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特福德的战况很不乐观,和大多数战场一样,这里的食物、衣服、医疗器械统统不够,总部派来的补给迟迟不到,受伤的士兵不但得不到治疗,甚至连最基本的温饱和住宿问题都无法解决。

  村民们源源不断地把自己的仓库贡献出来,但是眼下正值冬末春初,大家的库存都被冬天消耗的差不多了。

  达西一个月以前去了前线,而宾利先生则负责军需补给的相关事宜。据说他们都拿出了自己两年的收入,无偿捐给了皇家士兵和军队。

  经过一番商议过后,班纳特先生终于决定将整座班纳特庄园贡献出来,作为士兵们的临时居所和医院。而他们一家则搬到庄园背后的两间木头小屋中。班纳特家的人没有谁表示反对,大家都积极地将那些不必要的、占地方的装饰品收了起来,包括那张包裹着鹿皮的太阳王时期的豪华单人沙发,都被送入了地下室,潦草地堆在一起。但凡是空余的地方都被摆上了行军床和各种装着纱布和药品的瓶瓶罐罐。

  自然而然的,玛丽成为了这里的护士。这次班纳特太太没有反对,她只是十分忧心地叹了口气,对玛丽道:“我相信你的选择。”

  玛丽护理病人的经验算不上很多,但也绝对算不上少,然而却是第一次面对战场的伤兵。在玛丽的认知里,她所见过的最“残暴”的伤口是隔壁村子那场火灾中的一个年轻男人的胳膊。那个男人的胳膊基本已经被烤焦了,玛丽替他换药的时候甚至可以闻到人肉被烧糊的味道。但是战争带来的伤害却远比那场火灾严重许多。

  班纳特庄园成为“皇家士兵第四部 队临时旅店”的第一天,这里一共驻入了80名士兵,55人都受了伤,其中重伤16人。但是到了第二天晚上,就从80人变成了71人。因为当天早上,就有一支敌人的军队偷袭了这里,剩下的那25名手脚健全的士兵即刻冲上了战场,但是只有16人活着回来,剩下九人全部为国捐躯。他们躺在担架上被战友抬回来,也有的压根找不见尸体。而回来的人也都受了很严重的伤。

  “止血钳,该死,快给我止血钳。”随军医生站在手术室里大吼,这里以前是班纳特夫妇的卧室。床上的士兵痛苦地哀嚎着,他的大腿被一枚子弹贯穿了,弹片卡在肌肉里。

  “该死,这不是止血钳,你来这里之前难道没有上过培训课吗?”随军医生对着他的助手吼道,“难道就不能给我派一个长脑子的助手吗?”

  那个助手年轻的很,是伯明翰医科大学的新生,还没有来得及上几堂课,就被拉来了战场。而躺在病床上的士兵则更是年轻的不像话,眉眼间全是孩子气,最多不超过十六岁。他的军装领子上绣着父母和姐妹的名字,可以看得出来,在上战场之前,他是家中的宠儿。

  “医生,医生。”玛丽把袖子卷到手肘处,手里拿着一大瓶酒精在伤患之间穿梭着,“大厅里有一个士兵需要立刻手术,麻烦您去看看。”

  “该死,我当然知道那个士兵需要手术。但是谁能告诉我,我走了,这个士兵怎么办。”随军医生自己从柜子里拿出止血钳,夹住血管,又用镊子开始清理组织中的弹片,士兵哀嚎的更大声了。

  “我来。”玛丽说,“您把弹片取出来,剩下的请交给我,我可以处理。”

  “你?”随军医生不信任地看了玛丽一眼,忽然觉得她有点眼熟,但是紧迫的时间和伤兵们起此彼伏的呼叫声让他来不及回忆太多。“我不会把我的病人随便交给陌生人,但是如果你认为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可以留下来帮助我。”

  病床上士兵的情况很不乐观,他的脸色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口中不断呢喃着“妈妈”。由于补给的药品还没有送到,麻药只被允许用于那些需要截肢的士兵身上,大多数手术中都没有麻药,只能依靠士兵的毅力忍过去。

  随军医生每取出一块弹片,那个年轻的士兵就会抖动一下身子,玛丽力气不够按不住他,只能用碎布条把他绑在床上,以防他乱动影响手术效率,同时也是避免他扯开已经被缝合好的伤口。

  “妈妈。”床上的士兵小声叫着。

  玛丽有些不忍。

  “如果你要在这里待下去,就必须习惯这些。”随军医生说,他终于缝好伤口,脸上溅满了血,让人看不清表情。

  接下来的那场手术要更糟,那个士兵的伤口感染了破伤风,医生不得不用烙铁给他烫伤口,以防身体的其他部位也被感染。这项工作十分血腥和残忍,空气里满是人肉烧糊的味道,这让玛丽回忆起火灾中那个胳膊被烧焦的男人。

  令人遗憾的是,当天晚上,这个士兵还是停止了呼吸。

  玛丽刚替他盖上白色的被单,就有两个人把他抬了出去,紧接着又有一个新的伤兵被送来。玛丽替他擦脸和手臂、蒙上被单的时候,另一个士兵就拄着拐杖站在旁边,安静等待着他的战友被抬走,然后睡在他的床上。

  “你叫什么名字。”随军医生终于完成了今天的最后一台手术,他脱下了做手术的血衣,脸上的血污被擦去,露出白皙的面孔。他的眼睛是深蓝色,眼角有一道细纹,应该是最近新长出来的。他十分年轻,最多不超过三十岁。

  “玛丽班纳特,您可以叫我玛丽”玛丽替一个截肢的士兵掖好被子,抬起头回答,然后她愣住了。

  “威尔逊医生?您是兰迪威尔逊医生?”

