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寒风习习, 久未阴过的天忽然暗了下来。浓云密布, 将天上悬着的阳日给遮住了,只依稀能看见一轮光圈。
冬日将至,处在东洲近北的都城已有些寒凉,干旱了许久的边郊竟下起了雨来, 虽然只下了一星半点, 却也润泽了大地。
狂风呼啸着从驿道上席过,卷起了落叶和尘土,那掀起的沙尘似成了泥障一般, 朝城内铺卷而去。
城西宅子里, 盘腿坐在榻上的红衣美人倏地睁开了双眸, 似是渴水的鱼那般, 终于跃进了海里,猛地倒吸了一口气后才回过神。
方才在宫中归魂的那一瞬,魂缕被撕扯得近乎破裂。
她的魂似是贪恋起那躯壳的暖意一般, 竟死死地吸附在其上。
明明离一个时辰还尚久,但那归魂的滋味却已经让她不太好受。
似是天崩地陷了一般, 那崩裂的天兜头砸在她顶上,而下陷的地要将她拽入深渊, 魂缕分明是要被四分五裂了。
所幸后来还是平安无事地魂归主位,睁眼的那一瞬除了还有些头晕目眩外,再无别的不适。
看来这夺舍一术她还是未学透,想来也着实难懂,否则以白涂这样的修为, 又怎会被困在一只兔子的体内出不去。
那被她分出去的那一缕魂渐渐在体内安定下来,三魂七魄又融为一体,缓缓沉入魂海之中。
不知怎的,身上竟觉得有些黏腻。
鲜钰愣了一瞬,起初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可她转而想起归魂前厉青凝所做的种种。
她懵住了,分明是她前世求而不得的,如今这盛宴竟真真摆至眼前的。
摆是摆了,她却不知所措起来,不知要如何下咽。
一时之间,她像是被放进了炉子里烧的炭一般,不但被烤得火红,还通体滚烫,就差冒烟了。
这着实难为情,她如何想得到,厉青凝竟是为了安抚她,才做出了这等事来。
可是,为何要用这种事来抚慰她,难道她真真像是如此欲求不满的人么。
鲜钰面红耳赤,那向来无甚血色的唇已被咬得泛了红,一张脸艳若桃李,不止眼眸似桃花,如今连面色也像了几分。
她不知厉青凝是如何能面色如霜地做出那等事来的,那定定望着铜镜的双眼淡然如水,丹唇紧抿着,竟连一丝声音也没有逸出。
若不是厉青凝通了五感,若不是后来紧咬的牙关松开了些许,接着又乱了气息,她定不敢信这人是在……自渎。
即便是浑身在略微发颤着,厉青凝也仍在隐忍克制,手上的动作未曾停下。
她在魂海之中,也同厉青凝一般在颤着身,也不由得将腿合紧了一些,就连厉青凝揉着那一处软肉的触觉也感受得一清二楚,指尖的湿热更是经久不散。
厉青凝哪是在自渎,分明是在折磨她。
后来厉青凝唇间逸出一声浊音,她也才终于松懈了下来,一刻也不敢多待,说走便立刻走了。
归魂之后,那从厉青凝身上感受的一切似被她的那一缕魂带了回来一般,竟有种还处在对方魂海中的错觉。
鲜钰垂下眼看向了自己搭在膝上的手,将双手抬起一看,干燥的。
十指圆润洁净,哪是沾了什么东西的样子。
她眼眸一斜,正好瞅见那通体雪白的兔子正伏在她的腿边。
白涂一双耳朵抖了一下,抬头便朝她望了过去。
一人一兔相视而无言。
过了许久,白涂才道:“不愧是老朽我教出来的,竟还真能安然无恙地回来。”
鲜钰抿起唇,只觉得浑身疲乏,一句话也不想说。
“怎么,莫不是伤着了?”白涂连忙问道。
鲜钰鲜少坐得这么端正,她抿着唇动也不动,那被欲念席卷的感觉,尚还留在心头。
明明那不是自己的躯壳,可即便是归了魂,却像是她那处软肉也被戏弄了一番般。
难为情,着实太难为情了。
“难不成是痴傻了?”白涂着急地站起身,用鼻子拱着她的腿道。
鲜钰眉头一蹙,动了动膝盖将那拱着她的兔子给推远了。
白涂冷不防被推到了榻沿,险些就要摔到地上去了,连忙露出两颗牙咬住了床褥,这才将自己稳住了。
鲜钰浑身难受,许是将那感受承沿过来了一般,犹觉乏力,只想躺下一动不动,好好缓一缓。
可若是躺下,就不就是承认自己又在厉青凝那吃亏了么。
这可不成,一次也就罢了,怎每回都是她吃亏?
