道他生前必是修界大能,只差几步便能登天,可惜被天雷给劈了。

  鲜钰赤着玉白的双足站在窗边,也未觉得冷,心道方才白涂说这天色有些奇怪,想来必定是真的有些怪,否则他也不会这么说。

  她沉思了片刻,虽应了厉青凝的话老实呆着,却不想坐以待毙。

  厉青凝在宫中水深火热,她就算在其庇护下寸步不离这院子,也必定会惶惶不可终日。

  国师的心思她自然是不会乱动的,但她着实坐不住。

  思及此处,鲜钰回头便道:“我出去片刻。”

  白涂抬起眼帘,一双通红的眼眸朝窗边站着的人望了过去,“出去作甚,莫不是想等着雨浇满头好清醒清醒。”

  鲜钰倒吸了一口气,这兔子果真觉得她痴傻了。

  她索性道:“是,出门清醒清醒。”

  话音落下,她便打开房门走了出去,衣袂和披在身后的墨发倏然间全都随风扬起。

  虽未着鞋袜,一双素白的脚虽踩在了地上,却连一粒尘也未染上,依旧洁净如初,就连被风卷来的细雨也未沾上。

  鲜钰迎风而行,风势虽大,却拦不住她。

  城西大多是住宅,比之城东要冷清不少。河边倒是常常有小摊小贩,不过今日人少,那些人许是见天色暗下,大多收了东西回去了。

  毕竟是天子脚下,这都城中不乏巡视的禁卫,即便是大雨将倾也未寻个地方躲起,仍在城中巡游着。

  鲜钰绕过街道上巡行的禁卫,在暗处抬起手,一丝荧白的灵气自指尖扬起,似是一根银丝,在指间盘绕着。

  她本想令这灵气跟着那在城中席卷的风而行,好寻到些蛛丝马迹,不料根本无迹可寻。

  半刻后,鲜钰干脆收回了那一丝灵气。

  思及那户部尚书同清妃说的话,她也不知清妃能想出什么法子去见皇帝,踟躇了片刻,只好匿了身形朝天牢逼近。

  只见天牢外把守的禁卫依旧纹丝不动的,似是石雕的人一般。

  莫非清妃还未有主意?

  正要走时,忽听见有人道:“那清妃娘娘当真认罪了?”

  “不知,不过刑部的人确实将她接出来了。”另一位站着动也不动的禁卫道。

  “刑部的人今日倒是审问了许久,比平日要久上许多,原本以为今日也不了了之了,怎知才隔了两个时辰,刑部的人竟又折返了。”

  “想来那位应当是认了,只不过,先前遭了那么多罪都不曾认,如今怎么就认了?”

  “牢里冷清,养尊处优许久的人又如何受得了苦,忍了那么久也该认了。”

  两人说得正起兴,后有一人忽然道:“统领今日不在,你们就敢不守规矩了?”

  那两人顿时噤了声。

  暗处,鲜钰噙起笑来,心道原来清妃已经出来了。

  如此也好,若非假意认罪,二皇子手下的人定见不得她出牢。

  当日,那在天牢中被关押了数日的清妃被带进了宫中,只是这行程甚是隐蔽,竟无几人知道。

  严守宫门的禁卫在见到刑部的人呈上了皇帝的手谕后,便将将那马车放行了,并未掀帘查看,也不知马车里坐着的究竟是谁。

  清妃仍穿着一身素白的囚服,抱着肩坐在马车之中。

  而那马车里,刑部的人也与她同坐着,就怕清妃忽然便逃了。

  如若清妃只是单单认罪,此案并无需再让皇帝费神,但清妃认罪之时却说了另一个名字。

  进天牢审问的人登时就愣住了,厉声反反复复问了数遍,清妃也未曾改口。

  清妃所提的,是二皇子的名姓。

  若真真涉及二皇子,这案子也并非刑部能决断的了,刑部中人在出了天牢后,当即入宫求见了皇帝,拿到了手谕后又回了天牢,这才能将清妃接了出来。

  写了手谕的皇帝,如今正在元正殿里坐着。

  他不久前才被宁妃一事给气到血涌喉头,没想到事后不久,刑部尚书与侍郎一齐求见,而后竟在他们口中又听见了那孽子的名字。

  “清妃娘娘道,要陛下亲审,才会将实情道出。”那侍郎拱起双手,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打量起厉载誉的神色。

