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钦差伞盖进入一线天后,一切都照着祝英台的计划进行着,有条不紊。

  炮响之后,几百铁官徒就从山坡上冲了下来,将整个钦差卫队给团团围了起来。当然,反抗还是有的,比如说高利贞从家中带来的那几个武师就试图上演一出力挽狂澜的戏码,可惜江湖上单打独斗的把戏终究是比不过军队这个暴力系统的整齐划一。也就十余个回合,四个江湖好手的性命就葬送在了齐武等几个亲卫长年累月的配合之下,用他们猩红的鲜血给省城的少爷兵们好好上了一课 ,什么叫做刀剑无眼,生死自负。

  似乎是为了高利贞能有更多的体悟,今后能好好做个人,老天对他的打击还远未结束。

  作为高利贞最后依仗的胡行也没能坚持多久,不过十个回合,胡行就被齐武撂翻打晕了。看着仿佛虎入羊群的铁官徒们,躲在重重护卫后的他嘴里只剩下了一句话:“给我上!给我上!别杀我……别杀我……我是高氏之后,有银子,很多很多银子……你们都给我上啊!”

  只是他歇斯底里的喊叫并未起到多大作用,毕竟失了胡行带领的城防军心中恐惧并不比高利贞小多少,少爷兵们强撑的架子也在铁官徒们冲杀一阵后直接垮塌了。而恐惧是可以传染的,所以当有一个人弃械投降之后,其他兵卒也纷纷器械,抱头蹲在了地上,希望自己这么做能保住一条小命。

  当被十几把雪亮的钢刀包围时,高利贞脑子里也没了什么剿匪奏功的想法,他现在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给自己,不能助他逃出生天。他知道了什么叫做小心无大错,知道什么叫做谋定而后动,只是现在说这一切已经晚了。

  作为一个只能借助祖荫作威作福的纨绔子弟,脑子这种东西对于高利贞来说一直是种奢侈品,几乎等于无。但是绝境能激发人潜力这个说法也绝不是空穴来风,至少高利贞的脑子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及时上线,做出了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正确判断:“壮士,好汉!你们是要钱还是要什么?本官都可以给!只要各位好汉答应不伤本官性命,本官历史书信一封给壮士您备齐!对了,是是是,各位要是怕本官出尔反尔,本官可以以我高氏家名发誓!只求各位好汉饶我一条性命!”

  齐武回刀入鞘,闻言扑哧一笑:“这厮倒是个乖觉的。”

  石锤也接了一句,满是不屑:“要是他敢给爷嚷嚷什么朝廷钦差不可轻辱,爷就让他知道花儿为什么那么红。”

  “可别乱来,东家还要他办事呢。你要是乱动手,东家就会让你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了。到时候要是受了罚,可别怪做哥哥的没提醒你。”

  “不用五哥你多说,我心里头有数,只是这该做的样子也不能少了不是。”石锤郑重答道,随即捏了捏手,让指关节发出清脆的咯咯声,在高利贞惊惧的眼神中扬起了一个狰狞凶悍的笑走了过去。

  以石锤长年打铁的臂力,拎高利贞就像一拎一个小鸡仔,根本就没费多少力气就把高利贞拖到了指挥大营。

  朝着侧坐的祝英台一抱拳,石锤就识趣的退了下去,接下来的事就不是他能掺和得了。

  不喜欢带面罩的祝英台干脆就带了一个斗笠,转过身看着已经魂不守舍的高利贞做了个请的手势:“事起仓促,不得不行此鲁莽之举,还望高君恕罪。还请高君稍坐,待某与高君细细说来。”

  高利贞:老子信了你的邪哦,谁会带着斗笠说抱歉呀!藏头露尾,必不是良善之辈,虽然看起来还蛮好看的。

  心里想是一回事,做就是另一回事了。好不容易从这个领头的身上品出了生的希望,高利贞可不想把这个机会给葬送了。

  高利贞发誓这是他这辈子到目前为止最规矩的坐姿,在他老子面前都没这么规矩的他只敢放了小半个屁股在凳子上,其余部分都悬空了,大腿肌肉绷得紧紧的,手背上青筋都清晰可见,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煎熬并没有持续多久,高利贞就听到声音再度响起:“此次只是为了让高君给我们帮一一个忙。”

  汗水滑入了嘴里,带着苦涩的咸味。

  危机刺激了高利贞的神经,反应速度达到了人生巅峰的他已经隐隐感觉到了这个山匪要让他干什么了,本来就是混吃等死的自己被家族推出来走这么一趟,那么能被觊觎的也只有自己此次的使命了。