况且这一回也没真的吃着。
白涂见她抿着唇,一双星眸圆瞪着,也不知是在气谁,又道:“若是真痴傻了,这可怪不得老朽我,是你学艺不精。”
鲜钰睨了他一眼,伸手在他皮毛上弹了一下,紧咬的牙关这才一松,一字一顿道:“说谁痴傻。”
白涂两腿一蹬就往地上蹿,嗖一下就跳到桌上去了。
他哼了一声,本想斥责这小辈两句,可看她连眼尾都泛了红,似是气极一般,于是斥责的话没说出来,倒是嘀咕了一句:“怎就跟欲求不满一般。”
鲜钰索性闭目不言,双眼刚闭起,就听见门窗被风刮地嘭嘭作响。
白涂回头朝窗棂处看去,沉声道:“天色怎忽然就暗了。”
那寒风从门缝处刮了进来,带来了潮湿的泥腥味儿。
鲜钰倏然睁开眼,讶异道:“下雨了?”
虽然这几日城里的风就不小,可何曾像如今这般,狂风肆虐着,将满地的尘土都卷了起来,将门窗都刮得晃动不已。
“看来这年的三九天不大好过啊。”白涂忽然道。
鲜钰蹙眉看着门窗的方向,嗅见了被风卷来的泥腥味,却觉察不出有何不对劲,心道,难不成这风真不是有人在背后操控。
“你可觉得这风……有哪儿不对。”她冷不丁出声。
白涂蹿到了窗边,意欲用嘴鼻拱起窗棂,他沉默了半晌才道:“天色忽变是常有的事。”
鲜钰赤着双足走了过去,用木棍将那窗棂支了起来。
陡然间,寒风袭进了屋里,果真夹了些许雨水。
屋里的纱帐被吹得扬起,书册哗哗作响,而后嘭地落在了地上。
鲜钰抬眸看向屋外的天,只见天色昏沉沉的,似是有更多的雨水正在酝酿着。
“是有些奇怪。”白涂忽然道。
“哪儿奇怪?”鲜钰将支着窗棂的木棍放了下来,索性合上了窗。
“说不清。”白涂闷声道:“似要想起什么来了,可这记忆就似这风一般,抓不住。”
鲜钰抬手扶了一下额前的金饰,又将垂在胸前的墨发拨到身后,蹙眉道:“那你可得好好想想。”
白涂跃到了地上,在地上蹦了几下,悠悠道:“老朽我先去睡了,万一一觉醒来就记起来了。”
鲜钰同这兔子相处了两世,自然知道他的脾性。
这兔子就是嗜睡,找足了理由想方设法地睡,前世有过数次,似是要睡死在梦中一般,幸好被她唤醒了。
白涂也不是无所不能,兴许是借了兔子躯壳的缘故,魂不适体,虽是脱不得这躯壳,可每月总有几日要忍受魂魄被挤压之痛。
前世一起待了数年,几乎每回都是她伴着这兔子熬过来的。
白涂教她术法,她便寻些能稳固元神的灵丹妙药来给他服下,十年如一日。
她也不知白涂先前是何身份,白涂自己也记不得,他甚至连自己名姓也忘了,只道他生前必是修界大能,只差几步便能登天,可惜被天雷给劈了。
鲜钰赤着玉白的双足站在窗边,也未觉得冷,心道方才白涂说这天色有些奇怪,想来必定是真的有些怪,否则他也不会这么说。
她沉思了片刻,虽应了厉青凝的话老实呆着,却不想坐以待毙。
厉青凝在宫中水深火热,她就算在其庇护下寸步不离这院子,也必定会惶惶不可终日。
国师的心思她自然是不会乱动的,但她着实坐不住。
思及此处,鲜钰回头便道:“我出去片刻。”
白涂抬起眼帘,一双通红的眼眸朝窗边站着的人望了过去,“出去作甚,莫不是想等着雨浇满头好清醒清醒。”
鲜钰倒吸了一口气,这兔子果真觉得她痴傻了。
她索性道:“是,出门清醒清醒。”
话音落下,她便打开房门走了出去,衣袂和披在身后的墨发倏然间全都随风扬起。
虽未着鞋袜,一双素白的脚虽踩在了地上,却连一粒尘也未染上,依旧洁净如初,就连被风卷来的细雨也未沾上。
