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合上的那一瞬, 屋里的人忽然僵住了身。
半晌过后, 镜台前那向来冷若冰霜的长公主忽又笑起,绛唇素齿,善睐明眸。
那凉薄的眉眼平白添了一分明艳,与平日里的模样迥然不同。
魂海中, 厉青凝恨不得将这得寸进尺的人给揪出来, 叫她哭得泣不成声,叫她只能求饶。
怎又是如此,怎又被芳心见着了。
厉青凝只觉得颜面扫地, 这长公主的名誉真真是毁于一旦了。
怪谁, 还不是得怪她自己一时心软, 竟容这不要命的挤进了她的魂海, 不但要使着她的身体做这般不合礼数的事,还露出这样的神态来。
这叫人怎能相信当朝长公主会是这样的人,私底下竟要将自己捆在铜镜前?
“殿下你不是挺有能耐, 怎这么轻易就被我挤到魂海中去了。”鲜钰嗤笑着说。
她一边说话,一边将缠在身上的寒链给扯紧了, 扯得那链条咯咯作响。
厉青凝在魂海中抬手揉起了眉心,也不知有能耐的究竟是谁, 若说这人没能耐,其实不然,否则又怎敢一次又一次的,在她的耐心边缘试探。
鲜钰甚是得意地道:“想来殿下也不敢叫人,殿下又怎愿让旁人看到这副窘迫的模样, 再说,也无人救得了你。”
厉青凝心知这人惯来如此,一时也不想同她置气了,只在魂海中冷着声道:“莫说这么多无关紧要的话,本宫给你半刻钟解释。”
那声音并未从身体里传出,而是传进了鲜钰的神识里,若是旁人在场,是万万听不见厉青凝那从魂海中响起的声音。
鲜钰唇角一扬,似是未将厉青凝所说的半刻钟放进心里一般,仍在扯着那缠了数圈的寒链。
厉青凝忍无可忍,又一字一顿地道:“半刻钟并无多长。”
可是鲜钰还未停手,竟还在想方设法将这寒链给捆严实了,还一边道:“殿下,你私藏的这根寒链着实不错,摸着还挺结实,非一般刀剑能斩断的。”
“你莫逼本宫。”魂海中,厉青凝故作姿态地缓着声道。
虽只说了短短几个字,可话音里的冷厉却无处遁藏,每个字音都像是浸透了寒气一般,似是将冰雪削成了刀刃。
厉青凝却不是真的气,只是想吓唬吓唬这得寸进尺的人。
她心知每回她故作愠怒时,这人都会示弱,分明是怕她生气的。
也无须将人吓得战战兢兢,只要她知道些分寸就好。
她那般冷着声说了之后,扯着链条的人这才停下了动作,那素白的手腕在寒链上搭了一会,才窸窸窣窣地将那缠在身上的链条扯松了一些。
鲜钰自然听得见那传进自己神识里的声音,她愣了一瞬,蹙眉道:“殿下生气了?”
“并未。”厉青凝冷声道。
鲜钰一哽,心道还说未生气,分明就是气了。
她抿了一下唇,不由得收敛了些许,小声道:“殿下怎这般经不得撩拨了。”
厉青凝未说话,负手站在魂海中动也不动,她可不想中了这人的计,这人分明就是在勾她开口。
鲜钰见她不答,又低声唤:“殿下。”
半晌,魂海里的人仍是没有说话。
鲜钰暗暗将寒链扯松了一些,又道:“殿下?”