  厉载誉抬手揉了眉心,有滔天怒意无处宣泄,虽不知那清妃所言几分为真,又有几分为假。

  在沉默了半晌后,才厉声道:“将她带到元正殿见朕。”

  于此,厉载誉才更衣梳发,由身侧那太监躬腰扶到了元正殿中。

  眼看着时辰已过许久,他更是焦躁不安,面色时白时红,喉头倏然一哽,狠狠咽下后还是忍不住咳了几声。

  那执着拂尘的太监见状道:“陛下龙体为重啊。”

  厉载誉摆手道:“无妨。”

  过了许久,门外才传来禀报声,厉载誉在殿内道:“进来。”

  几人一前一后进了元正殿,走在前的,自然是被束着双手还身穿囚服的清妃。

  清妃面容污浊,头发也杂乱如草,一双眼虽含着泪,但却未见半分胆怯。

  厉载誉坐在上方,看着清妃步步走近,虽还未问话,但他心里已知大概,恨不得仰头便长叹一声。

  清妃双手紧攥着,旁人只以为她决绝到已将手握成了拳,殊不知她手中其实握着一物。

  那物事,正是那个单薄的纸人。

  如今这纸人已被她攥得不成样子,但她仍是不肯松开半分,心道,这物件,万不能在陛下之前就被旁人看了去。

  清妃跪在地上,将头缓缓磕下,在厉载誉未问话前,只字也不说。

  厉载誉沉默了许久才道:“清妃你可认罪。”

  在清妃身后,刑部的人也正侧耳听着。

  谁知,清妃又磕了一下头,竟道:“贱妾不认。”

  这几个字掷地清晰,在空旷的大殿中倏然响起。

  厉载誉抿起了唇,而刑部中人则瞪直了双目。

  “你在牢中时可是认了罪?到了朕面前却改口不认,莫不是在欺瞒朕。”厉载誉眸色沉沉,不知这清妃究竟要卖什么关子。

  清妃埋头在地,松开了紧咬的牙关,缓缓道:“若是贱妾在牢中时不那么说,又怎能见得到陛下。”

  “莫非,”厉载誉缓缓倾身向前,盯着底下跪着的人,冷声道:“你是想到朕面前,为自己洗脱罪名?”

  “正是。”清妃应道。

  厉载誉握在扶手上的十指一紧,手背上青筋虬起,“你可知嫁祸皇室宗亲是何罪?”

  “贱妾知晓。”清妃低着头道。

  “那你可敢承认,你在牢中时曾提及二皇子的名。”厉载誉几近咬碎了一嘴白牙,厉声问道。

  “贱妾确实提及了二殿下的名。”清妃话音未颤,竟连半分瑟缩也不见。

  厉载誉目眦欲裂道:“那你便说说,二皇子与此事有何关联。”

  清妃未抬头,确实缓缓将平置在地上的双手抬了起来。她双手因被紧束着而紧贴在一块,两掌不得不上下叠着。

  她展开掌心,只见在其手里,一团已看不出模样的纸正稳稳躺着。

  清妃道:“在此前,贱妾想将此物呈给陛下一看。”

  厉载誉微眯起双目,意欲将清妃手里的东西看得更清晰一下,他又往前倾了一些,只依稀看出那是一团纸。

  “何物。”他冷声道。

  “陛下一看便知。”清妃跪着道。

  “呈来。”厉载誉随即坐直了身。

  站在他身侧的太监立刻走了下去,将清妃手里的物事拿了起来,他缓缓将其展开,却见这竟是一个纸人。

  太监心下一惊,扎小人一类的邪术在后宫中常见,可那小人通常是用稻草抑或是碎布所做,怎会只是剪成这般单薄的样子,看似一撕就碎了。

  他眸光闪动了,脚步顿了一瞬,还是将其呈到了厉载誉面前。

  厉载誉接了过去,蹙眉道:“这是何物。”

  那纸人展开后皱巴巴的,上边也未写一字,叫人看不出个究竟来。

  “你莫不是在戏耍朕?”厉载誉冷声道。

  “贱妾不敢。”清妃又往地上磕了一下头,嘭一声响起,连忙又道:“家父今日曾到牢中探视,并将此物交给了贱妾,说是二殿下身侧的谋士交予他的。那谋士命他将此物贴在贱妾身后,否则定让他不得安生。”

  她话音一顿,似思忖了许久,才话音带颤道:“家父为东洲鞠躬尽瘁,可却没少被人在朝上施压,贱妾不敢问及朝政,只知家父近段时日在朝中相当不易。”