鲜钰迎风而行,风势虽大,却拦不住她。
城西大多是住宅,比之城东要冷清不少。河边倒是常常有小摊小贩,不过今日人少,那些人许是见天色暗下,大多收了东西回去了。
毕竟是天子脚下,这都城中不乏巡视的禁卫,即便是大雨将倾也未寻个地方躲起,仍在城中巡游着。
鲜钰绕过街道上巡行的禁卫,在暗处抬起手,一丝荧白的灵气自指尖扬起,似是一根银丝,在指间盘绕着。
她本想令这灵气跟着那在城中席卷的风而行,好寻到些蛛丝马迹,不料根本无迹可寻。
半刻后,鲜钰干脆收回了那一丝灵气。
思及那户部尚书同清妃说的话,她也不知清妃能想出什么法子去见皇帝,踟躇了片刻,只好匿了身形朝天牢逼近。
只见天牢外把守的禁卫依旧纹丝不动的,似是石雕的人一般。
莫非清妃还未有主意?
正要走时,忽听见有人道:“那清妃娘娘当真认罪了?”
“不知,不过刑部的人确实将她接出来了。”另一位站着动也不动的禁卫道。
“刑部的人今日倒是审问了许久,比平日要久上许多,原本以为今日也不了了之了,怎知才隔了两个时辰,刑部的人竟又折返了。”
“想来那位应当是认了,只不过,先前遭了那么多罪都不曾认,如今怎么就认了?”
“牢里冷清,养尊处优许久的人又如何受得了苦,忍了那么久也该认了。”
两人说得正起兴,后有一人忽然道:“统领今日不在,你们就敢不守规矩了?”
那两人顿时噤了声。
暗处,鲜钰噙起笑来,心道原来清妃已经出来了。
如此也好,若非假意认罪,二皇子手下的人定见不得她出牢。
当日,那在天牢中被关押了数日的清妃被带进了宫中,只是这行程甚是隐蔽,竟无几人知道。
严守宫门的禁卫在见到刑部的人呈上了皇帝的手谕后,便将将那马车放行了,并未掀帘查看,也不知马车里坐着的究竟是谁。
清妃仍穿着一身素白的囚服,抱着肩坐在马车之中。
而那马车里,刑部的人也与她同坐着,就怕清妃忽然便逃了。
如若清妃只是单单认罪,此案并无需再让皇帝费神,但清妃认罪之时却说了另一个名字。
进天牢审问的人登时就愣住了,厉声反反复复问了数遍,清妃也未曾改口。
清妃所提的,是二皇子的名姓。
若真真涉及二皇子,这案子也并非刑部能决断的了,刑部中人在出了天牢后,当即入宫求见了皇帝,拿到了手谕后又回了天牢,这才能将清妃接了出来。
写了手谕的皇帝,如今正在元正殿里坐着。
他不久前才被宁妃一事给气到血涌喉头,没想到事后不久,刑部尚书与侍郎一齐求见,而后竟在他们口中又听见了那孽子的名字。
“清妃娘娘道,要陛下亲审,才会将实情道出。”那侍郎拱起双手,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打量起厉载誉的神色。
厉载誉抬手揉了眉心,有滔天怒意无处宣泄,虽不知那清妃所言几分为真,又有几分为假。
在沉默了半晌后,才厉声道:“将她带到元正殿见朕。”
于此,厉载誉才更衣梳发,由身侧那太监躬腰扶到了元正殿中。
眼看着时辰已过许久,他更是焦躁不安,面色时白时红,喉头倏然一哽,狠狠咽下后还是忍不住咳了几声。
那执着拂尘的太监见状道:“陛下龙体为重啊。”
厉载誉摆手道:“无妨。”
过了许久,门外才传来禀报声,厉载誉在殿内道:“进来。”
几人一前一后进了元正殿,走在前的,自然是被束着双手还身穿囚服的清妃。
清妃面容污浊,头发也杂乱如草,一双眼虽含着泪,但却未见半分胆怯。
