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正是天子寿诞。

  寅时四刻,花木兰就从驿馆的床上爬了起来,自去鞠了一把凉水净面,抖擞精神之后又用柳枝蘸着青盐刷了牙。接下来就是束发戴冠,换上官袍,把自己打扮的光彩照人。当然,今天并不是单单穿了官袍,得了提醒的她还在内里罩了一件软甲。

  把一切都收拾停当后,已是卯时初刻,天光破晓。

  花木兰现在的官阶就是最好的通行证,在驿馆其他小官艳羡的目光注视下,花木兰带着亲卫骑着马大摇大摆从驿馆正门走了出去。直奔午门。

  到了午门,花木兰把缰绳扔给了亲卫,整理衣冠之后施施然往左边的门洞走去。与礼部官员勘合官印后,年轻地不像话的花木兰就穿着一品大员才能穿着的紫色麒麟袍服,跟在礼部官员站到了她该站的位置上。

  位置还挺靠前,花木兰低着头数了数在她前面的官靴。也不多,就十三双。而且这十三双里边还包括一些开国元宿,刨除那四个作为家族和国家顶梁柱的老怪物,这大燕朝能排在她前边的武将就九个。这么一看,花木兰的在大燕朝的武将中的地位也就刚好挤进前十,乍一看也就马马虎虎,不高不低。

  可大家伙别忘了,这是忽略了年龄的算法。要算上年纪,花木兰可是全朝廷唯一一个在三十岁之前就官居一品的武将,别说是在这承平日久的当下,就算是当年太|祖爷平定天下那时候,三十岁以下的一品武将也一个都没有。这古往今来,他们能叫出名姓的少年将军,亦是凤毛麟角。在花木兰之前,最脍炙人口的少年将军就是冠军侯霍去病。

  可惜早逝。

  花木兰知道朝中有很多人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直接宰了她,再以身代之。可惜了,这些人没花木兰有本事,也没花木兰运气好。即便是大仗小仗打了不少,功劳也没得到多少。再说了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和花木兰一样,在立大功的时候,刚好遇见一个根本不需要占功劳的主帅。

  所以甭管是谁,看见花木兰这身紫袍,都得礼敬三分。

  天子爱将,得罪不起。

  人人心中都有小算盘,花木兰也不例外。所以别看她现在站在队列里抱着笏板一动不动,眼珠子也没有乱转,看上去老实地不能再老实。但这心里的小算盘一点都不比别人算的少,别人琢磨着怎么把花木兰给踩下去,花木兰则在心里盘算着今天这场宫宴后在场之人还能剩几个。

  在乐官奏起的雅乐中,文武百官分列两班,朝高坐在御座上的天子祝贺。

  宫宴开始后,这菜流水价的送了上来。花木兰只是动了动筷子,一口都没往嘴里送。不是她不饿,而是她不想。没别的原因,关键是难吃。做皇帝一个人的菜和做上千官员的菜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前者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至于后者嘛,只要熟了你就凑活吃吧。

  花木兰官阶高,好处还是有的,在殿内吃饭的她,菜端上来至少是熟的,热的。至于在外面吃饭的那些级别不高的官员,菜送过去都得凉了,熟不熟就更在两可之间。而且哪怕菜不好吃,也得装出一幅十分好吃的样子狼吞虎咽,不让就等着被一旁虎视眈眈的御史扣上一个大不敬的帽子吧。

  在用筷子把自己面前那道冰糖肘子的肉皮上戳出第十八个洞的时候。花木兰听到一个虚弱的声音:臣李腾烨,代表列位臣工祝贺陛下圣寿无疆,。”

  得,戏肉来了。

  花木兰斜着眼借着眼角余光看着那道颤巍巍,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干瘦身影,心里一阵感叹。这人世间不仅有人善被人欺,还有风水轮流转。昔哉韩信少年时受嗟来之食,人皆不耻。可谁又能想到当初那个和野狗争食的落魄之人会在日后飞黄腾达,官封淮阴侯呢。

  放在早几年,花木兰是想也不敢想自己会有资格参加万寿节,更不会想到她竟然会用悲悯的眼神看着那个作为朝廷巨擘的丞相。子孙不肖,为之奈何?