  小婢养的,怪不得都不愿意接这趟差事,合着是知道路上有人等着呢。

  可如今事到临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在下一不过是个草包纨绔,只余家势可夸,实不知能帮上首领什么忙。”往常听到这段话都是火冒三丈的高利贞突然间就开了窍,骂自己那叫骂得一个顺溜啊。

  祝英台笑了,只是这个笑并没有缓解高利贞的紧张,反而让高利贞抖得更厉害了。

  “高君不必妄自菲薄,世上千种人,自有其用处,高君虽浅于学识,但长于实务,不然此次巡查也不会落在高君头上了。”

  高利贞都想破口大骂了,这是老子愿意来的吗!老子明显就是被那帮损友和家里老头子坑了好不好!

  骂是不可能骂得,这辈子都不可能骂得。打碎牙和血吞德高利贞咬紧牙关,竭力控制住了自己的面部肌肉,让自己看上去不是那么恐惧。

  然后就被打入了新的深渊:“在下要求也并不多,只求高君此次巡查能明辨是非,不要妄听小人之言。”

  高利贞蒙了,这是什么走向?不应该让自己直接颠倒黑白吗?

  然后高利贞就看见那个戴斗笠男子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拆开面前的信封。高利贞不敢怠慢,赶紧把信封给拆开了。

  然后高利贞仅坐着的小半个屁股也从凳子上摔了下来,满脸不可置信,不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惧:“怎……怎么会这样……这……不……这不可能……”话都说不连贯的高利贞突然反应过来了一般,连滚带爬的想捡起他刚刚看到的那张纸。

  不过他已经没有机会了。

  祝英台站了起来,绕过桌子,抢在高利贞之前将那张纸,哦不,房契捡了起来。

  “高使君您贵人贵体,还是当心些。”

  “这……这不可能!'高利贞终于稳住了情绪,说出了一句语句连贯的话。

  高利贞现在很想找一个人来问一句,说好这只是一场摘桃子的旅游呢!为什么自己会遭到这种危机啊!被人绑票不得不虚与委蛇就算了,现在连说好的事情都变了!

  那善德坊东五号的房子不是说已经做好手脚栽赃给花家了吗,为何这房契上会写着宅邸的所有者是邓家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以为自己发现了真相的高利贞指着祝英台大声道:“一定,一定是你诓骗本官!”

  “对,一定是你诓骗本官,想让本官乱了方寸,这样你就可以从中渔利了是不是!”高利贞情绪越来越激动,唾沫星子都要溅到祝英台脸上了。

  祝英台无奈的叹了口气,果然是北地的世家们安稳日子过太久了吗?连内斗这种看家本事都遗忘了个七七八八,居然按照自己的思路补齐了完整的思维回路,丝毫不管实证。

  也罢,也只有自己勉为其难的来教一教这些笨蛋了。

  高利贞试图从祝英台套出一些有价值的东西,但是祝英台给予她的答案却让他心里越来越凉。

  “好让使君知晓,昨日黄州府城的档案库昨日失火,到今日早晨才扑灭,据黄州府衙披露,此次大火造成九成以上的文籍档案烧毁,官府刚出了告示,要家中有文契的民众及时去县衙补办相关备案,您刚刚看到的这张还是我手底下的人自己保存的孤本,可要详细些。”

  话说到这个份上,高利贞还不明白就是真傻了。

  “你们……你们好大胆子,居然敢纵火……”

  高利贞突然不说话了,话出口他才意识到这帮山匪连他这个巡查钦差都敢绑,烧个府城的档案库又算得了什么。

  “你究竟是什么人?”

  祝英台没有答话。

  世家出来的人果然不一样,虽然办实事不行,但胜在脑子灵透。就算一时脑筋没转过弯,稍稍一点拨也就会了。

  “使君是个聪明人,不该问的就不要问。”高利贞脸颊肉狠狠抖了抖,不敢说话了。“使君只需说一句话,到底肯不肯帮小可这个忙?”

  高利贞迟疑了:“我……”

  “只要使君肯以家名发誓帮这个忙,小可必不会伤使君一根毫毛。”

  祝英台这话一说,就算是把高利贞所有的退路都堵死了。时人看重家族,有辱家声被逐出宗谱的惩罚还远胜于叛国被谴责。所以只要高利贞以家名发誓,那祝英台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对于高利贞这个纨绔子弟而言,生与死从来都不是一个值得思考的哲学命题。有得活他才不会选择死呢!