厉载誉坐在上方,看着清妃步步走近,虽还未问话,但他心里已知大概,恨不得仰头便长叹一声。
清妃双手紧攥着,旁人只以为她决绝到已将手握成了拳,殊不知她手中其实握着一物。
那物事,正是那个单薄的纸人。
如今这纸人已被她攥得不成样子,但她仍是不肯松开半分,心道,这物件,万不能在陛下之前就被旁人看了去。
清妃跪在地上,将头缓缓磕下,在厉载誉未问话前,只字也不说。
厉载誉沉默了许久才道:“清妃你可认罪。”
在清妃身后,刑部的人也正侧耳听着。
谁知,清妃又磕了一下头,竟道:“贱妾不认。”
这几个字掷地清晰,在空旷的大殿中倏然响起。
厉载誉抿起了唇,而刑部中人则瞪直了双目。
“你在牢中时可是认了罪?到了朕面前却改口不认,莫不是在欺瞒朕。”厉载誉眸色沉沉,不知这清妃究竟要卖什么关子。
清妃埋头在地,松开了紧咬的牙关,缓缓道:“若是贱妾在牢中时不那么说,又怎能见得到陛下。”
“莫非,”厉载誉缓缓倾身向前,盯着底下跪着的人,冷声道:“你是想到朕面前,为自己洗脱罪名?”
“正是。”清妃应道。
厉载誉握在扶手上的十指一紧,手背上青筋虬起,“你可知嫁祸皇室宗亲是何罪?”
“贱妾知晓。”清妃低着头道。
“那你可敢承认,你在牢中时曾提及二皇子的名。”厉载誉几近咬碎了一嘴白牙,厉声问道。
“贱妾确实提及了二殿下的名。”清妃话音未颤,竟连半分瑟缩也不见。
厉载誉目眦欲裂道:“那你便说说,二皇子与此事有何关联。”
清妃未抬头,确实缓缓将平置在地上的双手抬了起来。她双手因被紧束着而紧贴在一块,两掌不得不上下叠着。
她展开掌心,只见在其手里,一团已看不出模样的纸正稳稳躺着。
清妃道:“在此前,贱妾想将此物呈给陛下一看。”
厉载誉微眯起双目,意欲将清妃手里的东西看得更清晰一下,他又往前倾了一些,只依稀看出那是一团纸。
“何物。”他冷声道。
“陛下一看便知。”清妃跪着道。
“呈来。”厉载誉随即坐直了身。
站在他身侧的太监立刻走了下去,将清妃手里的物事拿了起来,他缓缓将其展开,却见这竟是一个纸人。
太监心下一惊,扎小人一类的邪术在后宫中常见,可那小人通常是用稻草抑或是碎布所做,怎会只是剪成这般单薄的样子,看似一撕就碎了。
他眸光闪动了,脚步顿了一瞬,还是将其呈到了厉载誉面前。
厉载誉接了过去,蹙眉道:“这是何物。”
那纸人展开后皱巴巴的,上边也未写一字,叫人看不出个究竟来。
“你莫不是在戏耍朕?”厉载誉冷声道。
“贱妾不敢。”清妃又往地上磕了一下头,嘭一声响起,连忙又道:“家父今日曾到牢中探视,并将此物交给了贱妾,说是二殿下身侧的谋士交予他的。那谋士命他将此物贴在贱妾身后,否则定让他不得安生。”
她话音一顿,似思忖了许久,才话音带颤道:“家父为东洲鞠躬尽瘁,可却没少被人在朝上施压,贱妾不敢问及朝政,只知家父近段时日在朝中相当不易。”
此话既出,厉载誉缓缓吸了一口气,更是觉得头晕目眩,他垂眸看向了手里的纸人,许久才道:“召户部尚书前来。”
那太监应声后正欲抬腿,厉载誉忽然又道:“慢着。”
太监连忙停下了脚步,朝着他弯下了腰背。
厉载誉又道:“让和胥宗和揽日宗的宗主……”
话音戛然而止,他抿了一下唇,皱着眉改口又道:“罢了,传殿外那两位仙长进来。”
“是。”太监这才应声。
随后,两位修士步入殿中,行了礼后便听厉载誉差遣。