  此话既出,厉载誉缓缓吸了一口气,更是觉得头晕目眩,他垂眸看向了手里的纸人,许久才道:“召户部尚书前来。”

  那太监应声后正欲抬腿,厉载誉忽然又道:“慢着。”

  太监连忙停下了脚步,朝着他弯下了腰背。

  厉载誉又道:“让和胥宗和揽日宗的宗主……”

  话音戛然而止,他抿了一下唇,皱着眉改口又道:“罢了,传殿外那两位仙长进来。”

  “是。”太监这才应声。

  随后,两位修士步入殿中,行了礼后便听厉载誉差遣。

  厉载誉抬起手,两指正捏着那单薄的纸人,他道:“你们可认得这物事。”

  两人闻声抬头,看清他手中的物事后当即皱起了眉心。

  其中一人道:“陛下,不知可否将其拿近细看。”

  厉载誉微微颔首,眸色已如霜雪,虽仍不知这纸人是用来做什么,但观这二位修士的神色,他已知这纸人绝非善物。

  方才问话的人走上前去,双手将那纸人接下,又退至殿中后,才同身侧的人一齐细细打量起这物事来。

  两人神色大变,瞪目张嘴惊愕无比。

  “说。”厉载誉见状开口,眉目间已黑云重重,分明已是怒极。

  那两位修士相视了一眼,其中一人拱手说道:“陛下有所不知,这并非寻常纸人,这纸上沾了符水,且又被施了术,虽看着单薄,实则手撕不碎,否则为何这纸人的四肢剪得如此纤细,还被揉作了一团,却仍未断。”

  厉载誉脸色又沉了一些,“这纸人是用来做什么的。”

  “禀陛下,这纸人乃是邪修行傀儡术所用的,傀儡术,顾名思义,便是操纵活人及死人,命其按自己的意愿行事。”那修士应道。

  厉载誉猛地砸了座椅的扶手,额上突起的青筋隐隐可见,“此术可有解?”

  “若被纸人贴到后背,用火将其烧成灰烬即可,在覆上人背的那一刻,这纸人便不能徒手撕下,用水也不能将其洗落。”修士又答。

  “那岂不是要将后背烧伤才能解这邪术了?”厉载誉冷声问道。

  “正是。”修士随即答道。

  厉载誉面色凛凛,忽而问道:“户部尚书怎还不到!”

  清妃跪在地上咬紧了唇,连一声也不敢吭。

  过了许久,户部尚书进殿,在看见殿上跪着的清妃时,他脚步顿了一瞬,缓缓闭了一下眼才走上前去,跪地便道:“陛下,臣佐广到。”

  “佐广,你可认得那纸人。”厉载誉抬起手臂,朝修士手中的纸人指了过去。

  佐广闻声抬起了头,循着厉载誉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在双眼对上那纸人后,立即道:“臣认得。”

  “是何人交给你的。”厉载誉问道。

  “禀告陛下,是二殿下身侧的一位谋士,他私下拜访了臣的府邸,将此物交到了臣手中。”佐广不敢有所隐瞒。

  “你可认得那人?”厉载誉冷声又问。

  佐广伏在地上道:“认得,那谋士身量七尺有余,身姿挺拔俊朗,面容清秀,但身着一袭黑袍,又能转瞬消失,应当是位仙长。”

  厉载誉揉了揉眉心,“你怎知他是二皇子身侧的谋士。”

  佐广又道:“他身上持有二殿下的名帖,又有二殿下的玉令,臣不会认错。”

  厉载誉面色愈发冷了,指着被修士捧在手中的纸人道:“将此物烧毁,即刻。”

  修士连忙拱手,将那纸人拿到了大殿一侧燃着的火烛上,那纸人在着火的那一瞬忽发出尖锐的叫声,刺得人耳膜欲破。

  大殿中的几人立即捂住了双耳,若是不侧头去看,定不敢信被烧出尖叫声的,竟只是一个单薄的纸人。

  待那纸人被烧成了灰烬,坐在椅中的厉载誉才喘出了气,胸膛剧烈起伏了许久才缓了下去。

  经此一吓,厉载誉愈发确定,那纸人就是个邪物。

  他面色黑沉沉的,又朝佐广望了过去,说道:“那人将纸人交给你时,可有说些什么。”

  “只让臣按他所说,将此物贴上清妃的后背,若是臣不听他所言,定会……不得安生。”佐广实话实话。

  厉载誉闭起了双目,再睁开时缓缓说道:“朕记得,朕从未给过你探视的文书,是谁准许你入狱探视的,是大理寺,还是刑部?”

