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红衣峥嵘>第49章

  空旷的寝宫之中, 屋外的光透过门扇棂子上裱糊着的薄纸, 落在了地面上。

  芳心暗暗抬眸,那一瞬愕然望见厉青凝眼里闪过的厉色。

  那神色与平时不同,并无半分轻藐和冷淡,反倒像是认真起来了一般, 看起来真真像是要去争权了。

  她自幼就跟在厉青凝身侧, 自然知道厉青凝这些年在宫中为何要这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全赖于厉青凝母后走前留下的一支暗影。

  那支暗影只听从其主,来无影去无踪, 一个个武功和修为都甚是高强, 一人能顶百人用。

  在南双蝉走后, 这支暗影便只听命于厉青凝, 深受厉载誉忌惮。

  厉青凝精于算计,并非是要逼得厉载誉走投无路,仅仅是想在这宫中争一刻喘息之机罢了, 可那些争储的、谋权的,却根本不想让她安生。

  芳心也十分生气, 不愿自家主子再因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气坏了身子,可如今, 在厉青凝眼里,她竟看见了有别于旧日的神情,不免心中一喜。

  此次不白回来,自家殿下不知不觉竟多了一分野心。

  思及此处,芳心又想到方才厉青凝喃喃自语时的话, 心中甚是感慨,原来情爱一事当真能让人焕然一新。

  情这一字,果真让人十分难懂。

  芳心暗叹了一声,心道可惜那红衣仙子是凤咸王的人,自家主子同她就像是牛郎织女一般,十分艰难才能见上一面。

  “你在想什么。”厉青凝抬眼就看见自己这婢女一会哭丧着脸,一会又似是十分愉悦,像是失了神智一般。

  芳心倒吸了一口气,头低得更下了一些,“没想什么。”

  “你方才那是什么神情。”厉青凝甚是不解。

  芳心支支吾吾了许久,最后心一横,才低声坦白:“在想殿下同那红衣仙子的事。”

  “有何好想的。”厉青凝揉起了眉心。

  芳心暗暗抬眸看了榻上的人一眼,“奴婢觉得,殿下和那红衣仙子不能时时相见,实在太、太难了些。”

  憋了半天,她就憋出了一个“难”字。

  厉青凝眼眸低垂,朱唇微微一动,看口型似是在默念着这一字。

  她双眸忽地一闭,缓缓问道:“你也这般觉得么。”

  “是。”芳心闷声道,事实上她心里却在想着,你俩的事,问我一外人做什么。

  厉青凝双眸一睁,眸光冷凌,“是太难了,隔得也太远了。”

  她深知前世自己亏欠鲜钰的事,现在忽然起了念头,不能将这人放在凤咸王身侧太久。

  芳心低着头不说话了,生怕这初尝情这一事的殿下让她做参谋,她深知这两人喜好相似且又异于常人,不是她所能参谋的。

  主仆二人一坐一站着,一时之间甚是安静。

  过了半晌,厉青凝忽然开口:“罢了,先将元正殿盯好了,一有变化,立刻报来。”

  “是。”芳心应道。

  元正殿内。

  厉载誉坐在龙椅之上,言笑晏晏道:“贵国当真拿得出十担玄铁?”

  “若陛下想看,鄙人这就能命人送来给陛下过目。”那使臣笑道。

  这话着实嚣张,十担便是千斤,且不说妥那国能不能拿出这千斤的玄铁,单就这话来看,使臣竟敢立刻叫人送来,也不怕在路上就被人劫了。

  厉载誉神色不变,心底已如翻浪一般,心神为之震颤。

  这使臣敢这么说,定然是敢送来的,既然都敢送来的,就不会拿些别的东西来滥竽充数。

  并且,这妥那国应当也有十全的把握能将这十担玄铁安然送到东洲都城,那护送的队伍定都实力不差,说不定全是妥那国里的人上人。

  这使臣无异于觉得妥那国的猛士技压东洲修士一头,十分狂妄。

  厉载誉虽笑着,可眸色却骤然一暗,没想到短短一年,这妥那国竟这么厉害了,令他不得不另眼相看,甚至还……

  颇为担忧。

  玄铁确实世间难寻,许多年前,坊间还有传言,得玄铁者得天下。

  确实如此,玄铁打造的兵器坚不可摧、削铁如泥,吹毛利刃不过如此,若是一国的军队都能用上这玄铁造的兵器,便可以说是所向披靡了。

  在场的几位大臣神色大变,面面相觑着却都不做声。

  “十担玄铁,可不是小数目。”厉载誉缓缓道。

  使臣笑道:“不过十担,妥那国还是拿得出的,陛下无须担忧。”

