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赫特福德到伦敦马车大概需要一天的时间, 但是由于时间紧迫,马车一路飞驰,只用了以往时间的一半。

  然而代价就是玛丽被颠得七荤八素, 下车的时候两只眼直冒星星,脸色惨白。这幅样子令莱斯利更加怀疑起她的能力。

  如果说赫特福德的战场是人间惨剧, 那么伦敦就是人间地狱。玛丽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血,有些士兵的肋骨直接从身体里暴露出来,阴森森的白。

  整座圣心医院都弥漫着血腥的味道,尤其是雨天,地面上的血迹也被冲刷起来, 医院的空地上猩红一片, 仿佛屠宰厂一般。

  这里几乎没有女人,医院也不可能专门腾出一间屋子作为她的卧室, 所以玛丽只能在办公室的长凳上裹着毯子休息,这还是好的时候, 更多的时候她是睡在手术室和病房的地板上。

  女人进手术室——这一举动无疑引起了除了威尔逊医生以外所有医生的不满,包括许多士兵, 他们拒绝玛丽帮他们治疗。甚至要求将她赶出去,认为一个与世俗相悖的女人会带来不详。

  尤其是在玛丽拒绝给病人过量注射吗.啡镇痛的时候, 他们叫她女巫, 说她黑色的长发会在深夜变成毒蛇。玛丽只能对这些风言风语尽量置若罔闻,威尔逊需要她, 受伤的士兵也需要她, 她不可以因为几句诅咒就放弃他们。

  手术室里,尤其是在手术室里,有那么一段时间,只要病人一看见玛丽走进手术室就要大喊大叫。玛丽可不怕这个, 一点点氯.仿下去,刚刚还气势汹汹的士兵顿时就沉沉睡去,安静地像子宫里的婴儿。谁让做手术之前都要麻.醉呢,她可没干什么违反规定的事。

  但是也有令人高兴的事情,威尔逊对她倾囊相授,不管身体多么疲惫都会耐心解答她的提问。并且还把自己珍藏的各种资料文献拿出来送给玛丽研究。玛丽发自内心感谢他的教导。伊丽莎白她们也很高兴她有了这样一位博学又耐心的老师还说等战争结束之后,要再次邀请他到家里做客。

  而且因为人员短缺,许多医生虽然不情愿,但是也勉强接受玛丽天天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心情好的时候,他们也会来给她一些指点,这些指点都是他们通过多年经验累计总结出来的,是书本上学不到的知识。

  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在灰压压的医院里,在四处都是抱着残肢痛苦哀嚎的病房里,能看见玛丽是一件很赏心悦目的事情。她很有天赋,也很有活力,让人能看见希望。她很年轻,她会用她的年轻和活了感染着受伤的病人,让他们感受到生命的脉搏还在有力跳动。

  “亲王说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一台历时四个小时的手术结束以后,威尔逊忽然开口问玛丽。他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眼白上全是红血丝。

  “王妃不喜欢男医生看病,所以亲王想让你做王妃的御用女医。这其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在那里你不必面对这么多血腥,而且还会有自己的房间和仆人,而不是和我们这些男人挤在一起。”

  “我来到这里本就不是为了享福的。”玛丽有些生气,用力清洗着沾满血迹的双手,因为频繁的洗手和消毒她手上的皮肤开始蜕皮,每到夜里就痛痒难忍。

  “我以为您把我叫到这里来,是因为这里的士兵需要我的帮助,而不是去给一个因为吃了太多奶油蛋糕导致消化不良的贵族开消食药片。”

  “玛丽,你要相信,我当初把你推荐到这里来绝对是因为这里需要你。”威尔逊的面色更加严肃了一些,“只是我并不知道亲王的想法。”

  玛丽:“但是现在你知道了,却还在给亲王当说客。圣心医院还有那么多士兵等着治疗,你却要我去皇宫里无所事事。”

  威尔逊沉默下来,良久,他才再次开口。

  “我明白你,玛丽。我知道你想做一些真正有用的事,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而不是贪图一个名声。但是,你也要知道,这个时代不允许你这样,现在这样对你没好处,甚至会让你在战争结束后吃苦头。”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说的,威尔逊医生。”玛丽感到难以置信,“你以前说,女人和男人一样有用,她们可以干任何自己想干的事情。”

  “不错,我是这样说过,但是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开始打仗。战争会改变一切,它会把小事放大,你明白吗,玛丽?假如你现在在这里当医生,等到战争结束,人们起初会赞美你、感激你。”

  “但是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讨论你一个女人是如何在一群男人中生活的,他们会讨论关于你各种各样的事,唯独除了你真正的付出!”