  别人不清楚,花木兰心里可是门清。今日,就会是李腾烨这轮太阳散发光辉的最后时刻了。

  把放在案几上的手抽回,花木兰的身体在以一种极为缓慢地速度改变姿势。这一切都进行的无声无息,花木兰的观察也告诉她,并没有人把注意力放到了她这。

  只是在她把藏在宽大官袍下的身体悄悄悄悄拉成可攻可守的弓形时,在生死间领悟到的第六感突然告诉她,有人盯上她了。那种感觉十分玄妙,花木兰甚至能通过这种感觉判断出盯上自己的是斑斓猛虎还是雄健的苍鹰,这回的感觉是潮湿中带着一丝丝腐臭的腥气,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那种不舒服。

  这种感觉如果非要用什么动物来形容的话,花木兰会选择蛇。

  被人盯住的花木兰没有动,蛇这种畜生性格古怪,你不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只要跑,势必会激起这种畜生的胜负欲,它会用尽一切办法杀死敢和它作对的人类。

  很快,那种被盯上的感觉就消失了,仿佛刚刚那让花木兰感到不舒服的敌意只是错觉。但是花木兰知道这一切远未结束,无论是她还是那个藏在暗处的此刻其实都在等,等那杯祝寿酒喝完。

  “啪嗒”,这是玉杯坠落在大食地毯上发出的轻响。花木兰偏过头,瞳孔由于惊讶不可控制的张大。

  这是她从军后第一次失败。

  与她和天子的预想计划不同,本该饮下毒酒倒下的李腾烨浑若无事,年轻力壮的天子却脸色散发出不自然的潮红,双手撑着御案才勉强没有倒下去。本该保护天子的近卫一刀砍翻了打算呼救的张望,坐在上首的沈云也被一个突兀冒出的黑衣人用匕首扎了一刀在小腹上。更别说武勋贵族的其他人了,他们要面对的是工部新近改造过的破敌弩。

  但花木兰终究是在死人堆里打过滚的,即便是分心二用。身体的本能还是让她在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反应。被她一脚踹飞的案几带起满天汤水,也挡住了那支从房梁上射出的弩箭。趁着这个机会,花木兰猛地弹开,如同一只矫捷的猎豹,窜到了大殿的门边,从靴子里掏出一个管状物。

  “那是令炮箭,快阻止她!”半死不活的李腾烨不知从哪来了力气,拍案而起,须发皆张,朝着房梁上的弓弩手大声示警。

  兵部新近改造的破敌弩发射出的弩箭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朝着正在拔出引线的花木兰冲了过来。

  在强大动能驱动下的弩箭射中了花木兰的左臂,饶是她穿了甲,也被带着退了几步,险些被钉死在门框上。那种灵魂都要被撕裂的痛苦更是让她几近眩晕。好在令炮箭成功发射了出去,巨大的轰鸣声掩盖了外头广场上的乐声,把这场几乎无人发觉的杀戮给告知于众。

  来不及思考,花木兰拼近全身力气冲到了门外。再不走就真的会被破敌弩给射成筛子了,大殿内那么多现成的例子摆着呢。在那些嘴角还带着汤汁的官员惊惧的眼光中,花木兰边跑边扒下了被血染成深紫色的麒麟官服,咬着牙把钉入左臂的弩箭给硬生生拔了出来,带起一块足有四分之一巴掌大的皮肉。

  花木兰也不看,随手就把弩箭丢了,正中一位官员的案几上的鸡汤中。金黄色的鸡汤就慢慢带上了殷红的颜色,带着血腥却妖异的美感。

  “真虎将也。”一位目睹了全过程的翰林下意识赞道。

  就在殿外还开始躁动,无头苍蝇般猜测大殿内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一片血腥狼藉的殿内却发出了咆哮声:“都是废物,快去给我抓住她!”眼见还有漏网之鱼,李腾烨是被气得三尸神暴跳,七窍里生烟,重病下都吼出了声。

