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又被他逗笑了, 她本来就很漂亮,又正值最好的年纪,所以笑起来格外好看。

  那个士兵看着她灿烂的笑容, 忽然感觉身上的伤口不疼了。“让我猜猜,你是为什么伤心?”士兵用一种轻快的语气说话, “是其他士兵欺负你了吗?那些蠢货,经常固执己见,我可以替你小小教训一下他们。我是说,我在他们中间还有点名望,所以他们也还算听我的话。”

  玛丽摇摇头, 露出一个狡猾的微笑, “他们都躺在病床上,可没那个本事。”

  “那么, 你是在担心家人吗?我猜他们一定不会出什么事,他们会为你骄傲。”士兵又问。

  玛丽还是摇摇头, “我昨天刚刚收到了伊丽莎白的来信,他们都很好。”

  “既然这样, ”那个士兵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那你就是在担心你喜欢的人了?这次我肯定没有猜错, 我大妹妹思念自己的未婚夫的时候就是你这幅模样。”

  玛丽把头埋在膝盖里, 感觉双颊发烫。

  未婚夫?这太荒唐了。希斯克利夫要是听见他这么说,非得把他的脑袋拧下来当马桶不可。

  “看来我猜对了。”长凳上的士兵立刻得意起来, 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脑袋面临着变马桶的危险, “说说看,他在哪里服役?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

  玛丽环着膝盖犹豫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皇家陆军第十一队,他只是我的朋友。”

  “……”

  长凳上的士兵忽然沉默了, 谁都知道昨晚皇家陆军第十一队的战士们受到了重创,生还者不仅少之又少,还都受了重伤。

  空气安静得令人害怕,很多伤兵的麻.醉药效已经过了,他们正蜷缩在病床上发出痛苦又压抑的□□。一丝血腥味儿在房子里蔓延,自从开始打仗,这种味道就没有消失过。

  “那些伤兵中有他吗?”躺在长凳上的士兵轻声问。

  玛丽摇摇头,有一点哽咽。昨天那场突袭让他们的人无一幸免,不是伤兵,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已经阵亡。

  玛丽张开嘴,大口呼吸着,想把情绪稳定下来,但是却作用不大。她的眼角还是忍不住肿胀发酸,水渍在她干涩的眼眶里徘徊。

  长椅上的士兵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安抚地摸了摸玛丽的头发,“假如你需要,我明天可以去问问第十一队的牺牲者名单。”

  玛丽还是不说话,肩膀颤抖着小声哭泣起来。这是她来伦敦以后第一次哭。

  长凳上的士兵沉默着,他想开口说几句安慰的话,但是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最后他只能用最苍白无力的方式安慰道:“上帝会庇护他。”

  玛丽小声哭了一会儿,指甲嵌入手心的皮肉里,疼痛让她的大脑逐渐恢复清醒和理智。泪水干涸在脸上,玛丽用力呼吸着,寒冷的空气涌入鼻腔,进而灌入肺部,在凛冽的寒风和刺骨的疼痛作用下,她总算恢复了冷静。

  “你应该早点休息。”玛丽抹掉泪痕,对士兵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又替他掖了掖被子,“如果有身体不舒服的地方可以随时摇铃铛叫我。”

  她不可以倒下,她必须坚强。

  怀有悲悯之心,济世救人,怜悯、关怀你的患者,但不要被个人情绪左右。这是玛丽在圣心医院学到的内容。

  英国的冬夜格外寒冷,玛丽裹着毯子站在圣心医院大门的门口,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忽然想起来再过几天就是圣诞节了。

  这是她第一次不在家过圣诞节。

  以前,每逢圣诞节前夕,父亲就会早早预定一棵最漂亮的圣诞树,而她和姐姐妹妹们则负责用各种礼物和小星星装点它。

  其实一家子都是女孩子也不是没有好处,她们的审美都差不多,不会因为用红餐巾还是绿餐巾争执不休。

  也不会因为在镜子面前待了太长时间而不耐烦地相互催促。等到了圣诞节早上,她们会光着脚跑到圣诞树底下拆礼物,然后围在餐桌旁边喝羊奶,吃牛角包。

  玛丽抬头望着天空中飘散的雪花,习惯性地想摸摸那本陪伴自己长大的《圣经》,却摸了一个空。她这才想起来,早在几个月之前,她就把它送给希斯克利夫了。玛丽无奈地摇摇头,她当时真是疯了,居然会送给希斯克利夫《圣经》这种东西,这个人指不定在心里怎样嘲笑她呢。

  雪花纷纷扬扬地飘散在圣心医院尖尖的屋顶上,覆盖在青灰色的地面上,把上面猩红色的血迹掩盖住。

  “会结束的。”玛丽对自己说,握紧了口袋里的那支钢笔,“战争很快会结束。”