仍是无人回应,似是魂海里的另一抹魂无故消失了一般。
鲜钰也觉察不出魂海的状况,毕竟这身子不是她的,唤了数声都无人回应,她不免有些慌了。
过了许久,鲜钰微微蹙眉,朝铜镜里望了一眼,只见铜镜里人也在蹙眉。
那细眉紧蹙着,丹唇也紧抿成一线,莫名有几分像厉青凝生气时的模样。
能不像么,厉青凝生气时也无甚表情,至多颦眉不语。
鲜钰愣了一瞬,紧抿的唇一开一合着道:“师姐,钰儿错了。”
她话音刚落,身上那被扯松了的寒链咚一声落在了地上,在鼓凳的蹬腿边绕了好几圈。
听见这声“师姐”,厉青凝心弦骤然被拨动了一下,又想这人分明是在寻着她的软肋戳,她索性只字不言,冷着脸在魂海中站着。
“殿下,钰儿不是有意捉弄你。”方才还眉开眼笑的人垂下了眼眸,一副可怜可欺的模样。
厉青凝两眼一合,更是觉得这人用她的模样,作出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很是古怪。
“我只是不知该如何进宫来看你。”鲜钰哽了一下才道。
“见我?”厉青凝蹙眉。
“这宫殿又岂是何人都能进的,我若是想见殿下,只能想些旁门歪道了。”鲜钰一时不觉,自己竟不由得软下了声。
话音出口后,她倏然一哽,怎就不由自主地示弱了。
不该是这样的,今日不是已经想好了,得给厉青凝一些苦头吃,让她只能乖乖将丹阴残卷交出来。
鲜钰欲要弯腰将那寒链捡回来,但刚刚往下伸出手,想想还是忍住了。
她看镜子里那皎如明月的人神色大变,似是真的有那么点古怪。
她扬眉,铜镜里的人也扬眉,翘起唇角笑,而铜镜里的人也在笑。
鲜钰倒吸了一口气,陡然坐直了腰。
在将腰背挺直后,她瞥见铜镜里的人也坐得腰直背挺的,那模样看得似是顺眼了一些,这才轻咳了一声道:“半刻钟从现下起算应当不晚。”
魂海中,厉青凝心道半刻钟早过了不知多久了,嘴上却说:“不晚。”
“既然殿下要我解释,那我便说了。方才我到天牢附近去了,等了许久才等到户部尚书大人。”鲜钰无意隐瞒,这才将不久前所发生的事一一道出。
停顿了一下,她也不知魂海之中的厉青凝是何神色,兴许是看不见的缘故,似乎连胆子都壮了点儿。
她索性开口:“在见到尚书大人后,我不假思索便行了那夺舍之术,但并未动及他的躯壳,仅是附在他身上进了天牢。”
“他哪来的文书和玉令?”厉青凝闻言蹙紧细眉,“除了上朝,我从未听闻他这段时日有私下求见陛下。”
鲜钰也甚是不解,“不知,但守门的禁卫看了他呈出来的文书和玉令,那两物应当无甚问题,否则也不会打开牢门容他进入。”
“他见了清妃?”厉青凝问道。
“不错。”鲜钰笑了一下,“起初我也不知这人是户部尚书,也不知他要见的人是谁,在禁卫的言辞间中才得以知晓。”
“不可能,清妃虽未定罪,但到底是个嫌犯,而户部尚书到底也是清妃的生父,陛下怎会容尚书大人进天牢探视?”厉青凝缓缓道。
她背手而立,思忖了许久又道:“玉令作不得假,但文书一定是伪造的。”
“我也不知那玉令和文书究竟是真是假,不过在见到清妃后,那尚书大人拿出了一物。”鲜钰话音一顿,那语调拖得老长,分明是在卖关子。
“何物?”厉青凝问道。
“一个纸人。”鲜钰答。
她细细回想起那纸人的模样,缓缓开口:“不知殿下有没有见过那样的纸人,是邪修常用来行傀儡术的玩意儿,那纸人不及巴掌大人,用的是一般的纸张所剪的,看起来无甚特别。”
“并未见过。”厉青凝道,“你可知尚书大人手里的纸人是何人给的。”
“你应当猜不着。”鲜钰笑了一声,她朝镜里望了一眼,一时不觉,方才故意挺直的腰背竟又疲软了下来。
铜镜里映着的人无骨一般,似是成了柳妖,那身姿像被风吹得左摇右晃的柳叶,没点正形。
鲜钰呼吸一滞,暗暗又坐直了身,就连面上的神情也收敛了些许。
若是厉青凝真是这样柔情绰态,她还真……不太习惯。
“不知。”厉青凝淡淡道,她话音一顿,似思及什么,转而又说:“难道……是泊云。”
鲜钰笑了,“殿下果真聪慧。”