  他边说便朝刑部的人望了过去,那几人连忙道:“陛下,绝无此事!”

  佐广这才将那黑袍人交予他玉令和文书一事全数道出,“那人在将纸人交给臣后,又将这两物留下了。”

  说完,他从袖口里掏出了黑袍人留下的玉令和文书,又道:“陛下,便是这两物。”

  “呈上来!”厉载誉冷声道。

  太监接了过去,反复查看了一番才交到了厉载誉手里。

  厉载誉一看便黑了脸,这红章确实不是仿刻的,连一些细纹的位置都分毫不差,除了盗用外已无无别的解释。

  再看那字迹,虽仿造得十分相像,但还是有些不同,若非常常能照着他的字来练,又怎能仿到这地步?

  宫中大小事都瞒不过他的眼,他头脑一片混乱,又想到萧府的账簿,虽说最初被伪造的账簿已被厉千钧烧毁,但若不是字迹十分相似,又怎能以假乱真。

  想来伪造账簿的人常常仿照他人的笔迹,才这般游刃有余。

  厉载誉扶住了额头,又思及千秋宴上异香一事,那时厉青凝似是查到了仁仪宫,但在质问宫人时似乎被厉无垠拦下了。

  那时……

  厉载誉眸色一凉,那时有两位宫人被杖打至死了,而仁仪宫的宁妃安然无恙。

  他握在扶手上的十指一颤,回头朝站在一旁的太监望了过去。

  那太监连忙走近,低声道:“陛下可是要吩咐什么?”

  “宁妃那贴身婢女,处理了么。”厉载誉问道。

  太监愣了一瞬,连忙压低了声音道:“尚、尚未。”

  “甚好,带她过来。”厉载誉头疼欲裂地道。

  “是!”那太监连忙应声。

  阳宁宫虽离元正殿甚远,但殿里进了什么人,厉青凝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端丽冠绝的长公主坐在镜台前,镜中映着她不苟言笑的模样。

  厉青凝望着镜里的人,眼前浮现着今日对镜所做的幕幕。

  她抬手扯了一下已捂得十分严实的襟口,那襟口已将锁骨都已捂上了,似还不够,像是要将脖颈也掩上一般。

  襟口处雉羽和金丝捻线绣了些繁复的花纹,翠金两色的丝线相交着,莹莹烁碧,华贵非常。

  她丹唇微微一动,似在自言自语一般,忽道:“经今日一事,她当已知本宫的心。”

  那人总是口口声声说她没有心,又或者,是用那张扬或愤懑的模样质问她有没有心。

  也不知这人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冒犯的事都任她做尽了,她竟还是不信,还是要胡思乱想。

  厉青凝垂下了眼,那眸光依旧冷冷淡淡的,似拒人千里一般,心道,难不成真要捧上一颗心让她看,她才会信?

  今日她确实是将姿态放得极低了,对镜做了这等从未做过的事情,她知这人心里是十分想看的,否则在前世时,又怎会屡次盼她如此。

  既然她都这么做了,也该信上几分了。

  不错,她厉青凝确实有心,一颗心常因那人而心潮澎湃。

  虽说在梦里,她也常常想那么做,醒来后也险些克制不住,但幸而矜重自持之心常有,才得以将这头一次做给了那人看。

  厉青凝叹了一声,抬手将做那事前摘下的步摇又插回了发上。

  “殿下,殿下?”

  回神后,厉青凝侧过头,这才看见芳心站在一旁焦急地张合着嘴。

  “何事。”她淡淡道。

  芳心低声问道:“殿下为何命我让人……拦下那位要将毒酒带给宁妃贴身婢女的太监。”

  “那宫女定还有所隐瞒,万不能让她就这么死了,她的用处。”厉青凝顿了一下,缓缓道:“还大着。”

  芳心神色焦急,抿了一下唇才道:“可殿下,方才线人传讯道,那宫女被带进元正殿了,莫不是陛下知道了我们拦下那人的事。”

  厉青凝屈起食指在桌上叩了一下,她抿着唇思索了许久才道:“若是陛下知道此事,为何不直接唤本宫前去,叫一位婢女过去有何用。”

  “莫非,陛下又要审问那宫女了?”芳心蹙眉道。

  厉青凝神色淡淡,“殿中如今有谁。”

  “陛下,清妃,刑部尚书和侍郎,两位仙长,还有佐广大人。”芳心想了想道。

  厉青凝微微颔首,“看来,陛下要有决断了。”

  芳心紧蹙的眉心微舒,“那我们拦下那赐毒酒的太监,殿下会不会追究?”