  “如此,”厉载誉顿了一下,“甚好。”

  使臣又道:“这十担,可当做是妥那赠予东洲的,往后东洲若是有需,可再行商议。”

  厉载誉眸光又动了动,他心中大骇,话上说的是赠予,实则应该是想做作彩礼。这么多的玄铁说送就送,也不知妥那国库存到底还有多少。

  众大臣更是震撼,心里已十分明了,为何这妥那国能在期年内变得如此强盛,想来是挖出了玄铁的缘故,实为天助。

  厉载誉朝坐在一旁的三皇子厉千钧望了过去,只见厉千钧坐得端端正正的,面上隐隐有喜意。

  厉千钧虽坐着端正,可在察觉到厉载誉目光投来的那一瞬,周身微不可觉地颤了一颤。

  那使臣是真有些担心东洲这长公主的品行不太端正了,幸而他来时同国君和命臣商酌了许久,想出了个两全之计来应变。

  果不其然,这东洲的皇帝心动了。

  天底下,又有哪个国君是不想要玄铁的,厉载誉也不例外。

  只是,比起将公主嫁去别国,让个皇子跟着使臣回妥那,着实更为丢人,也必定会引起小国耻笑,甚至诸小国日后还会更敬畏妥那。

  如此一来,狂妄不可一世的东洲,当真是要凋敝了。

  “千钧,你觉得玄铁如何。”厉载誉侧头朝坐在边上闷不做声的皇子望了过去。

  厉千钧浑身一抖,连忙起身道:“儿臣以为,这玄铁确实难寻,妥那国有这份美意十分难得。”

  这话说了跟没说无差,字里行间还甚是偏向妥那国。

  厉载誉摆摆手令他坐下,着实头疼。

  使臣但笑却不多言地退了出去,被好吃好喝地供着,而元正殿内,数位大臣们正逐一向厉载誉进言。

  此事事关重大,待使臣出了元正殿后,在外守着的大宫女眸光微微一闪,假意训斥了扫地的小姑娘几句,那小宫女双眼通红,将枯叶扫开之后,才拿着扫帚匆匆忙忙走了。

  天色已暗,小宫女弯腰垂眸而行,在夜色之中,她也看不清路,险些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如何?”那拦路的人竟是芳心。

  小宫女作揖道:“那妥那国的使臣出了元正殿,陛下、三皇子和诸位大人尚在大殿内。”

  芳心微微点头:“知道了,莫说今日见过我。”

  “是。”小宫女连忙应声。

  次日。

  鲜钰早早就去拜见了凤咸王,昨日从阳宁宫出去后,她就颇为担心凤咸王会在背地里捣鼓出什么事来。

  毕竟这凤咸王也被牵扯到了疯马一事中,难免会有所行动。

  眼下事态紧急,她得盯得更紧一些,最好能令凤咸王全然相信她,也好摸清凤咸王私底下的计划。

  不料她刚到凤咸王的住处,就看见一个人影火烧火燎地跑来,身后一个太监紧跟着他,跑得已是双颊通红、喘不上气。

  那人穿着一身锦服,浑身上下没哪一块布料、哪一块玉石是不值钱的,只是这人神情很是慌张,模样也十分不稳重,和这身华服不太相称,像是街市里闹事的泼皮一般。

  定睛一看,她这才认出来人,正是三皇子厉千钧。

  这三皇子也是走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似是将她视若无物一般,分明她都行礼了,可这三皇子却一眼也未看。

  三皇子闯进了门,扬声便喊:“叔公!”

  这嗓门着实很大,令跟在他身后的小太监也十分汗颜。

  分明进宫头一日遇见时,这三皇子看着还是文质彬彬的,虽然不善言辞,可不至于这么毛毛躁躁。

  鲜钰微微蹙眉,不知此事与三皇子有何关系,兴许厉青凝又探到了些什么,却没有同她说。

  她鞋尖一转便进了门,一边站着的婢女随即将门合上了。

  虽说凤咸王进了都城便住在宫里,但幸好里外伺候的都是他从凤咸城带来的人,也不至于连句话也不敢说。

  三皇子也是知道的,在进了门后,才着急喊了几声“叔公”。

  凤咸王坐在厅里,正朝茶盏轻吹着,他听见这声叫喊毫不惊讶,反倒还扬起一丝笑来,“千钧怎么来了。”

  鲜钰走在后边,朝凤咸王拱手行礼,“王爷。”

  凤咸王颔首,“正巧仙子也来了。”