厉载誉抬起手,两指正捏着那单薄的纸人,他道:“你们可认得这物事。”
两人闻声抬头,看清他手中的物事后当即皱起了眉心。
其中一人道:“陛下,不知可否将其拿近细看。”
厉载誉微微颔首,眸色已如霜雪,虽仍不知这纸人是用来做什么,但观这二位修士的神色,他已知这纸人绝非善物。
方才问话的人走上前去,双手将那纸人接下,又退至殿中后,才同身侧的人一齐细细打量起这物事来。
两人神色大变,瞪目张嘴惊愕无比。
“说。”厉载誉见状开口,眉目间已黑云重重,分明已是怒极。
那两位修士相视了一眼,其中一人拱手说道:“陛下有所不知,这并非寻常纸人,这纸上沾了符水,且又被施了术,虽看着单薄,实则手撕不碎,否则为何这纸人的四肢剪得如此纤细,还被揉作了一团,却仍未断。”
厉载誉脸色又沉了一些,“这纸人是用来做什么的。”
“禀陛下,这纸人乃是邪修行傀儡术所用的,傀儡术,顾名思义,便是操纵活人及死人,命其按自己的意愿行事。”那修士应道。
厉载誉猛地砸了座椅的扶手,额上突起的青筋隐隐可见,“此术可有解?”
“若被纸人贴到后背,用火将其烧成灰烬即可,在覆上人背的那一刻,这纸人便不能徒手撕下,用水也不能将其洗落。”修士又答。
“那岂不是要将后背烧伤才能解这邪术了?”厉载誉冷声问道。
“正是。”修士随即答道。
厉载誉面色凛凛,忽而问道:“户部尚书怎还不到!”
清妃跪在地上咬紧了唇,连一声也不敢吭。
过了许久,户部尚书进殿,在看见殿上跪着的清妃时,他脚步顿了一瞬,缓缓闭了一下眼才走上前去,跪地便道:“陛下,臣佐广到。”
“佐广,你可认得那纸人。”厉载誉抬起手臂,朝修士手中的纸人指了过去。
佐广闻声抬起了头,循着厉载誉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在双眼对上那纸人后,立即道:“臣认得。”
“是何人交给你的。”厉载誉问道。
“禀告陛下,是二殿下身侧的一位谋士,他私下拜访了臣的府邸,将此物交到了臣手中。”佐广不敢有所隐瞒。
“你可认得那人?”厉载誉冷声又问。
佐广伏在地上道:“认得,那谋士身量七尺有余,身姿挺拔俊朗,面容清秀,但身着一袭黑袍,又能转瞬消失,应当是位仙长。”
厉载誉揉了揉眉心,“你怎知他是二皇子身侧的谋士。”
佐广又道:“他身上持有二殿下的名帖,又有二殿下的玉令,臣不会认错。”
厉载誉面色愈发冷了,指着被修士捧在手中的纸人道:“将此物烧毁,即刻。”
修士连忙拱手,将那纸人拿到了大殿一侧燃着的火烛上,那纸人在着火的那一瞬忽发出尖锐的叫声,刺得人耳膜欲破。
大殿中的几人立即捂住了双耳,若是不侧头去看,定不敢信被烧出尖叫声的,竟只是一个单薄的纸人。
待那纸人被烧成了灰烬,坐在椅中的厉载誉才喘出了气,胸膛剧烈起伏了许久才缓了下去。
经此一吓,厉载誉愈发确定,那纸人就是个邪物。
他面色黑沉沉的,又朝佐广望了过去,说道:“那人将纸人交给你时,可有说些什么。”
“只让臣按他所说,将此物贴上清妃的后背,若是臣不听他所言,定会……不得安生。”佐广实话实话。
厉载誉闭起了双目,再睁开时缓缓说道:“朕记得,朕从未给过你探视的文书,是谁准许你入狱探视的,是大理寺,还是刑部?”
他边说便朝刑部的人望了过去,那几人连忙道:“陛下,绝无此事!”