“半刻钟快过半了。”厉青凝淡淡道。
鲜钰一哽,又道:“那纸人沾染了泊云的气息,确实是他给尚书大人的。尚书同清妃说,这纸人是二皇子身边的谋士给他的,那谋士要他将其贴在她后背。”
“虽然我不得干涉朝政,在朝中多少也有我的人,也有听闻这段时日户部尚书被弹劾之事,但朝中所被提的,皆是些莫须有的罪名。”厉青凝道。
她略微一顿,又说:“那些亲近厉无垠的官员,在对尚书施压。”
“不错,尚书大人也同清妃说了这些,若是他未将纸人贴在她后背,日后必不得安生,所幸大人为人忠心正直,宁愿不得安生也不肯如他人所愿。”鲜钰回忆着牢中之事,缓缓说道。
“那他将纸人拿出作甚。”厉青凝蹙眉问。
鲜钰拨弄起镜台上那些胭脂水粉盒,“他要清妃借机求见皇帝,并将纸人呈给皇帝看,途中不得交给别人。”
厉青凝讶然,“若是如此,陛下必定会得知他用了伪造的文书进了天牢一事,即便是清妃得以洗清罪名,他也难逃一罚。”
“他连不得安生都不怕,还怕被罚上一罚么,皇帝又不会真摘了他的官职。”鲜钰悠悠道。
“未必不会。”厉青凝生怕鲜钰听不懂一般,解释道:“尚书定然知道那文书是假的,因为文书根本不是他从陛下那接来的。”
“这又如何?”鲜钰蹙眉。
厉青凝缓缓扬起唇角,那笑意几近于无,“文书岂是一般人能伪造的,陛下的字迹不是谁都能模仿得来的,再者,那文书上必定得印有红章才作数,只有近得了陛下的身,又常在宫中的人才能盗得了玉玺。”
鲜钰愣了一瞬,此时她是真的听懂了。
“除了厉无垠,谁还有这样的胆子,这样的机会。”厉青凝意味深长道。
鲜钰微微抿起唇,思忖了一会才道:“皇帝万不会让天下人知道玉玺被盗用,字迹被模仿一事。”
“不错,陛下未必会怀疑到厉无垠身上,但定然清楚,此事必出于身侧人之手。”厉青凝眼里波澜不惊,静得似是一潭死水。
她又道:“现下尚书大人知道了此事,陛下必定会给他些惩罚,以示皇威,好封住他的嘴。”
鲜钰愣了一瞬,垂眸想了想,忽地扬眉就笑了,“可若是皇帝知道二皇子仿了他的字迹,那萧府账账簿被造假一事,不就更能确认是二皇子亲力亲为的了?毕竟二皇子这般擅长仿写。”
“不无可能。”厉青凝淡淡道。
鲜钰本就是想让二皇子被正法才入了宁妃的梦,也不知昨夜过后宁妃怎样了,她转而问道:“不知宁妃如何了。”
厉青凝缓缓道:“宁妃已去。”
“已去?”鲜钰蹙眉。
“人没了。”厉青凝淡淡道,似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一般。
鲜钰心下一惊,未料到仅仅过了一夜,宁妃竟就没了。
她微抿了一下唇,忽觉得如鲠在喉,“为何。”
厉青凝本想睨她一眼,可惜睨不着,“你昨夜做了什么,你该清楚得很。”
鲜钰闻言愣了一瞬,她确实十分清楚。
前世之时,她坐着那停火宫宫主之位,虽不曾伤过什么无辜之人,但做起事来向来不会手下留情。
她杀伐果断,性情在旁人眼里又十分反复无常,由此一来,才成了那小孩儿听了名字都会放声大哭的魔头。
可她何曾伤过一个无辜之人,又何时伤过小孩儿,她心里清楚,但不知厉青凝知不知。
她心知肚明,厉青凝向来爱洁,这般手染血腥之事是不屑于做的。
由此一来,前世厉青凝不肯踏足停火宫也情有可原,常常冷眼看她似乎也情有可原。她本就不是什么皎如明月的人,不过是踩着泥腥试图在水里捞月亮罢了。
可惜用一双从泥腥里伸出来的手,将盛了月亮的水也给弄脏了。
后来,她更加小心谨慎,若是沾了血,必要将手擦洗得干干净净才去见厉青凝。
可厉青凝仍是不喜,兴许是因为嗅见了她衣裳上沾着的血腥味。
她从未问过厉青凝,究竟是不是不乐意见她做那等无情无心的事,究竟是不是不喜欢她那浑身血秽的模样。
前世不敢问,索性就不去问了。
从重生归来起,她一直忍着不让戾气蒙蔽了双眸,即便是对那些曾伤她的人再切齿拊心,也一忍再忍,未亲手要其性命,而是择其办法令他们生不如死。
难道这样也错了?
