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宫女衣裳的人伏在池边, 长发垂到了水里, 被沾湿成一绺一绺的。
厉青凝仰头看她,正欲收回手的时候,只见那双眸通红得像兔子一样的人竟朝她的手靠了过去。
她的手背微微一重,骤然贴上了那柔软却略显冰冷的脸颊。
兴许是赶着来时被秋风刮了一阵, 鲜钰的脸凉得很。
厉青凝丹唇微张, 欲言却休,只直勾勾地盯着面前那双眼湿漉漉的人。
鲜钰浑身微微发颤着,在说完了那一番话后, 又觉得有些难堪, 才往厉青凝的手背上靠了一会, 又猛地别开了头去, 将下唇死死咬着。
她一双眼雾蒙蒙的,连眼睫也颤抖不已,似是受惊的小鹿一般, 可比之小鹿却又太凶了一些。
明明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副要哭的样子, 却偏偏倔得绷紧了肩颈,双手也紧握着, 眼里隐隐露出一丝凶戾来。
分明是兔子急了要咬人。
鲜钰忽然两眼一抬,紧咬的下唇一松,伸手就去钳住了厉青凝的下颌。
那冰冷的两指缓缓往下一滑,从下颌滑到了脖颈上。
若是被他人望见,怕是就被判下谋害皇亲国戚的大罪, 可周遭却没有旁人,而被钳住了喉咙的长公主正不动声色地站在水中。
鲜钰张开嘴喘着气,似是一呼一吸皆十分艰难一般,她已是头昏得几近晕厥了,却拼着最后一分气力,捏着厉青凝的喉咙一字一顿道:“吐出来!”
厉青凝也不挣扎,站在水中就任她捏着,分明是在纵着她。
“吐啊!”鲜钰磨牙凿齿道。
她看厉青凝仍是一副淡然的模样,越发气上心头,疾首蹙额着,恨不得将这人的胃给掏出来。
怎还这么淡然,怎能这么淡然。
像是只有她一人想要扭转前世种种,似是只有她一人疯魔一般,对此事这么在意。
而对方却无动于衷,似是将自己的安危也不放在心上。
鲜钰捏着厉青凝的手一松,手微微打着颤收回了身侧。她垂下头,已觉得眼前物事都在颠倒旋转了。
“殿下为何要喝啊,本座不想再在水牢里抱着一具骸骨了。”她话音颤颤。
沉默了许久的人这才开口:“后来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这话音依旧是冷冷淡淡的,似是连半分情绪也不带。
鲜钰紧皱着眉头嗤笑了一声,似笑还怒,“后来?”
她垂下眼,看见水里站着的人一双眼波澜不惊,叫人想一寸寸撕下她面上的淡漠,好看她喜,看她悲,看她怒。
鲜钰直勾勾地盯着水里的人的眸子,不想错过她眼里任何一丝不易察觉的神情,缓缓道:“后来本座不想活了,可死之前,本座也不想容他们在这尘间享乐,凭什么本座悲痛欲绝,受尽谩骂,而他们却能受万人敬仰,阖家美满。”
“是,他们凭何。”厉青凝道。
“所以,”鲜钰顿了一下,一张白璧无瑕的脸因怒极而泛起了一抹薄红,那宛若春半桃花的脸恰似修罗,“本座背着殿下的骸骨去血洗了皇宫,撕下了龙袍裹住了殿下的骸骨。”
她微微抿起唇,细眉微微一蹙,嫌恶道:“可那身龙袍有些脏了,本座后来又将其扔在了地上踮脚,索性脱下外衫给殿下披上。”
水里的人微微一动,一圈涟漪又泛了开。
厉青凝又猛地阖起了眼,唇齿发干地道:“再然后如何。”
“本座把殿下放在了龙椅上,却遭人暗算,大小宗的人说本座入了魔,在万人面前抽了本座的筋,断了本座的骨,放干了本座的血。”鲜钰缓缓道。
她直勾勾地看着厉青凝,将最后一个字挤出唇齿后,只见水里的人猛地砸碎了这一池静得如同红镜的水面,原本淡漠无情的脸上陡然多了一丝微不可见的怒意。
“你此世想报复回去。”厉青凝道。
“自然,要叫他们百倍偿还才好。”鲜钰冷声道。
“你哪来的把握。”厉青凝又说,“你如何阻止得了。”
鲜钰听她话音冷淡,又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当即就磨牙凿齿地道:“本座吃了碧笙花,在翱仙山上待了七日,只要早他们一步,便能阻止。”
她说完便笑了,可刚勾起唇角,却被水里的人猛地拉了下去。
她双眸骤然一缩,踉跄着跌入了水中。
那一瞬,鲜钰像跌进火里被烧着了一样,瞪直了眼挣扎着就要往岸上爬。
她浑身湿透,狼狈得挥舞着手,一双眼里满是惊慌,“厉青凝你疯了?!”