  在祝英台的注视下,高利贞用家名做出了保证。和来时一样,依旧被石锤拎着出去了。至于高利贞这个纨绔子弟该怎么编排理由去解决京里的纷杂就不是他该考虑的问题了。

  黄州城府衙。

  作为黄州的本任郡守,史文举此时已没有一个正四品大员应有的风度和涵养,尖锐的叫声从后宅书房传遍了全府,一听就是被吓破了胆。

  仆役衙役听得动静后纷纷涌了进来,只见一贯养尊处优的府君面如金纸跌坐在地,手臂颤抖着指着前方,嘴唇不住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顺着府君的手臂望去,涌进来的人们也陷入了呆滞状态。

  只见一个马头立于府君的书案上,马眼还朝着门口的方向,大眼睛还和生时一般无二。只是从颈项里流出的鲜血已经流满了书案,多余的鲜血就顺着桌脚将房中的地毯晕染出一大片红色……

  “是赤风啊!”一个仆役突然大吼一声,转头就跑了。其速度之快,就好像背后有恶鬼撵一般。

  得了那个仆役提醒,其他人也开始缓过神了。赤风是老爷的心爱之马,平时都有专人喂养,端得是金贵无比,可就算这么金贵的马,也在府中被人割了头颅,被悄无声息的送到了戒备森严的府君书案之上。

  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平复了心情的史文举挥退了这些腿肚子都在打颤的仆役衙役,强自镇定着举步走向了书案。他并不担心有诈什么的,毕竟能做到这个位置上的他也不是易与之辈,对方摆明了就是想恐吓他,不然花这么大功夫杀一只马做什么,有这种神不知鬼不觉的本事直接摸入府中杀了自己不好吗?

  果如史文举所料,他在马头下游有了新的发现,一朵……被鲜血染得半红的纸花……

  花么……

  史文举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考虑一下花家的宅邸僭越案了。

  丞相对他虽有提携之恩,但也犯不着用一家老小的性命去还啊。

  祝英台这边斗智斗勇斗得不亦乐乎,远隔千里的花木兰也没轻松到哪去。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此刻的花木兰的话,那就是难民。不,可能连难民都不如。

  被柔然骑兵围追堵截近十天后,花木兰这只武装到牙齿的骑兵队伍也出现了不小的伤亡,一百多人的队伍缩小到了近百人,剩下的人中还或多或少都带着伤。随着越来越多的柔然的小部落被花木兰凿穿,原本是一盘散沙的柔然部落也因为这次来自外部的危机慢慢拧成了一股绳 ,在几个大部落的带领下对这群据说是哲落人雇来的马匪进行了疯狂围剿。

  也幸亏花木兰带的人少,目标小不容易被发现,所以才在柔然人的围追堵截中几次三番化整为零,成功逃出生天。只是随着同仇敌忾的柔然部落慢慢加入,围剿花木兰的柔然骑兵也越来越多,围剿线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近。如果说以前的围剿线像钉耙齿,如今的围剿线就像篦子了。照这个趋势进行下去,最多还有三天,花木兰他们就会被逼的彻底没有容身之地。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行又遇顶头风。自古来就是好事不成双,坏事连成行。花木兰正蹲在地上琢磨地图呢,周行就阴着脸过来给她禀报了一个坏消息:“将军,柔然人往水井里投了死羊尸体了。”

  听到这话,花木兰不自觉皱了一下眉头。

  柔然人这是要玩狠的了啊,果然这次是把柔然人尾巴给点着了吗。

  花木兰不知道的是,她这次不仅把柔然人的尾巴给点着了,还把这把火烧得有点大,烧得整个柔然内部上蹿下跳的。

  默啜死后整个柔然内部就陷入了面和心不和的内部纷争之中,内部共识逐渐往遵汗自治的方向转变,而花木兰千里奔袭在柔然外围杀了个血流成河更加动摇了柔然汗在柔然内部的统治威信。一个连柔然部族都保护不好的王,又怎么能得到部族们真心实意的拥戴。

  所以为了转移内部矛盾,柔然汗泰多一边派出自己的亲信满草原的追杀这只来历不明的马匪,一边四处宣扬马匪们是哲落城派来的,并且迫不及待地对哲落城宣战了。

  这还不算完。

  为了弄死这群心腹之患,泰多连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毒计都用上了。比如说往水井里扔死羊尸体什么的。