  三皇子坐到了凤咸王身侧,一副莫措手足的样子,“皇叔公,我该如何是好啊。”

  “怎么?”凤咸王倒不着急,十分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侧头朝张皇失措的皇侄孙睨了一眼。

  三皇子欲言又止。

  鲜钰微微挑眉,看见他回头朝自己望了一眼,显然有些事不便在她这外人面前说。

  她见凤咸王斜了一眼过来,立刻会意退避开了,到侧厢里去待着。

  屋里,婢女给她倒了热茶,还端来了晨时便做好的糕点,一言不发地在一旁站着,分明是在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鲜钰笑了,垂头抿了一口茶,唇角扬起的弧度隐隐约约的,面上露出一抹促狭之色。

  凤咸王尚不知她修为深浅,自然也不知即便是隔了这么远,她也能听到些许厅中的谈话声。

  那三皇子气息凌乱,似是急得不知从何开口,过了许久才道:“皇叔公,您一定要帮帮我,再这样下去,父皇非杀了我不可。”

  “你又未做什么惹怒他的事,他为何要杀你。”凤咸王慢悠悠道。

  三皇子深吸了一口气,“叔公有所不知,那萧大人的案子原本不是我负责的,我又不是大理寺的人,哪容得了我来指手画脚,可寺卿却身体抱恙,我就临时顶了这一职。”

  凤咸王咽下茶水,喉咙微微一动,“此话怎讲。”

  “是二哥,二哥在父皇面前推举了我,说是磨砺,实际是在害我啊!”三皇子猛地拍桌。

  他叹了一声又道:“我当时真以为他是真心为我好,谁不想在父皇面前好好表现一番,我就着手查了此案,后来证据确凿,父皇大怒,就将萧大人满门抄斩了,可、可我后来才隐隐发觉有些不对劲。”

  “如何不对劲?”凤咸王又问。

  三皇沉默了许久,压低了声音道:“萧大人的府邸被封了,封前我去了一趟,发觉我收缴到的萧府的账簿惯用纸张,和他们平日里用的不大一样。”

  “不就是换了纸么。”凤咸王淡淡道。

  “非也,我后来仔仔细细看了,被收缴到大理寺的那一本账簿中,用纸确实并非萧府能用上的,纸张虽看着平平无奇,可放在烛台上远远烤着时,却隐隐有细得微不可见的银丝,看着十分华美。”三皇子顿了一下,又道:“我摸了许久,发觉那纸也比寻常纸略微厚上一些。”

  “你的意思是,账簿是假的。”凤咸王扬眉。

  三皇子微一颔首,“那是邻国使臣送来的银丝纸,父皇不曾赐予萧大人,萧大人又如何拿得到……”

  凤咸王抿起唇,沉思了片刻,“若将此账簿呈给陛下,应当会重审此案,你也是被蒙蔽了,又有何好怕的。”

  “可、可……”三皇子支支吾吾。

  “怎么?”凤咸王疑惑问道。

  三皇子动了动唇,额头已全是密汗,“可、可我将伪造的账簿烧了,命人用寻常纸张重新抄写了一本,还、还做旧了。”

  “你——”凤咸王一口气堵在了喉咙。

  三皇子这才战战兢兢道:“皇叔父,我一时糊涂,毕竟那萧大人是先皇爷爷身侧的大红人,又曾是父皇极为信任的,我、我判错了这案子,父皇定然会怪罪到我头上的,我不能判错啊!我想反正所有证物都会锁在大理寺,日后也不会拿出来看了,但以防万一,我还是、还是将它烧了为好。”

  “那你可知原来的账簿在何处!”凤咸王扶起额头道。

  三皇子低着声:“不、不知。”

  “胡闹!”凤咸王是真的要被这小辈给气疯了。

  他沉默了许久才道,“看来那真账簿在别人手里,不过想来他不会亲手呈给陛下,除非假手于人,否则他也难辞其咎,如此想来,你非去妥那国不可了。”

  三皇子双眼布满血丝,想来整夜也未睡着,“还有疯马一事,那、那马上舞是我让舞乐坊安排的。”

  凤咸王闷咳了一声,嘴里的茶水也咳了出来,他指着三皇子,久久说不出来话,久久才道:“你被人往死里算计了啊。”

  三皇子一双眼瞪得巨大,“可我又并无争储之心,为何要害我!”