佐广这才将那黑袍人交予他玉令和文书一事全数道出,“那人在将纸人交给臣后,又将这两物留下了。”
说完,他从袖口里掏出了黑袍人留下的玉令和文书,又道:“陛下,便是这两物。”
“呈上来!”厉载誉冷声道。
太监接了过去,反复查看了一番才交到了厉载誉手里。
厉载誉一看便黑了脸,这红章确实不是仿刻的,连一些细纹的位置都分毫不差,除了盗用外已无无别的解释。
再看那字迹,虽仿造得十分相像,但还是有些不同,若非常常能照着他的字来练,又怎能仿到这地步?
宫中大小事都瞒不过他的眼,他头脑一片混乱,又想到萧府的账簿,虽说最初被伪造的账簿已被厉千钧烧毁,但若不是字迹十分相似,又怎能以假乱真。
想来伪造账簿的人常常仿照他人的笔迹,才这般游刃有余。
厉载誉扶住了额头,又思及千秋宴上异香一事,那时厉青凝似是查到了仁仪宫,但在质问宫人时似乎被厉无垠拦下了。
那时……
厉载誉眸色一凉,那时有两位宫人被杖打至死了,而仁仪宫的宁妃安然无恙。
他握在扶手上的十指一颤,回头朝站在一旁的太监望了过去。
那太监连忙走近,低声道:“陛下可是要吩咐什么?”
“宁妃那贴身婢女,处理了么。”厉载誉问道。
太监愣了一瞬,连忙压低了声音道:“尚、尚未。”
“甚好,带她过来。”厉载誉头疼欲裂地道。
“是!”那太监连忙应声。
阳宁宫虽离元正殿甚远,但殿里进了什么人,厉青凝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端丽冠绝的长公主坐在镜台前,镜中映着她不苟言笑的模样。
厉青凝望着镜里的人,眼前浮现着今日对镜所做的幕幕。
她抬手扯了一下已捂得十分严实的襟口,那襟口已将锁骨都已捂上了,似还不够,像是要将脖颈也掩上一般。
襟口处雉羽和金丝捻线绣了些繁复的花纹,翠金两色的丝线相交着,莹莹烁碧,华贵非常。
她丹唇微微一动,似在自言自语一般,忽道:“经今日一事,她当已知本宫的心。”
那人总是口口声声说她没有心,又或者,是用那张扬或愤懑的模样质问她有没有心。
也不知这人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冒犯的事都任她做尽了,她竟还是不信,还是要胡思乱想。
厉青凝垂下了眼,那眸光依旧冷冷淡淡的,似拒人千里一般,心道,难不成真要捧上一颗心让她看,她才会信?
今日她确实是将姿态放得极低了,对镜做了这等从未做过的事情,她知这人心里是十分想看的,否则在前世时,又怎会屡次盼她如此。
既然她都这么做了,也该信上几分了。
不错,她厉青凝确实有心,一颗心常因那人而心潮澎湃。
虽说在梦里,她也常常想那么做,醒来后也险些克制不住,但幸而矜重自持之心常有,才得以将这头一次做给了那人看。
厉青凝叹了一声,抬手将做那事前摘下的步摇又插回了发上。
“殿下,殿下?”
回神后,厉青凝侧过头,这才看见芳心站在一旁焦急地张合着嘴。
“何事。”她淡淡道。
芳心低声问道:“殿下为何命我让人……拦下那位要将毒酒带给宁妃贴身婢女的太监。”
“那宫女定还有所隐瞒,万不能让她就这么死了,她的用处。”厉青凝顿了一下,缓缓道:“还大着。”
芳心神色焦急,抿了一下唇才道:“可殿下,方才线人传讯道,那宫女被带进元正殿了,莫不是陛下知道了我们拦下那人的事。”
厉青凝屈起食指在桌上叩了一下,她抿着唇思索了许久才道:“若是陛下知道此事,为何不直接唤本宫前去,叫一位婢女过去有何用。”
“莫非,陛下又要审问那宫女了?”芳心蹙眉道。
厉青凝神色淡淡,“殿中如今有谁。”
“陛下,清妃,刑部尚书和侍郎,两位仙长,还有佐广大人。”芳心想了想道。
厉青凝微微颔首,“看来,陛下要有决断了。”
芳心紧蹙的眉心微舒,“那我们拦下那赐毒酒的太监,殿下会不会追究?”