  “没想到我们会以这种方式再次见面,班纳特小姐。今天白天我太忙了,居然没有认出你来。或许我现在可以称呼你玛丽或者玛丽护士。”威尔逊医生露出一个惊喜而疲惫的微笑。

  玛丽也一样,白天的时候她并没有认出兰迪威尔逊,那时他脸上都是血,根本看不清本来的面貌。何况还有那么多伤兵等着换药和手术,她根本没有时间也没精力仔细看这个新来的医生长什么样。而且她也想象不出在轮渡上温文尔雅的兰迪威尔逊医生居然也会这样暴躁。

  “我的副官已经把你写信的事告诉我了,我为我的食言向你道歉。”威尔逊医生说。玛丽在被送去洛伍德之前,曾经给他写过信,请他帮自己写一封伦敦大学的推荐信。

  “不,您不必道歉。”玛丽洗干净手,在炉子上热了姜茶,给自己和威尔逊各自倒了一杯。他们就坐在二楼走廊的窗户边上,这里有月光照明,又能及时感应到士兵们的状况。

  “您和这些士兵一样,都是我们的英雄。”

  “其实你不必留在这里帮忙,我听说总部的补给很快就要到了,他们不但会送来食物和医药,还会再派几个经验丰富的医生来。你可以像其她女孩儿一样,和家人待在一起,英国的士兵会保护你们。这里很危险,不适合女孩儿。等到战争结束,我还可以为你写一封推荐信,我相信战后他们会更需要医生和护士。对性别的要求也会随之放松,你在学校里也会容易些。”

  “可是您之前还说,女人和男人一样,可以干任何男人可以干的事。”玛丽将茶杯握在手里,滚烫的茶水透过杯壁向她传来丝丝暖意。

  “你没有经历过战争。”威尔逊叹了口气,“战争很可怕,许多事情你都会无法承受。”

  “没有人可以从一开始就能承受战争,这里需要我,威尔逊医生。士兵们需要我。我们的士兵在前线和敌人交锋,难道我们要让他们受伤以后不能及时被治疗吗?这太荒谬了。”

  威尔逊没再说话,他一口气喝完杯子中的水,起身打开壁橱,想喝一点杜松子酒。但是随即想到酒精是医生的大忌,就又关上了壁橱。掏出一支雪茄含着,但并没有点燃。

  “从明天开始,我会教给你作为一名军医应该学会的一切技能。”

  威尔逊说得没错,战争远比任何人想象的都可怕。夺走士兵们性命的不仅是战场上的子弹,还有受伤后的感染,以及情绪的奔溃。尤其是那些初次上战场的年轻人,他们带着一腔热情在中心广场报名参军,但是却在踏上战场的一瞬间就被□□炸掉双腿。他们没有来得及感受到勋章,就要在病床上度过余生。

  玛丽每天都跟在威尔逊身后,学习各种技能,同时还要兼顾庄园内士兵们的药品补给。纱布不够,她只能找出干净的白棉布用热水反复烫洗,在阳光下晾干,当纱布用。

  白天,她跟着威尔逊医生学习并治疗病人,晚上则在煤油灯下温习笔记,并《医院笔记》。还要随时警惕着士兵们的突发状况。玛丽从来没有想到,夜晚居然会发生那么多事。

  有些白天还好好的伤员,到了晚上病情就会突然恶化,她不得不从毯子里爬出来安抚他们,并帮他们重新处理伤口。等到完成这一切,太阳就又升了起来。

  威尔逊医生坚决反对使用吗啡治疗,这个决定引起了其他医生以及患者的不满。大多数医生认为,吗啡能够有效镇痛,对伤员们而言是必不可少的良药。而威尔逊医生则认为,吗啡的使用会让患者产生依赖性,严重者还会产生幻觉。这对于一个士兵而言无疑是致命的。

  这不是一个难懂的道理,在正常情况下,大家都可以理智面对。但是在极致的痛苦之中,士兵们很难思考,他们只想让磨人的痛苦停止。他们恳求、哀告护士给他们一些吗啡,在遭到拒绝之后,又发出一连串的恶毒诅咒。

  “奸细!你是敌人的奸细!你在故意折磨我。”一个高个子士兵躺在床上抱着脑袋一边撞击病床的栏杆,一边对玛丽大喊大叫,“我要把你抓起来,送你进水牢。”

  “巫婆!”

  “杀人犯!婊子!”

  玛丽眼皮也没抬,她手脚利落地把废弃的床单撕成长条,然后把士兵绑在床上,以免他再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这种咒骂她早就习惯了,因为每天都要听上几百次。

  处理完撞脑袋的士兵,玛丽又不停歇地前往内瑟菲尔德庄园,宾利先生许诺今天下午会来一批消炎药。玛丽驾着车马不停蹄地往内瑟菲尔德赶去,这本来不是她的工作,但是负责军需的士兵在路上昨天牺牲了,所以这个任务就临时交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