鲜钰愣了一瞬,耳畔仍回响着厉青凝那冷冷淡淡的声音。
她微微抿起唇,薄肩一颤,心道宁妃怎么会死。
魂海中,厉青凝见鲜钰久久不语,还疑惑了许久。
半晌,厉青凝又察觉到自己肩颈微微一颤,可她的神魂被挤在魂海一角,颤的自然不是她,而是鲜钰。
虽屏起了身体的五感,但魂识犹在。她分明感受得到那凉意是从指尖开始蔓延的,顺着四肢爬到了脊背,正要往胸口处延伸。
那彷徨的感觉是她不曾有过的,这并非是她的心绪所动,而是鲜钰的。
鲜钰丹唇紧抿着,似是要将唇再抿紧一些,牙关也咬紧一些,才不会让唇齿发颤。
可她甚是诧异,也心有余悸,许久才微微张开了唇,挤出了三个字音道:“真死了?”
“是。”厉青凝言简意赅,问道:“你昨夜做了什么?”
鲜钰明知厉青凝的声音向来平淡,可现下听着却令她略微心慌。她缓缓倒吸了一口气,问道:“她如何死的?”
似乎是附身太久了,她那魂缕似又被黏紧了一些,也不知离体的那一瞬,厉青凝会不会因她而受伤。
厉青凝站在魂海之中,觉得周身又凉上了些许,一颗心紧缩着,似是在暗自害怕。
为何怕?
她蹙眉道:“投井而亡,现下陛下已经知道她和人苟且一事,但尚不知她腹中之子究竟是谁的。”
鲜钰闻言愣了一瞬,她并未想过宁妃会因她那只言片语就寻短见,否则她也不会在梦中叫宁妃去收买太医署的人了。
眼眸也不转了,一双眼似僵了一般。虽是在定定对着铜镜,眸光却近乎涣散,眼前已然朦胧一片。
厉青凝蹙起眉,更是觉得鲜钰这模样有些古怪,又道:“如若投井是她本意,想来,她应当是怕连累了厉无垠才这么做的,只是她并未想过,即便是她死了,此事也会被皇帝知晓。”
脖颈微微一动,是鲜钰吞咽了一下。
鲜钰回过神,将眸光从铜镜中移开,本想说宁妃不像是如此深情之人,可她唇齿只微微一动,却连一个字音也未道出。
宁妃不像如此深情之人。
她自己如杀神如恶鬼,尚且不像那深情之人,厉青凝更不像。
若不到最后,她也不知前世时厉青凝竟是因她才丢了修为。厉青凝自甘被困在宫中,情愿被铁索穿骨且溺于水牢,都是为她谋一条生路。
可她此世却依旧做了让厉青凝不喜之事,依旧让厉青凝心寒。
鲜钰十指往掌心里一收,下意识将指甲抵在掌心,可却觉察不到一丝疼痛。
她陡然松手,展开那素净的掌心。
只见手掌处已有几道指甲留下的红痕,那五指干净细长,是厉青凝的手。
她一时昏了头脑,也不知这身体的五感被屏起一事,心道她自然不会觉察得到疼痛,因为这不是她自己的身子,是厉青凝的。
“怎么了。”厉青凝蹙眉问道。
鲜钰摇头,“她是何时投井的。”
本已将思绪都藏起,可没想到说起话时,话音却依旧有些不自在。
厉青凝道:“不知,但今日一早,仁仪宫中的侍女寻不见她,便将此事禀报给了陛下,陛下亲临仁仪宫命他们细细搜查,后来暗卫在井里将人捞出来了。”
“那……皇帝可有问及什么。”鲜钰垂下眼眸问道。
厉青凝在魂海里道:“我命芳心将医士找来,暗里吩咐那医士将宁妃的孕时道出,皇帝知道后当场晕厥。”
鲜钰沉默了下来,依旧觉得心里刺得慌,过了许久她才道:“我昨夜入了宁妃的梦。”
“你如何入的梦,莫不是又出魂入宫了?”厉青凝面色一沉,连带着声音都冷了几分。