  厉青凝对着铜镜扶正了发上的步摇,不知怎的,她一对上这铜镜,就想到那人用她的脸笑得似与芳菲竞艳般,真是十分不得体。

  她缓缓闭起了双目,放下了扶在步摇上的手,说道:“不过是让那送毒酒的太监将皇后掉的丝帕送过去,有何好追究的,又不是要抢了他的毒酒。”

  “再者,”厉青凝顿了一下,又道:“若非本宫如此,陛下如今想召那宫女到元正殿也召不着了。”

  “殿下所言极是。”芳心这才露出了一丝笑来。

  “这一回,那宫女再从元正殿出来,就不必留她了。”厉青凝淡淡道。

  “是。”芳心应声。

  屋里燃着的桃花香从炉子里袅袅飘出,熏得人昏昏欲睡的。

  厉青凝坐着了腰背,缓缓道:“将门窗打开。”

  “殿下,屋外风大。”芳心连忙道。

  厉青凝蹙眉,只觉得周遭凉了许多,“可是变天了。”

  “下了些雨。”芳心道。

  厉青凝侧头朝窗棂望了过去,下颌微微一扬,“将窗支起。”

  芳心闻言连忙将那窗棂抬起,刚抬起些许,风呼呼钻入,将炉子上袅袅扬起的烟登时吹散了。

  窗支起了一半,隐隐能看见屋外阴沉沉的天。

  厉青凝朝窗外望了出去,只见那炎日被掩得严严实实,天光已近乎黯淡。

  虽说现下已近晨昏,但这天色与晨时相差得也太大了些。

  像是骤然间就变了天,连一丝预兆也没有。

  芳心见她望向窗外的眸色晦暗不明的,低着声蹙眉道:“听闻今日国师在天师台祈雨,城郊久久不曾有雨,百姓们在天师台外跪着求了许久了。”

  “国师祈雨?”厉青凝神色沉沉。

  “奴婢也是听说侍卫们说的。”芳心低头道。

  厉青凝蹙起眉心,久久不言。

  芳心看她神色沉沉的,心里有些担忧,连忙问道:“殿下今日怎总是魂不守舍的。”

  “本宫魂不守舍?”厉青凝转头朝她看了过去。

  芳心浑身一僵,支支吾吾道:“方才奴婢喊了殿下数声,殿下都未应。”

  厉青凝一哽,这还不是因为那总是得寸进尺的人,她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本宫不过是在想些事情。”

  “那殿下想明白了么,可要奴婢给殿下参谋参谋。”芳心小心问道。

  厉青凝绷直了腰背,心道要是给她参谋,那还得了。

  她冷声道:“不必,本宫已经考虑周全了。”

  确实是想明白了,若是此举还不能让鲜钰看得透她的心,那她只能……

  暂且不管那些世俗常理了。

  若是鲜钰连她有心都不信,那她还矜重自持作甚。

  自然,她还是盼着鲜钰今日便能明白她心意的,如此一来,她也不必与其沉沦欲念了。

  如若连欲念都把控不得,又如何去争别的。

  厉青凝心下更加明朗了,回头对芳心道:“元正殿不必盯着了,只是……”

  “殿下,怎么了?”芳心连忙问。

  “凤咸城久久未传来消息,不知陛下派去的人如今如何了。”厉青凝蹙起眉,又道:“如今凤咸王尚被关押着,他也该待着不耐烦了。”

  芳心会意,“奴婢这就传讯去问。”

  厉青凝微微颔首,仍是鼓凳上坐着。

  芳心退了出去,心里觉得奇怪,怎殿下坐了大半日了都还不动,莫不是伤着了腿脚?

  过了一会,屋门被打开,那皎如明月的长公主捧着盛了水的铜盆从屋里出来。

  厉青凝面色如常,走路的姿势也无甚奇怪的。

  芳心回过头,讶异地看着捧着铜盆而出的人,愣了许久才道:“殿下,这铜盆交给奴婢就好。”

  谁知厉青凝却面不改色道:“本宫亲自来。”

  芳心更是心惊,“殿下可是想换水?”