身后的人却不轻不重地攀住了她的肩,那掌心微微一动,覆在了她的后颈上。
那一瞬,鲜钰像是被提着后颈的猫一般,登时就静了下来。
水十分凉,可除了凉以外,鲜钰却连一丝异样也未察觉到。
她回过身,只见厉青凝眸色沉沉,抿着唇已是一副怒火中烧的模样。
愣了一瞬后,鲜钰方才生的气一时被这池里的水都给冲没了,如今只剩下讶异。
虽说她没有泡过返髓露,但返髓露那么稀罕的玩意儿,又怎会像染了色的冷水一样,泡起来除了凉以外再没有别的感觉。
“你……”鲜钰欲言又止。
厉青凝丹唇一动,“吃了碧笙花?”
鲜钰退了半步,后背抵在了池壁上。
她讶异道:“这不是返髓露,碗里的焕灵汤莫非也是假的?”
厉青凝眸光沉沉,面色如摧城黑云一般。一身冷厉藏也未藏,长得是昳丽貌美,可却让人不敢直视。
“定然是假的。”未等厉青凝回答,鲜钰径自又道。
果真被她说准了,厉青凝淡言:“原先的返髓露和焕灵汤确实被本宫命人换了。”
鲜钰倒吸了一口气,顿时明白过来,厉青凝是故意让芳心去找她的,做了一出苦肉计,逼得她将话都说尽了。
如此一来,前世今生她做过的那些折腾自己的事也全被知晓了。
她眼睫微微一颤,只见厉青凝朱唇抿成一线,细眉也微微蹙着,分明是生气了。
长公主十分生气,后果十分要紧。
鲜钰硬着头皮道:“你唬弄我?”
“若非如此,本宫又从何得知前世种种。”厉青凝话音一转,缓缓道:“又从何得知,你今生又吃了些什么东西。”
鲜钰下意识就转身要往池沿上爬,衣裳全被水打湿了,紧紧贴在身上,她往上爬时一截细瘦的腰微微往下一塌,细得不盈一握。
才刚撑直了双臂,屈起右膝往池边一搭,细软的腰登时被揽了一圈,她被带着往后一仰,又落回了水里。
厉青凝身前的柔软全然贴在了她的后背上,浑身皆是凉的,只有落在她耳畔的气息热得厉害。
“本宫记得,吃了碧笙花是要在山上呆上七日的。”厉青凝柔声道。
可这声音越是轻柔,听在鲜钰耳里就更是要命。
厉青凝思忖了片刻,又道:“难怪那时在慰风岛上,你在藏书阁里看了一本游记。”
鲜钰只觉得每一根发丝都似被拉扯着,不但发根酥麻,整个人都似被紧攥着一般。她微微张开唇,胡乱地想了一番反驳的话。
可她确实无处反驳,因为她确实吃了碧笙花。
“吃了便吃了,不吃如何帮你!”她咬牙切齿道。
厉青凝的手还环在她的腰上,两人贴得极近,一呼一吸间,那气息近乎缠在了一块儿。
鲜钰是十分想和厉青凝做些什么事的,可却不是现下厉青凝生着气的时候,这样她还怎么敢撩拨人!