“仅是入镜,只要我寻得到她房里的铜镜……十尺内便可入梦。”鲜钰缓缓道,边说边往镜里看,可看了几眼又别开了头。
她想起来,铜镜里厉青凝面上的神情皆是她所为,厉青凝如今正在魂海里待着,她又怎打量得到对方的神情。
“我记得,上回你便应许不会再入镜,入我屋里铜镜之事暂且不说,你入了旁人的执镜,又辗转了几处,若那些铜镜被无意摔碎,你要如何应对?”厉青凝冷声道。
鲜钰抿起唇来,连话也不知该如何说了。
“方才不是还伶牙俐齿的么,怎现下连话都不说了。”厉青凝声冷色厉。
鲜钰沉默了许久才道:“那宁妃现下如何了。”
“不知。”厉青凝冷冷应了一声。
鲜钰一哽,过了许久才鼓起劲道:“殿下仍在气我入了宁妃的梦,害得宁妃……”
厉青凝额角一跳,终于知道这人在慌什么了,“我气这事作甚,旁人如何与我何干。我气的是你不自惜,不自怜。”
鲜钰怔住了,眼眸微微往旁一转,“前世我伤了旁人时,殿下也分外不喜。我也曾无意伤过殿下身侧的人,那时殿下三日未同我说话。”
闻言,厉青凝恨不得锤起自己的心窝,命自己将前世种种全然想起,也不知她前世究竟是做了什么,才害得这人动不动就如鹊儿般战战兢兢的。
但想想又觉得不可能,旁人被伤了也就伤了,有何必要三日不说话,莫非是这人是用了什么邪术伤着了人,自己才那般生气的。
厉青凝眼一闭一睁,缓缓道:“宁妃现下不死,日后也必会生不如死,厉载誉若是知晓一切,定不会让她好过,她所受的折磨将比今日更甚。”
她又道:“你可听得明白,若非投井,厉载誉是不会轻易放她一死的。”
鲜钰抿唇不言,依旧是无话可说。
厉青凝暗叹了一声,又道:“她心里有鬼,又生怕所做之事被人所知,本以为捂住自己的嘴便能保住厉无垠的命,殊不知,她只捂得了自己的嘴,却捂不了他人的嘴。”
“那殿下……”鲜钰顿了一下,才磕巴问道:“究竟还气不气我。”
“气。”厉青凝随即道。
鲜钰抿起了唇。
厉青凝眸色一沉,“说了数次仍是不听,这叫我如何不气。”
她缓缓沉下气,又道:“我不知白涂还教过你哪些旁门歪道的术法,日后莫让我看见,若让我知道你伤着自己,你便……”
“我便如何是好。”鲜钰小声问道。
“你便……”厉青凝顿了一下,索性道:“你便自行思过。”
鲜钰双眸微正殿,难以置信一般,“那殿下气的是我不……不自惜。”
“是。”厉青凝淡淡道。
鲜钰眼睫一颤,不自在地又抠了一下掌心。
“你若是,”厉青凝顿了一下,又道:“若是乖一些,我也不至于如此伤神。”
“我料想前世之时,你也不是有心伤我手下之人,伤人之时,多少也会将自己陷于不利之地,日后三思而后行,切莫冲动。”厉青凝淡淡道。
鲜钰一愣,似是心底那滔天的风浪骤然间不见了,她原是一只单薄无依的船,如今被温和的流水稳稳托着。
心里的苦涩全然消散,只想动一动舌,好从嘴里卷出点甜意来。
刚一动舌,忽又想起厉青凝又不爱吃甜食,嘴里定是没有糖味的。
“此世,我必不会伤及殿下的人。”鲜钰垂眸道。
“是不该伤。”厉青凝缓缓道。
她这话说得极慢,似是在一边思索一边说着,像是要从记忆深处,挖出些奇珍异宝来。
鲜钰听她这话似别有深意,心道莫非厉青凝还是想起了前世之事,想要同她讨个说法了?