  厉青凝垂下眼眸,她看着那块在水中摇晃的帕子,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芳心已然走近,却见厉青凝盯着盆中的帕子未吭声,正想开口的时候忽被睨了一眼。

  厉青凝睨着她,冷声道:“站在这做什么,还不去传讯。”

  芳心倒吸了一口气,连忙道:“奴婢这就走。”

  走时她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厉青凝倒掉了盆里的水,又亲自将井里的木桶提了出来。

  往铜盆里添了新水后,厉青凝竟细细搓洗起了盆中的帕子。

  芳心心道,殿下真的变了,竟亲自洗起了帕子、体恤起她来了,莫不是……真想捆她,故而才在事前怜惜她一下。

  不可,她定不能从。

  元正殿内。

  宁妃的贴身宫女跪在地上,已是一副被吓得快失了神志的模样。她一句话也不肯说,不住地往地上磕头。

  “朕问你,萧府账簿用的银丝纸,可是仁仪宫的。”厉载誉冷声问道。

  闻言,清妃缓缓抬起了头,一双澄澈的眸子略微睁大了些许。

  而佐广也愣住了,抬头朝跪在他前边的那宫女望了过去。

  可那宫女磕得额头已是鲜血淋漓的,却还是未停下。

  厉载誉猛地将拳砸在了扶手上,生怕这人将自己磕死了还未将实情道出,连忙道:“给朕拦住她!”

  大殿中跪着的几人立即起身,将那宫女给拉直了身,硬是让她磕不了头。

  “朕说了,若你说出实情,便饶了你。”厉载誉厉声道。

  被遏止动作的宫女浑身颤抖着,一双眼似无神一般,像是疯了一样,依旧连话也未说。

  “朕的耐心有限。”厉载誉又道。

  那宫女忽然泪如雨下,又想低身磕头,可惜肩颈被制住了,根本弯不下腰,她边哭边道:“奴婢说,奴婢都说,陛下饶了我吧。”

  厉载誉抿起唇等她开口,过了许久,才见那宫女动了动唇。

  “是宁妃和二皇子做的,与奴婢无关啊。”那宫女又道。

  “你说。”厉载誉声音沉沉。

  宫女流着泪道:“奴婢不知萧府账簿一事,但那日,宁妃确实让奴婢将仁仪宫的银丝纸悄悄送去给二皇子。”

  她哽咽着又道:“奴婢看了一眼,二皇子那原先装银丝纸的锦盒空空如也,许是用掉了。奴婢回了仁仪宫,心里怕陛下问及银丝纸的下落,娘娘却道,二皇子会将纸送回来。”

  “果不其然,隔日,又有人将纸送回了,可奴婢细细翻看了,那纸并非原先仁仪宫的,仁仪宫的银丝纸卷有一角上有划痕,而后来送来的那一卷却不曾有。”宫女又道。

  清妃张开嘴,伏地道:“陛下,贱妾所藏银丝纸确实被盗。”

  厉载誉却无心听旁人所说,对那宫女又道:“那异香疯马一事,与仁仪宫究竟有无牵连。”

  宫女这才将事情都抖了出来,“有、有,奴婢听见宁妃娘娘同二皇子相商,是宁妃娘娘事前命莺儿取了香,她那时便设计要嫁祸给莺儿了,莺儿便是那被杖打至死的宫女。”

  她吞咽了一下,又道:“二皇子身侧能人异士无数,之所以无人看见异香被投放,定是他手下的仙长所为。”

  厉载誉冷着脸又审问了一番,随后挥了手让人将那宫女拖了出去。

  在所有人都离了元正殿后,他才猛地咳出了一口血来。

  站在他身侧的太监大惊失色,连忙道:“陛下,可要请太医?”

  “不必。”厉载誉抹掉了唇角沾着的血,撑着额头闭起了眼眸。

  他久久未开口,也未睁眼,似是睡着了一般。

  太监心神不宁地弯腰靠近,殊不知厉载誉忽然睁眼。他猛地退了一步,低着头不敢作声。

  厉载誉缓缓道:“伪造萧府账簿,拉拢两大宗门,制异香引马疯,私通宁妃,再到盗用玉玺,仿朕笔迹,你说,他还有何事是做不出来的。”

  那太监哪敢吭声,只定定站在一旁。

  “都城到雾里镇路途遥遥,山路难行,这一路定然多灾多难。”厉载誉说得极慢。

  他又猛地咳了几声,一字一顿道:“二皇子厉无垠援、援灾遇难,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