  此时却有一个黑衣人从房梁上一跃而下,从紧身衣展露出的曼妙曲线和露在外面的一双美目来看,这是一个女子。

  “李丞相,何必动怒呢?花木兰即便逃出去也搅不起大浪。当务之急还是让昏君写下传位诏书,对了,也麻烦沈大将军把九门提督的军符交出来吧。”刚刚走出来的黑衣女子却用着不可置疑的语气强势接管了场上的主动权。出人意料地是。李腾烨也乖乖的听了话,没有再派大部人马去追花木兰。

  “你到底是谁?”年轻的天子抬起头,死死盯住了那个被当作了主心骨的女子。聪慧如天子,自然就知道了眼前的女子才是幕后主使。

  “我嘛?”女子青葱般的手指指向了自己的鼻尖,发出了一句清纯中又杂着妩媚的腻呼。这句话让在场很多男人都不由自主生出了一股邪念,把胯往后耸了耸,生怕露出丑态。

  “你这昏君虽然昏了些,但也是一国之君有资格知道我的身份。那昏君你听好了,我是柔然的大巫。”那女子边说着,边扯下了面罩,露出一张足以颠倒众生的脸。

  倘若祝英台在这,定会发出惊呼,此人不就是昔日的赛月公主依琪吗!

  可惜祝英台不在这,没人把依琪给认出来。

  所以天子咬牙关骂了一句:“你胡说,柔然已经近五十年没有大巫了。”

  “所以师妹才是不世出的天才,是被师傅圈定的人选。”刚刚给了沈云一刀的黑衣男子丢弃了沈云,用白色的素帕嫌弃的擦着自己手上的血。

  “文野,怎么会是你?”沈云捂着血如涌泉的小腹伤口,支起半个身子冲着黑衣男子说道。”

  “怎么不能是我?”黑衣男子也摘下了面罩,露出一张因为长久不见阳光而显得苍白异常的脸,那双眼白多过眼仁的眼睛让他整个人显得无比狠辣。

  “父亲当年就不该救下你这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长大了还噬主!”

  “沈将军您这就说错了,我这可不是噬主,而是忠于部族。还有,不要叫我文野,这个汉名令我感到恶心。我的柔然名字叫做呼尔温。是柔然代代相传的巫族,我的祖父,就是上一任大巫,因为他算到家园日后会有一场灾难,待到大灾过去后才会有有金鹰振翅而飞。这才和师傅商议暂停了大巫的传承,而在我被师傅抚养到十岁时,师傅终于把我i送到了你们父子身边,以备不时之需。倒是你,蠢笨如猪,这些年对我言听计从,一直和李腾烨斗得死去活来。只是可惜,你们两个没斗到内讧。”

  “对了,这个不时之需是说未来的大巫会带着我们消灭你们。”呼尔温的眼神很冷,他看着这殿上这两个还能喘气的人,就像在看两只等待宰杀的羊羔。

  “昏君,你很聪明。”一直盯着天子的依琪赞了一声。

  “你们的……师傅,叫百里屠吧。”

  对待将死之人,依琪很有耐心:“你没有猜错。”

  “还真和皇祖母日记中推测的半点不差呢,百里屠那个老不死的还真能因爱生恨,把一辈子的心思都用在如何恶心咱们大燕上。”

  “昏君,你说什么呢!”呼尔温平生最是重师,一听就急了。

  依琪却止住了呼尔温:“让他说完。”在草原上,大巫的地位极高,作为和王权相抗衡的神权领袖,说大巫和柔然汗平起平坐也不为过。所以呼尔温再怎么不忿,还是乖乖退下了。

  重新回到了当年那种一令既出,无有不从生活的依琪沉稳了不少。这几年她带着侄儿在草原上颠沛流离,部族被那些野心之徒削弱,过得极其凄惨。要知道这三年花木兰可是一点没闲着,一直在率部疯狂绞杀柔然部族,将其各个击破后就扩展商路,收了商税就就继续招兵买马,然后继续绞杀。

  在花木兰兵锋威胁下,柔然各部族之间的斗争越来越激烈,身上带着金鹰血脉的依琪更是受到了重点照顾。在这种情况下,依琪为了自保,在三个月前通过了非人的考验,成为草原上新一代的大巫,并且把自己侄儿扶上的可汗的宝座。

  得到了自己师傅遗书的依琪,辗转联系上了已经被沈云依为心腹的呼尔温,带上不甘心就被这么削弱的世家,在天子的万寿宴上演了这么一出精彩绝伦的好戏。

  换酒,武器和埋伏都是在呼尔温的借着沈云的名头一手操办的。

  “乱臣贼子,乱臣贼子!”被自己心腹背叛的沈云如今已是出离愤怒,只会重复这一个字,如今他恨不得把自己这双眼珠子都挖出来,好赎去自己的罪孽。

  “沈将军此言差矣,论起乱臣贼子,又有谁比得过沈将军您呢?您可别忘了,这期间所有文书盖得大印都是沈将军您的呢?”