过了许久,似是过了一个王朝那么长。
厉青凝才道:“你不也是本宫的人么。”
鲜钰懵了一瞬,她这朽木脑袋一样的长公主,何时会说这种话了?
厉青凝羞于启齿,在魂海中抿了一下唇,久久才挤出声音,冷冷淡淡地道:“本宫尚未允你自伤,你若敢伤及自己,便是违了本宫的意。”
鲜钰倒吸了一口气,按捺着心里的悸动,看着铜镜里那面目稠丽却不苟言笑的人影,久久不敢信这是厉青凝会说出口的话。
厉青凝莫不是被她附体附坏了脑子?
鲜钰微抿了一下唇,难以置信地问道:“殿下所言当真?”
厉青凝淡淡道:“本宫何时说过半句假话。”
“可你……”鲜钰之支支吾吾开口。
厉青凝一哽,心道莫非是因那不由自主涌上唇齿间的自称,令这人不敢信了,她随即又道:“我方才说得还不够明白么。”
鲜钰更是不知所措,“够明白了。”
她攥着十指,本是一点知觉也没有的,不知怎的,忽地察觉到十指一紧,甚至连那尚未散尽的通体凉意也感受到了。
魂海中,厉青凝缓缓道:“方才我屏了五感,现下撤了。”
鲜钰不明所以,倏地头晕目眩了一阵,再回神,她已站在魂海之中,而铜镜里映着的人影,又恢复了原先冷淡如水的模样。
镜里的人眉目倏然少了那几分突兀的张扬和稠艳,眸光冷淡如霜,似是对什么都分外不在意一般。
厉青凝转了一下手腕,又坐直了身子,才问道:“这夺舍一术定后患众多。”
鲜钰倒吸了一口气,在对方的魂海中左顾右盼了许久才道:“这术法是有些缺欠。”
“你且说便是,我不会气。”厉青凝淡淡道。
鲜钰见状才缓缓开口:“若是一个时辰内未归魂,之后若要归魂必将撕破魂缕。”
厉青凝顿时屏息,想不气怎就这么难呢。
鲜钰在厉青凝的魂海之中,自然也能用对方的双眸来视物。再者,如今厉青凝还撤了五感上的遮拦,她便也能感厉青凝所感。
只见铜镜里那皎如明月的人缓缓动了丹红的唇,即便是唇色被胭脂染得再艳,她的模样也依旧冷如冰霜。
这冷傲得不可高攀的人,却道:“我在梦里见过前世的一些事。”
闻言,鲜钰耳畔一热,竟有些羞赧起来。
厉青凝又道:“你在梦中索求无度,常常在我面前自行纾解,乱我心弦,扰我思绪,不止如此,还想拉我沉沦。”
鲜钰瞪大了双眼,虽对自己前世所做的事心知肚明,可这些经由厉青凝的嘴里道出,更加觉得自己不是个人。
厉青凝接着又道:“你柔声细气地祈怜,做足了姿态,在我面前做尽了那等……十分不入流的事,我未曾回应,并非是不喜你如此。”
鲜钰也不知厉青凝忽然说这些作甚,恨不得捂住她的嘴,此时她似是体会到了芳心的难处一般。
惟想……想挖个坑将自己埋进去。
“我只是以为,未经三书六礼,未明媒正娶,也未八抬大轿将你接回,万不得做这等草率无礼之事。”厉青凝淡淡道。
她顿了一下,又道:“况且,你常常如此,又十分伤身,我本以为不作回应,你便会克制一些,没想到后来更甚。”
鲜钰在魂海中听得清楚,可惜魂海狭小,根本无处藏身。
只见厉青凝缓缓摘下了发上的步摇,轻放在了台上,她垂下了眼眸,缓缓道:“罢了,若是我再不作声,你必定又会胡思乱想,定又会觉得我在因旁人而同你置气。”
鲜钰抿起唇,她已在胡思乱想了。
她暗忖,可是厉青凝这么说做甚,摘下步摇做甚,为何眸光要闪烁,为何暗暗吞咽了一下,为何心如擂鼓。
厉青凝这是想做什么。
究竟是想做什么。
厉青凝冷着声道:“前世之时,你可有几番纠缠着想看我……自渎?”