  虽然仍在打仗,但是圣心医院的医生和护士们还是决定简单庆祝一下圣诞节,毕竟这可是他们一年一度的大日子。玛丽和几个年轻的小护士负责装点病房,她们编织了迷迭香环挂在患者床头,还用木头夹子做成雪花,粘在玻璃窗上。厨房准备了简易版的树干蛋糕,圣诞节早上,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小块。

  “要是我没打石膏,肯定能为你编一个最漂亮的花环。”一个全身都被纱布缠裹的士兵说,他花了不少力气才抬起两只手臂,比划着对玛丽说,“我每年圣诞节都会给我女儿编花环,我想以后我还会给我的外孙女编,你们小女孩儿总是喜欢这些。”

  “那你说话可要算话,”玛丽一边替他换药,一边笑着说,"要是明年我没有收到你的花环,可不罢休。"

  节日总是很有魔力,哪怕是战争期间,只要到了圣诞节,大家的心情也会随之好起来。玛丽收拾好纱布和镊子,准备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和病房里的病人们一起度过这个特别的节日。

  她一面走,一边和路过的医生、护士、士兵打招呼,以至于经过走廊那扇最大的窗子面前时竟然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

  "抱歉,真的抱歉,我不是故意的。"玛丽连连道歉。

  那个人原本并不想理她,他立在窗户旁边,手里捧着一本书,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皇宫花园中的希腊雕塑,但是却在听见玛丽的声音以后立刻转过身来。

  是希斯克利夫。

  他额头上缠着一圈白色的纱布,下巴上是一圈青色的胡渣,头发比以前短了一点,眼窝深陷。但是总的来说,他看上去还算健康,至少没有缺胳膊少腿。

  玛丽愣在那里,棕色的瞳孔微微放大,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的心脏在疯狂跳动着,即使是亲眼所见,也被大脑认可,她还是不敢相信希斯克利夫居然会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她面前。

  最后还是希斯克利夫先开口了。

  “玛丽班纳特?你怎么在这儿?”是一种很不好的语气,掺杂着恼怒和震惊。

  “我...”玛丽刚准备开口说自己在这

  里是护理士兵,但是刚说了一个字,就又被打断了。

  “你一定要逞能,要证明自己与众不同,是不是?”希斯克利夫忽然变得有些暴躁,他拽着玛丽的胳膊,把她拉到那扇巨大的落地窗旁边,低头怒视着她。

  “你认为自己是救世主,可以拯救这些士兵,是不是?你明明可以过太平日子,可是偏要跑来作死,你以为圣心医院很安全?”

  “那么我告诉你,自从开始打仗,这里已经遇袭三次了。这里到处隐藏着敌人派来的奸细,和随时会出卖你的畜.生!我当初就不应该把你从洛伍德救出来,你就是待在那里挨打也比在这里找死强。”

  玛丽被他一连串的指责弄傻了,她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胸口剧烈起伏着。她用力挣开希斯克利夫的钳制,想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他一顿,结果刚一张嘴鼻子就一阵发酸。

  于是她只能把手中的空托盘扔在他身上,再踩他一脚,最后再趁他低头帮她捡盘子的时候用最快的速度跑开了。

  希斯克利夫捡起托盘,看着玛丽迅速远去的背影,想开口叫住她,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还是太小瞧她了,希斯克利夫以为,玛丽最多只是在赫特福德做做护理工作,所以当得知赫特福德一带的战争已经基本结束时,他顿时放心不少。

  可是他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玛丽会跑到形式最为严重的伦敦来。他以为,即便玛丽想来这里,但是圣心医院也不是什么人想来就可以来的地方,所以没有太过担忧。他承认,他昨天还在祈祷,想要见玛丽一面,但是并不是以这种形式。

  圣心医院是伦敦士兵的港湾,但是港湾中往往蕴藏着令人意想不到的危险。假如这里出了什么事故,医生和护士会首当其冲被诘问。

  尤其是玛丽这种既没有背景,又年轻的可怕的医生,而且还是女人,假如真的出了什么事故,希斯克利夫毫不意外他们会把责任归咎在玛丽身上。

  他不怕玛丽惹麻烦,可是他怕自己在玛丽惹麻烦之后护不住她。他在战场上,而玛丽却在医院里,他分身乏术,没办法保护她。

  玛丽一路跌跌撞撞跑到洗手间里,这里是她唯一能拥有私人空间的地方。说实话她感到很委屈,自从得知皇家陆军十一队伤亡惨重之后,她没有一秒钟不在担心希斯克利夫。

  等到今天好不容易见到他,发现他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就被指责一通。玛丽以为,是个人都会生气。

  什么叫“跑来作死”?

  还有什么,“你就是待在洛伍德挨打也比在这里找死强”?

  你瞧瞧,这说的还是人话吗?!

  她的小白马都比他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