  “你……来人啊……来人啊!”

  “沈将军,您还是不要再费力气了,你莫不是忘了,您为了今日之事,特意撤去了殿前侍卫,还把那些不入流的小官都安排在了殿外广场之上吗?只要一百人就能把他们都围起来。所以您现在就算叫破喉咙都不会有人来救您的,所以您还是省省力气吧。

  毒药的药性开始发散,天子的脸色从红晕转为乌青。

  ”咱们的陛下好像是累了。李丞相,还不快把圣旨给陛下看一下?”

  一份被拟好的圣旨很快就放在了天子面前。

  天子睁开困乏的眼睛,勉强看到了绢布上写的字。然后天子笑了,笑得越来越大声。

  “李腾烨,朕还真没有杀错你!你除了弑君,居然还要把整个漠北都割让给柔然,让北地四州重新处在柔然人的威胁中!似你这等既无忠于君父之心,又无泽爱万民之义的无耻之徒,日后又有何颜面去九泉之下见我华夏先祖!”

  李腾烨被天子这番话骂得面皮涨红,一个字都不敢说,还是呼尔温给他解了围:“呸,你们鲜卑人一样是蛮子,和我们柔然有何区别!”

  “呼尔温,你的书也的确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当今陛下束发右衽,习我华夏之礼,书我华夏之文,又怎么不是华夏苗裔!似你这等左衽披发,忘恩背义,人面兽心之徒才是蛮夷!”

  沈云这番话正中呼尔温软肋,恼羞成怒的他当即一脚踹了过去,把沈云踹得翻了两个跟头,更是进气少,出气多。

  而三个话事人中年纪最轻的依琪反而不为所动,冷静开口:“拓跋乾元,事到如今,你还是把传国玉玺交出来吧,免得再受苦头。你要知道,就算你不告诉我们,我们也能找得到的。”

  “不必了!”依琪只听一声大喝,变故陡生!中了她牵丝之毒的天子此时本该全身骨骼僵化,动弹不得,却在突然间摘下了自己的腰带抖成了一把软剑,暴起发难,杀了李腾烨。

  “朕承祖训,大燕只有站着死的君王,没有跪着生的子孙!”言罢,自刎而死。

  “陛下!”沈云悲呼一声,稍一思索也鼓足余勇撞向了金阶!

  “不要!”依琪勃然变色。

  可惜已经迟了。撞上金阶的沈云当场气绝身亡。

  倏忽之间,情势急转直下。

  原定计划被打乱,依琪也是心乱如麻。她倒是可以再写一份圣旨盖上玉玺,可最好控制,也最好拿来背锅的李腾烨已经被杀了,沈云也随着去了。大燕三方势力的掌舵者全死在了这个大殿中。那么急切之间又让他去哪找一个可以控制的傀儡呢?韦仪堪吗?资质倒是可以,可是这人狡猾的和泥鳅一样滑不溜手,品出苗头的他连万寿宴都称病没来。说起来要不是韦仪堪的态度太过暧昧不清,不肯给李腾烨一个保全他家族的肯定答复,李腾烨也不会找上她们。

  至于李腾烨的那几个儿子,则被依琪直接忽略了,一群酒囊饭袋,难堪大用。

  依琪这边陷入了纠结之中,那边花木兰则是忍着肩伤干掉了四个追兵,循着记忆跌跌撞撞到了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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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ice啊,都死了。

  这个急刹刺不刺激?漂移溜不溜?

  接下来就要把前面的伏笔一个个给解开了,请好好夸奖我!

  谢谢(嚣张叉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