鲜钰目瞪口呆,这叫她如何答,她不想说假话,心里又暗暗期待,于是十分别扭地道:“有。”
“这是我前世亏欠你的。”厉青凝缓缓开口道。
只见铜镜里,那玄衣肃冷的长公主裙下双腿交叠而起,紧夹着缓缓蹭动着。
许久,那一丝异样的感觉同样漫上了鲜钰的心头。
鲜钰愣了一瞬,在魂海中缓缓咬起了下唇,就连厉青凝感觉的那一股湿意,她也感受得一清二楚。
随后,厉青凝还将半掩在衣袂底下的手往下探去,在将裙底掀起后,底下光景全然露出。
可镜台前坐着的人仍目不斜视地往镜里看着,面色依旧无甚变化,只是微微抿起了唇。
手如在琵琶上弹拨一般,捻弄勾揉,片刻便令琴弦软如泥般。
听不见琵琶声,气息倒是重了些许。
只见铜镜里的人凤眼微眯,素齿微微露出,在喘出些许浊音后,她哑着声道:“我说话从来作数,于此,你应已知晓,你于我有多重要。”
鲜钰尚未回神,只依稀听见厉青凝几个平淡的字音,她心道,都这般了,怎敢不知晓。
她心知厉青凝那常常将规矩挂在嘴边的人,轻易不会做出这等轻浮孟浪之事,如今厉青凝都为她做到这地步了,她怎么还敢不知晓。
鲜钰鲜少会觉得双颊灼烫,她前世做过了再难以启齿的事都未曾如此羞赧,如今却真真连魂都不敢动了。
厉青凝取来丝帕,擦拭着指间的痕迹,缓缓道:“你也该回去了,不过多时,陛下必会知道宁妃那腌臜事是同谁做的,你只需在城西静心等着即可,切莫动国师的心思。”
鲜钰烧红了脸,方才那感觉似热潮一般,将她满脑子都堵了个遍,她艰难开口:“我怎敢动国师的心思,如今……心思里全是殿下了。”
厉青凝抿起唇,忽听见魂海中的人道:“那我便走了。”
说走便走,她魂海里那一缕外来的魂顿时不见了。
一时之间,竟觉得魂海有些空。
回想到方才幕幕,厉青凝闭起了双眸,将手里的丝帕掷在了地上。
是有些难为情,但想到是前世欠鲜钰的,又是为了安抚这人才做的,忽然又觉得没什么了。
况且这屋里仅她一双眼,无他人看见,便算不得轻浮不矜重。
再度睁开眼,厉青凝眸色已然如常,她弯腰将地上那丝帕拾了起来。
在将手泡进了铜盆里清洗一番后,她才将帕子也扔了进去。
厉青凝静了心,又将燃着的香放进双耳兽足香炉里,过了片刻才走去打开了房门,面色如常地道:“芳心。”
芳心在远处定定站着,脸都要被秋风给吹僵了。她打量起自家主子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怎么了。”
“方才你想说什么。”厉青凝问道。
芳心这才回想起原先她想同厉青凝所提之事,她连忙道:“殿下,陛下醒了。”
厉青凝沉思了一会,问道:“他醒来可有将谁召去?”
芳心摇头:“不知。”
厉青凝沉思了半晌才道:“罢了,静观其变。”
金麟殿中。
厉载誉醒了过来,瞪着顶上的纱幔久久未回神,一时之间,他似是浑身气力都被抽走了一般。
过了许久他才低咳了两声,喊道:“来人!”
那执着拂尘的太监连忙走了过来,躬身道:“陛下可还有哪儿不适?”
厉载誉气喘吁吁,猛地将握成拳的手砸在了身侧,砸得那床榻嘭然响起。
太监愣了一瞬,尖声道:“陛下可别伤了手!”