厉青凝对着铜镜扶正了发上的步摇,不知怎的,她一对上这铜镜,就想到那人用她的脸笑得似与芳菲竞艳般,真是十分不得体。
她缓缓闭起了双目,放下了扶在步摇上的手,说道:“不过是让那送毒酒的太监将皇后掉的丝帕送过去,有何好追究的,又不是要抢了他的毒酒。”
“再者,”厉青凝顿了一下,又道:“若非本宫如此,陛下如今想召那宫女到元正殿也召不着了。”
“殿下所言极是。”芳心这才露出了一丝笑来。
“这一回,那宫女再从元正殿出来,就不必留她了。”厉青凝淡淡道。
“是。”芳心应声。
屋里燃着的桃花香从炉子里袅袅飘出,熏得人昏昏欲睡的。
厉青凝坐着了腰背,缓缓道:“将门窗打开。”
“殿下,屋外风大。”芳心连忙道。
厉青凝蹙眉,只觉得周遭凉了许多,“可是变天了。”
“下了些雨。”芳心道。
厉青凝侧头朝窗棂望了过去,下颌微微一扬,“将窗支起。”
芳心闻言连忙将那窗棂抬起,刚抬起些许,风呼呼钻入,将炉子上袅袅扬起的烟登时吹散了。
窗支起了一半,隐隐能看见屋外阴沉沉的天。
厉青凝朝窗外望了出去,只见那炎日被掩得严严实实,天光已近乎黯淡。
虽说现下已近晨昏,但这天色与晨时相差得也太大了些。
像是骤然间就变了天,连一丝预兆也没有。
芳心见她望向窗外的眸色晦暗不明的,低着声蹙眉道:“听闻今日国师在天师台祈雨,城郊久久不曾有雨,百姓们在天师台外跪着求了许久了。”
“国师祈雨?”厉青凝神色沉沉。
“奴婢也是听说侍卫们说的。”芳心低头道。
厉青凝蹙起眉心,久久不言。
芳心看她神色沉沉的,心里有些担忧,连忙问道:“殿下今日怎总是魂不守舍的。”
“本宫魂不守舍?”厉青凝转头朝她看了过去。
芳心浑身一僵,支支吾吾道:“方才奴婢喊了殿下数声,殿下都未应。”
厉青凝一哽,这还不是因为那总是得寸进尺的人,她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本宫不过是在想些事情。”
“那殿下想明白了么,可要奴婢给殿下参谋参谋。”芳心小心问道。
厉青凝绷直了腰背,心道要是给她参谋,那还得了。
她冷声道:“不必,本宫已经考虑周全了。”
确实是想明白了,若是此举还不能让鲜钰看得透她的心,那她只能……
暂且不管那些世俗常理了。
若是鲜钰连她有心都不信,那她还矜重自持作甚。
自然,她还是盼着鲜钰今日便能明白她心意的,如此一来,她也不必与其沉沦欲念了。
如若连欲念都把控不得,又如何去争别的。
厉青凝心下更加明朗了,回头对芳心道:“元正殿不必盯着了,只是……”
“殿下,怎么了?”芳心连忙问。
“凤咸城久久未传来消息,不知陛下派去的人如今如何了。”厉青凝蹙起眉,又道:“如今凤咸王尚被关押着,他也该待着不耐烦了。”
芳心会意,“奴婢这就传讯去问。”
厉青凝微微颔首,仍是鼓凳上坐着。
芳心退了出去,心里觉得奇怪,怎殿下坐了大半日了都还不动,莫不是伤着了腿脚?
过了一会,屋门被打开,那皎如明月的长公主捧着盛了水的铜盆从屋里出来。
厉青凝面色如常,走路的姿势也无甚奇怪的。
芳心回过头,讶异地看着捧着铜盆而出的人,愣了许久才道:“殿下,这铜盆交给奴婢就好。”
谁知厉青凝却面不改色道:“本宫亲自来。”
芳心更是心惊,“殿下可是想换水?”