“你想如何帮。”厉青凝话音沉沉地问。
鲜钰抿着唇没说话,垂下眼看向厉青凝环在她腰上的手,只见那手泡在水里,已泡得有些发白。
她心下一跳,抬手便捏住了厉青凝的手腕,将那只手翻了过来。
掌心伤痕近乎蔓延至整个掌心,原本素白的手掌绯红一片,血肉模糊得触目惊心。
“你怎还敢泡在冷水里!”鲜钰紧攥着她的腕骨道。
厉青凝无动于衷地站着,“原先是热的,等久了也就凉了。”
“你莫不是疯了?”鲜钰讶异。
厉青凝却道:“本宫若是疯了,还怎么唬得你说出这么多。”
鲜钰的额发已被溅起的水打湿,方才挣扎间,一身慌忙套上的宫女服已是要掉不掉的,素白的肩颈露了大半,比那伤得可怖的人还要狼狈。
她双耳一热,只觉得方才生气时的一举一动像是笑话一般,更是又气又臊,这才想到不久前芳心去找她时说的那些话。
若是真要救厉青凝,她一个人又如何救得了,芳心那一席话堪称儿戏。
是她一时慌张,竟就被这两人合起来做戏给骗了。
一圈雕花屏风将沐池围得严严实实的,烛光摇曳,只见两个身影映在了屏风之上。
鲜钰的手还握在厉青凝的手腕上,将那只手高高举起,免得又泡进了水里。
她恨恨道:“殿下没疯,本座却被折腾得险些要疯了,该说的本座都说的,却是殿下还有不少话未说清道明。”
这是明摆着要算账了,正一笔一笔清算呢。
厉青凝任她握着自己的手腕,淡淡道:“那你且说,本宫还有什么是未说清道明的。”
“属实太多,譬如殿下瞒着本座到底做了些什么,还有什么是想唬弄本座的。”鲜钰扬眉道。
“属实不多,本宫也就唬弄了你这么一次。”厉青凝丹唇张合着道,呼吸间胸膛也跟着微微起伏着。
两人贴得十分紧,一起一伏时,鲜钰后背犹感分明。
鲜钰抿起唇,只觉得心乱如麻,她缓缓侧过头,只见厉青凝脸上愠怒不减,似是不能好好商量一般了。
“殿下如今倒是不守礼数了。”她缓缓道。。
这话音落下,厉青凝愣了一瞬,眼眸微微往下一垂,落在两人紧贴的前胸后背上,这才往后退了些许,可面色仍是冷得很,不甚欢喜。
鲜钰却捏着厉青凝的手,却不是不让她退,而是怕这手又泡到水里去了。
这人倒是不怕疼,手都成如今这模样了,竟还有心思来唬弄她?
厉青凝面上神情不变,可人却往后避开了一些。
虽然厉青凝未示弱,可鲜钰却忽然酣畅愉悦了起来,借机微眯起眼,方才被压下的气焰登时又燃了起来。
她嗤笑了一声道:“殿下怎就退了,方才不还十分咄咄逼人么,梦里边的事还未说清道明呢,难道殿下在梦中敢想,真真看着本座时却不敢为了?”
厉青凝抿着唇没说话,双眼里仍是如翻云卷浪一般,眸光冷厉非常。
“你我前世什么亲昵的事没做过,还用得着守什么礼数,再说,本座做出这样那样的事还不是为了殿下,殿下凭何冲本座生气!”鲜钰落在厉青凝腕骨上的力道更重了一些。
厉青凝眉心一蹙,气息渐显凌乱。
鲜钰很是得意,趁热打铁道:“本座的碧笙花是白吃了,没想到殿下这般不需要本座。”
“不需要?”厉青凝朱唇微张,唇齿间挤出了这三字来。
“看来是不大需要,否则早要了。”鲜钰说得十分轻快,似乎将方才自己还被吓得退抵池壁的事给忘了。
厉青凝眼眸半垂,似是在沉思一般,过了许久才道:“你果真执迷不悟,屡教不改,如今竟还想着那般不知羞的事。”
“有何不知羞的,又不是未做过!”鲜钰冷哼了一声。
厉青凝哽了一下,更是觉得这人冥顽不灵,她别开头,紧抿的朱唇一张,再回头朝鲜钰望过去的时候,眼里的黑云已然压城,而惊浪已然滔天。
“是你不知悔改。”她一字一顿道。
“有何好改的。”鲜钰下意识道。
这话音刚落,鲜钰的右肩忽被按下,是厉青凝的手按在了上边。
厉青凝眸色沉沉,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那宫女装扮的人,缓缓倾身向前,缓缓说道:“是你偏要这般,不怪本宫。”
鲜钰愣了一瞬,只觉得那落在她肩上的力道一轻,那皓腕朝她的脑后探了过去,系发的红缎一松,原本就湿淋淋的乌发随即落在了肩背上。
她眼睁睁看着厉青凝将那红缎扯了过去,又硬是抬起被她握着的手,将那红缎覆在了眼前,系到了后头。