  威尔逊开始变得急躁,他皮肤白皙,此时却因为焦炙而发红,眼睛中的红血丝也更加明显。

  “那你为什么还要教我怎么手术,叫我来到这里?”玛丽反问道。

  又是良久的沉默。

  “我不想你受到伤害,玛丽。我后悔了,后悔教给你太多,还把你叫到这里来。我想要保护你,让我保护你。”威尔逊对上玛丽棕色的眼睛,他出身医生世家,拥有良好的教养,从小被严格控制作息和感情,所以很少会这样热切、□□地直视一个异性。

  他真的后悔了,他明知道玛丽来到这里之后会遇见什么,却还是把她带了过来。为了受伤的士兵,也为了他自己。

  “我可以保护我自己。”玛丽说,避开了威尔逊炙热的目光。一直以来,她都把威尔逊当做兄长和老师对待,但是现在对方的态度让她感到紧张和困惑,只想要尽快离开这里。

  “二号病房的患者还在等我。”

  威尔逊独自站在手术里,望着玛丽离去背影,颓然笑了一下,紧接着就开始准备下一场手术。

  他不能在私事上耗费太多时间,这经常使他脱离社交,但是现在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二号病房里的情况很不乐观。

  昨天夜里,敌人来了一次意想不到的突袭,不仅重创了军队,还在城市的居民区放了一把火。圣心医院的床位全部满员,连走廊里的长凳上也躺满了人。

  “你们是哪支队伍?”玛丽拿着登记表询问一个刚刚被止住血,失去一只手臂的士官,可惜那个士官一直在痛苦的哀叫,没功夫理她。

  玛丽不得不先安抚他一番。没办法,她也不想揪着这个可怜的士官不放,一直问问题,但是这些问题必须登记在册以便管理和分配治疗,而这个断手的士官又似乎是整间病房唯一一个还勉强能够回答问题的人。难道要她去问那个差点被砍去一半脑袋的士兵问题吗?怕是不行。

  “皇家陆军第十一队。”失去手臂的士官有气无力地回答,“今天来的都是我们的人,这次我们损失很大,几乎全军覆没,连打扫战场都缺少人手。”

  玛丽的脑袋突然“嗡”的一响,她记得希斯克利夫也隶属于皇家陆军第十一队。她想再问问那个士官是否认识希斯克利夫,但是对方已经昏死过去。

  来到伦敦的这段日子玛丽愈发“冷漠”起来,面对那些断手断脚的士兵她感到怜悯,但是却不再会表现出来。她可以冷静处理那些血肉模糊的伤口,眼睛也不眨一下。

  但是现在她的手有些发抖。

  “皇家陆军第十一队。”

  “今天这里都是我们的人。”

  “几乎全军覆没。”

  玛丽捏紧围裙,深深吸了一口气,拼命使自己冷静下来。她要集中精神为这些士兵处理伤口,不能分神。

  希斯克利夫。会有人治疗他的,他一定不会出事。

  直到深夜,医院里的医生才帮所有的士兵都处理好伤口。玛丽裹着毯子蜷缩在二楼走廊的窗户边上,双手环抱着膝盖,身体微微发抖。

  她刚刚翻看了今天的就医记录,上面没有希斯克利夫的名字,士兵的名字不在就医记录上,那么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他已经死了,要么是他还活着,但是被俘虏。

  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一个令人放心的结果。

  玛丽默默祷告着,希望自己只是眼花了,没有看见希斯克利夫的名字。

  这一刻,她想把科学抛在脑后,只希望耶稣可以听见她的祷告。

  已经是深秋,英国的夜又干又冷,月亮也染上血色,边缘处竟然微微泛红。几只黑色的乌鸦在圣心医院的院子空地上来回盘旋,它们扑棱着翅膀,想要寻找一些食物。走廊的窗户不是很严实,有夜风透进来,吹在脸上,又是一阵刺痛。

  玛丽把脸埋在膝盖里,不断调整自己的呼吸,不想哭出来。可肩膀还是在忍不住颤抖。

  “你是在哭吗?”一个躺在玛丽身边长凳上的士兵轻声问道。

  “不,我没有,我很好。”玛丽抬起头,擦干净眼泪,摆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她不能比这些士兵先崩溃,医院是士兵们的后盾,作为圣心医院的医生,她必须时时刻刻保证坚强。

  “我是不是我吵到你了?真抱歉,我应该换个地方。”玛丽抱歉地笑了笑,立刻裹着毯子想要离开。但是却被躺在长凳上的士兵制止了。

  “没有的事,玛丽医生。你一直安静的像小猫一样。在赫特福德的时候就是如此,夜里给别人换药都不发出声音。”

  “你在赫特福德待过?”玛丽退了回来,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正面对着那个士兵。

  “当然。我们是第一批被派往赫特福德的部队。受伤后,我就一直住在你家客厅改成的病房里。我们都很感激你。”

  “你不认为女人进入手术室是一种罪恶吗?”玛丽忍不住问。

  “或许我以前会这样想,但是现在不会了。我不得不为以前那个肤浅的我向你道歉。在赫特福德,就是你救了我的命,前几天,你又救了我第二次。我都不知道应该怎样感谢你。相信我,你给这里带来了春天。”

  玛丽笑起来,来伦敦以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表示感谢。

  “我想你应该只比我的妹妹们大一点儿,假如你不介意,可以暂时把我当成你的哥哥。如果你有什么难过的事,可以来告诉我。虽然我不能帮上什么忙,但是至少可以倾听。我有四个妹妹,她们都很喜欢我,所以我想我还勉强算是一个好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