  草原上食物好找,再不济杀马都能熬个两三天,但是水就是个稀罕物事了,只要水井被污染,水源就算断了一大半,用这种掘自己根基的方式搜索,一般情况下不出一天花木兰她们就得去河边被人一锅端了。

  别问为什么是一天,因为人可以一两天不喝水,马可不行。

  就在如此恶劣的情景下,周行看到花木兰笑了。而周行的心也重新安定了下来,多年来屡屡跟着花木兰创造奇迹的周行这一次也和以往那些时刻一样相信花木兰。

  将军是军中战无不胜的信仰,跟着将军也只会以体面的方式死在战场上。

  周行只见花木兰的食指在地图上不断移动,粗略描摹一圈后就将地图收进了怀中,紧接着说出了周行最想听到的命令:“吩咐弟兄们先忍着点别喝水,先从水囊里匀出一半水给马喝,喝完之后咱们就出发。等到了地方我让弟兄们都痛痛快快的洗个澡,把身上的虱子都给洗了!

  ”

  “那我就代弟兄们谢过将军了!”听到可以洗澡,周行也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意。在草原上吃沙吃久了,身上发酸头发打结不说,头发里的虱子都咬得人难受。对于此时的他们来说加官进爵还没一个热水澡来的舒服。

  至于质疑花木兰的军令?这是不可能的。以花木兰的信誉,就算现在说出带他们去斩杀柔然单于的大话,他们都会深信不疑。

  作为统帅的花木兰就没周行那么轻松了,孤军在外的她收不到任何己方的消息,一切的决断都只能靠自己的判断,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只是以如今这个状况,前进是没有生路了,好在既定目标已经达成,那就后退吧,不过是再凿穿三个小部落的事。

  如今花木兰只希望都护他们按战前制定的方案一样成功入驻了哲落城,不然她就只能飘在外面了。

  在花木兰默默祈祷的时候,沈云带着中路征讨军刚刚入驻了哲落城。

  绝对的实力压制让哲落城的城主和勒生不起任何反抗的心思,作为人中之杰的他也很清楚哲落城就是在夹缝中讨生活,周边的两只猛虎只要呼一口气,就能让他渣都不剩。原先的繁华胜景不过是仗着周围的两只老虎的不理睬白了。如今哲落城已到生死存亡之际,商贾不通,百业凋敝,外有柔然人强兵压境,再不引入外援城破只在旦夕之间。前有狼后有虎,还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吧,至少中原人守礼些,不会占了城池之后还要屠城。

  说起屠城这事他心里就憋屈,这完完全全就是无妄之灾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柔然人就将他认定成一个雇马匪洗劫柔然部落的主使者,还将理由编的有鼻子有眼,说什么是因为他长子伤残之事,心有不忿,趁机报复。

  自打当了一城之主,和勒就没这么憋屈过!他又不是泰多那个老匹夫,子息不丰,膝下只有二子二女,个个都珍视无比。穷的只剩下钱的他光小妾就二十来个,儿子女儿加起来足有三十多个,要不是乌勒日正好是长子,他可能连名字都记不住。为了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去招惹整个柔然,他又不是得失心疯了,吃饱了撑的这么干啊!

  不过这件事本就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只要传播这个消息的人信,听到这个消息的人也信就行了。只要消息的两头信了,他就是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就算他现在能狠下心把不成器的长子拉出去祭旗,也只能得到一个心性凉薄的名声,于战事没有任何助益。

  为了活命,和勒不得不给自己找来了一个太上皇,心里的憋屈就甭提了。

  与和勒不同的是,花家一家三口则是开心无比,因为经过半个多月的监狱生活后,一家人又重新见到了太阳。

  刚出狱,脾气最为耿直的花三郎就叫嚷起来了:“总算出来了,那些狗官,不辨好歹,不问是非,居然说小爷有谋逆迹象,我呸,他们怎么不说……”

  花三郎如今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幸好双亲在侧,还能有个约束。只见花家老爹狠狠一巴掌拍到了花雄的后脑勺上,怒斥道:“你小子说什么呢!”

  花雄还是很怕自家老爹的,也不敢顶嘴,只是嘴里零碎不断:“还不是把咱们无罪开释了……”

  见老爹举掌欲打,花雄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冷不防就一头撞上了一个月白色长衫的男子。

  悦耳的声音随即传入耳中:“在下祝英台,乃花将军帐下参军,受命前来拜见老太爷,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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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昨天没更新的份一起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