厉载誉一时气极,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过了一会才道:“宁妃那贴身伺候的婢女身在何处。”
太监眼眸一转,说道:“被长公主殿下派去伺候三皇子了。”
厉载誉冷笑了一声,“甚好,先前那位在千钧跟前伺候的婢女呢。”
太监想了想道:“仍在三皇子跟前。”
“你将其叫走,换一个人去伺候,半个时辰后,将宁妃那贴身婢女带来见朕。”厉载誉磨牙凿齿道。
“是!”太监连忙应声。
片刻后,谁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原先一直照看着三皇子的宫女竟被换走了,换成了另一位面生的宫女。
而一个时辰后,宁妃那贴身宫女也被喊了出去。
那婢女心下一喜,本以为是要将她也换下了,不料,将她唤出去的太监却道:“你且随我来。”
那宫女浑身发抖着,顿时便猜到了是谁要见她,毕竟这位公公,可是一直跟在圣上身侧的。
她哪敢多言,只能哆哆嗦嗦地跟在太监身后走着,这一走就走到了金麟殿。
宫女两腿一软就跪了下来,头猛地磕在了地上,紧咬着下唇一声也不敢吭。
龙床被垂帘遮起,她尚且见不到床榻上躺着的皇帝,看不见更是心惊,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冷汗直冒着。
厉载誉听见那扑通及地的声响,冷声道:“你可知先前在三皇子跟前伺候的宫女为何会被换下。”
那个宫女哆嗦着道:“不、不知。”
“那朕便告诉你,她!”厉载誉顿了一下,接着又道:“得了天花。”
那宫女抖得更甚,连牙齿都在打颤。
“天花这病极其容易传到他人身上,又十分难救活,那宫女是为了皇子染病的,朕自然不会亏待她。”厉载誉话虽说得慢,可每一字都带着狠劲。
宁妃那贴身婢女已抖得不成样子,却不敢多说一句。
过了许久,厉载誉才道:“你怕么。”
“怕、怕!”那宫女道。
厉载誉颔首,“是得怕,只是你瞒了不该瞒的事,更应该怕。”
伏在地上的宫女双目圆瞪,又往地上猛地磕了一下头。
“若你将所知之事尽数道出,朕定不会怪罪于你,你只是一个宫女,若非背后之人要你如此,你又怎敢有异心。”厉载誉话音戛然而止。
他躺在床榻上,瞪着顶上纱幔,缓缓又道:“你说,朕说得对么。”
“对、对。”那宫女随即应声:“陛下所言极是,是宁妃娘娘让奴婢瞒的,奴婢怎敢不从。”
“宁妃命你瞒了什么。”厉载誉问道。
宫女将下唇咬出了血来,一双眼里已满是惊恐,“宁妃娘娘她、她、她、她……”
“她做了什么。”厉载誉坐起身,隔着布帘问远处跪着的人。
“她——”宫女似要将头埋进地里一般,久久才松开紧咬的牙关,说道:“她同二殿下私通!”
厉载誉眼前一黑,险些又昏过去,连忙躺下身,半晌才将头顶上的纱幔看清楚了一些,他急喘着气,那气似是要断了一般。
“你所言胆敢有半分虚假,朕绝不轻饶你!”厉载誉咬牙切齿道。
那宫女抖着身道:“奴婢不敢,二月前,二殿下进了仁仪宫,同娘娘过了一夜,二殿下还给娘娘留了信物。”
她抿了一下唇,从袖口里拿出了一样东西,双手呈起后又道:“昨日,娘娘命我将此物藏好,我不敢藏在仁仪宫中,便随身带着。”
“呈来!”厉载誉厉声道。
站在一旁的太监连忙接了过来,躬腰将那东西伸进了厉载誉的布帘里。
厉载誉拿起那物事仔细一看,登时一口血涌上了喉咙。
他硬是将其咽了下去,冷声道:“朕知道了,你且退下。”
那宫女闻声磕了几个响头,接着才爬起身哆哆嗦嗦地退了出去。
金麟殿中仅有两人,殿里分外安静。
过了许久,厉载誉才道:“这是厉无垠的贴身玉佩,是他龆年时,朕亲手给他系上的。”
那太监低着头道:“方才那宫女……”
“不能留。”厉载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