厉青凝垂下眼眸,她看着那块在水中摇晃的帕子,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芳心已然走近,却见厉青凝盯着盆中的帕子未吭声,正想开口的时候忽被睨了一眼。
厉青凝睨着她,冷声道:“站在这做什么,还不去传讯。”
芳心倒吸了一口气,连忙道:“奴婢这就走。”
走时她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厉青凝倒掉了盆里的水,又亲自将井里的木桶提了出来。
往铜盆里添了新水后,厉青凝竟细细搓洗起了盆中的帕子。
芳心心道,殿下真的变了,竟亲自洗起了帕子、体恤起她来了,莫不是……真想捆她,故而才在事前怜惜她一下。
不可,她定不能从。
元正殿内。
宁妃的贴身宫女跪在地上,已是一副被吓得快失了神志的模样。她一句话也不肯说,不住地往地上磕头。
“朕问你,萧府账簿用的银丝纸,可是仁仪宫的。”厉载誉冷声问道。
闻言,清妃缓缓抬起了头,一双澄澈的眸子略微睁大了些许。
而佐广也愣住了,抬头朝跪在他前边的那宫女望了过去。
可那宫女磕得额头已是鲜血淋漓的,却还是未停下。
厉载誉猛地将拳砸在了扶手上,生怕这人将自己磕死了还未将实情道出,连忙道:“给朕拦住她!”
大殿中跪着的几人立即起身,将那宫女给拉直了身,硬是让她磕不了头。
“朕说了,若你说出实情,便饶了你。”厉载誉厉声道。
被遏止动作的宫女浑身颤抖着,一双眼似无神一般,像是疯了一样,依旧连话也未说。
“朕的耐心有限。”厉载誉又道。
那宫女忽然泪如雨下,又想低身磕头,可惜肩颈被制住了,根本弯不下腰,她边哭边道:“奴婢说,奴婢都说,陛下饶了我吧。”
厉载誉抿起唇等她开口,过了许久,才见那宫女动了动唇。
“是宁妃和二皇子做的,与奴婢无关啊。”那宫女又道。
“你说。”厉载誉声音沉沉。
宫女流着泪道:“奴婢不知萧府账簿一事,但那日,宁妃确实让奴婢将仁仪宫的银丝纸悄悄送去给二皇子。”
她哽咽着又道:“奴婢看了一眼,二皇子那原先装银丝纸的锦盒空空如也,许是用掉了。奴婢回了仁仪宫,心里怕陛下问及银丝纸的下落,娘娘却道,二皇子会将纸送回来。”
“果不其然,隔日,又有人将纸送回了,可奴婢细细翻看了,那纸并非原先仁仪宫的,仁仪宫的银丝纸卷有一角上有划痕,而后来送来的那一卷却不曾有。”宫女又道。
清妃张开嘴,伏地道:“陛下,贱妾所藏银丝纸确实被盗。”
厉载誉却无心听旁人所说,对那宫女又道:“那异香疯马一事,与仁仪宫究竟有无牵连。”
宫女这才将事情都抖了出来,“有、有,奴婢听见宁妃娘娘同二皇子相商,是宁妃娘娘事前命莺儿取了香,她那时便设计要嫁祸给莺儿了,莺儿便是那被杖打至死的宫女。”
她吞咽了一下,又道:“二皇子身侧能人异士无数,之所以无人看见异香被投放,定是他手下的仙长所为。”
厉载誉冷着脸又审问了一番,随后挥了手让人将那宫女拖了出去。
在所有人都离了元正殿后,他才猛地咳出了一口血来。
站在他身侧的太监大惊失色,连忙道:“陛下,可要请太医?”
“不必。”厉载誉抹掉了唇角沾着的血,撑着额头闭起了眼眸。
他久久未开口,也未睁眼,似是睡着了一般。
太监心神不宁地弯腰靠近,殊不知厉载誉忽然睁眼。他猛地退了一步,低着头不敢作声。
厉载誉缓缓道:“伪造萧府账簿,拉拢两大宗门,制异香引马疯,私通宁妃,再到盗用玉玺,仿朕笔迹,你说,他还有何事是做不出来的。”
那太监哪敢吭声,只定定站在一旁。
“都城到雾里镇路途遥遥,山路难行,这一路定然多灾多难。”厉载誉说得极慢。
他又猛地咳了几声,一字一顿道:“二皇子厉无垠援、援灾遇难,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