  “呵,”凤咸王紧皱眉头:“谁知你是真没有,还是假没有。”

  “那、那我该如何是好啊,叔公,昨日在元正殿中,父皇似乎不大想让我去妥那国。”三皇子急红了脸。

  凤咸王想了想道:“妥那国定是下足筹码的,不然也不敢在大宴上呈上数个白虎兽奴,妥那国昨日在元正殿里提了什么。”

  三皇子绞尽脑汁一想,“提了玄铁。”

  凤咸王笑了,“那他应当是会答应的,莫急。”

  侧厢里,鲜钰噙起一抹别有深意的笑,微微撩起薄纱一角,将茶盏抵在唇边抿了一口。

  她又听着凤咸王和三皇子闲谈了一句,而后这三皇子就被打发走了。

  待三皇子走后,在凤咸王身边伺候的婢女这才叩了侧厢的门,将她请了出去。

  鲜钰走过去拱手行礼,抬眼便看见凤咸王愁云满面的。

  凤咸王愁颜不展,许久才重重叹出了一声。

  过了一会,他才道:“本王那二皇侄孙实在让本王放心不下啊。”

  鲜钰前世便领教过那二皇子的厉害,现下对此也无甚惊讶的。

  “要劳烦仙子了。”凤咸王皱眉道:“去看看二皇子近日在做些什么。”

  鲜钰颔首。

  凤咸王又道:“二皇子养了一群修为高深的修士,他自身的修为应当也不低,多加小心。”

  “王爷放心,定不辱命。”鲜钰柔声细气道。

  出了门,鲜钰便使了匿形术往二皇子的住处去。

  她如闲庭信步一般,在这宫中与数位宫女擦身而过,那些宫女快步走过,连她的身影也见不着。

  二皇子随其母住在庆兴宫,那庆兴宫的主子十分了不得,在厉载誉病前十分得宠,极其好吹枕边风。

  只可惜厉载誉病了之后,似乎就不怎么近女色了,病得这般重还连太医也不召见,也不知那两大宗的人在他面前说了什么鬼话。

  庆兴宫中,那玉贵妃早早就去拜见皇后了,而宫中静悄悄的,似乎二皇子也不在其中。

  鲜钰微微蹙眉,正想走时,忽然察觉这庆兴宫有一丝不对。

  应当是有人在其中,怎放眼望去一个人也不见?

  她站在红墙上,察觉周遭空炁流动得十分古怪,明明墙里侧的树动也未动,可风将将她的衣袂掀了起来。

  红袖在风中翻扬着,就连面上的轻纱也略微扬起,珠帘缓缓晃动着,晃得沙沙作响。

  鲜钰抬起双臂,朝墙里探了过去,那一瞬恍如雷电过身,浑身都为之一颤。

  是个阵法。

  她双眸微微一瞪,随即从红墙上跃了下去。

  这阵法十分熟悉,与慰风岛渡雁台上的大阵有几分相似,但仅仅是有几分相似罢了,若是渡雁台的大阵,她万不可能只如雷电经身。

  那一瞬过后,庆兴宫内似传来混杂的叫嚷声。

  鲜钰靠在红墙上,缓缓平复起气息,侧头倾听着墙那边的动静。

  正听得认真,一个身影冷不防逼至面前。

  她下意识退了一步,却无处可退。

  鲜钰微屏气息,眼眸微微一抬,方知道来人竟是厉青凝,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唇角也忍不住上扬。

  她心道,果真心有灵犀,她才到了一会,厉青凝竟也来了。

  厉青凝却冷着脸,神情不大好看,腿一抬又往前迈了一步。

  庆兴宫里仍是吵吵嚷嚷的,鲜钰后背全然贴在了红墙上,抿着唇不敢随意吱声。

  玄衣人眸光里尽是寒意,微微倾身向前,双眸不紧不慢地垂下。

  鲜钰循着她的眸光也往下看,发觉厉青凝似是在看她遮面的珠帘纱。

  厉青凝眸光沉沉,许久不曾显露的冷厉似是骤然打翻的陈年老酒,倏然间,令鲜钰动也不敢一动,唇角噙着的笑顿时僵住了。

  鲜钰怔愣着,这一瞬像是回到了前世。

  她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人抬起了手,柔软的指腹隔着那轻纱摁在了她微微僵住的唇角上。

  那力道很轻,轻到像是风拂过一般。

  力道虽轻,可厉青凝刻意压低的声音却猛地在她心尖上刮了一下,让她不由得心神一颤。

  这一瞬,她才真真切切觉得,厉青凝与前世相比,真的变了一些。

  厉青凝丹唇张合着,气息似水雾一般落在她的耳畔,带着微不可觉的湿暖。

  “让你在宫中万不可轻举妄动,你这是……”

  厉青凝话音一止,接着又一字一顿道:“想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