厉青凝一双冷厉的眼顿时被遮得完完全全的,一身湿透的玄衣似鸦羽浸水一般。
发是黑的,衣裳是黑的,只有覆在双眼上的红缎艳红夺目。
鲜钰一时竟猜不到厉青凝要做什么,只记着不能让厉青凝受了伤的手泡入水中了。
一大圈水纹倏然漾开。
她一时不觉,腰上忽然一紧,竟被托到了沐池上。
离水的那一瞬,她冷得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她五指握着厉青凝的右手腕,却觉得下裳被拨了一下,掩在底下的腿露了出来。
贴着池壁往下垂的腿浸了大半在水里,只觉得一湿软的物事攀上了她的踝骨,沿着细瘦的小腿缓缓往上挪着。
似水蛇一般,一寸一寸爬着,似在折磨她一般。
是厉青凝的手。
像是水蛇正环着浮莲的泡在水下的根,一寸也不想放过。
涂了蔻丹的手从她的小腿肚上一滑而过,又绕至前边,掌心覆上了那纤瘦的膝。
长裳一半拉至膝上,一半垂至水面,那露出的膝骨轻而易举便能被抬起,一条腿软绵绵一般,似是一点气力也没有了。
鲜钰一只手握在厉青凝的手腕上,另一只手撑在身后,她被抚弄得下意识想后避一些,却又十分想迎上去。
她一双眼已然迷离,眼眸微微一转,却见厉青凝眼前还覆着红缎,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停顿。
装什么端庄得体,到现在竟还装得出来。
鲜钰微微抿起唇,抬起被抚弄得绷紧的腿,朝厉青凝的肩踩了上去。
足弓皓白如雪,五趾微微蜷着,踝骨上还留着一圈寒凉的铁链。
在被那皓足踩上肩的那一瞬,厉青凝顿了顿,耳边随即也听见了那铁链玎珰作响的声音。
那一瞬,似是冒出心尖的欲念全都破土而出了一般,一颗心猛撞心口,连心跳声仿佛也清晰在耳。
鲜钰明知厉青凝蒙了眼看不见,却还戏谑道:“好看么。”
话音刚落,水蛇不止缠着花根了,更是逗弄起沾了水珠的花瓣来,却只在花心附近徘徊着,始终未再进一寸。
鲜钰抿紧了唇,连背也微微弓着,刚才要掉不掉的襟口已垂到了肘间。
她握在厉青凝手腕上的气力更重了些,始终未松开半分。
那细长的五指从她的裳底探出,细指微微一勾,腰带骤然落下,一身匆忙穿好的宫女装更是拢不紧了。
那隐约的软白,似罗罗翠叶下掩着的桑果,又像是半露的莲蓬,轻易便被厉青凝略显冰凉的手给覆住了。
“是你求的,是你冥顽不灵,着实轻佻。”厉青凝一字一顿道。
鲜钰气息早就乱了,她堪堪撑直了身,撑在地上的手已微微打颤。
忍了这般久,终是忍不住了,她唇齿间喘吁逸出,抵在厉青凝肩上的皓足往下一滑,又落回了水里。
水蛇逗弄了莲蓬,又回去抚碰了花瓣,却始终未捣花心。
那宫女装束的美人急不可耐,本想合拢了双足,却硬是被拨开了。
她眼睫颤颤,一双眼像被水浸透了一般。
还是未碰到那处,还是不够……
鲜钰咬牙切齿:“殿下莫不是看不见,连手也摸不准了?”
厉青凝却只字不言,饶是最后鲜钰哽咽求她,也未往那处碰上一碰。
鲜钰闷哼了一声,气息更乱。
只见花瓣微微一颤,花心里裹着的晶莹沿着粉瓣淌下,留下了道濡/湿的痕迹。
沐池外,芳心在遣散周遭婢女前,命人传开了长公主泡了焕灵汤还喝了返髓露之事。
她迟迟而来,只见屏风上似映了两人的身影,可烛光晃动,那身影又十分模糊,她不大看得真切。
“殿下,可要回阳宁宫了?”芳心在屏风后低声问道。
里边却无人应声。
芳心蹙了一下眉,正想再问一遍时,忽然听到里边传出厉青凝稍显低柔的声音。
厉青凝道:“落轿在沐池外,一刻后再令人来抬。”
芳心摸不着头脑,可还是应了下来。
半个时辰后,阳宁宫里。
锦被里忽然伸出一只软而无力的手臂来。
鲜钰眯起眼,看着远处背对着她正在抄书的人,磨牙凿齿道:“厉青凝你不是人。”
厉青凝挺直了背在抄书,闻言,她手里的狼毫只顿了一顿。
长公主可不觉得自己不是人,还觉得今夜她做足了人。
未做尽便已算做足了人,但……
还是自省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