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刻-螺旋终章】

  天幕一定是坠落了下来,所以满眼只见灰蒙蒙的光景。

  单调枯燥的水声和风声交织在被洗去了所有光鲜色彩的阴沉世界中,让人涌起无限的惆怅和忧虑。在我看来,这持续不断地倾覆而下的水滴更像是泪水,滑落进嘴里后泛出了明晰的苦涩滋味。

  身边的景致因失去阳光沐浴而显黯然,我不记得自己翻越了几处丛林,也不记得耗费了多少时间。意识苍白一片,已无力再去思考任何问题,我的眼睛只看得到脚下持续的路。

  大雨让身体异常沉重,紧贴在四肢上的布料由柔软的保护物变成了不断摩擦着肌肤的砂纸,双臂和大腿内侧从火辣刺痛到现在终于失去了感觉,和其他部位一样陷入了奇妙的麻痹中。虽然持续发烧,但沁入肌骨的冷雨却意外地起到了中和作用。

  在靠近国道的树林间穿行了不知多少距离后,林木逐渐稀少,被迫走上了大路。努力在僵化的脑海中寻找着与眼前景致吻合的信息,终于记起这里是位于月见和海港大致中间的半山上。虽然离开月见市已有相当一段距离,但要到最近的海港最少还有十公里的路程。以现在的状态能不能坚持到那里,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峻峭锋利的山岩在路的右侧朝上方延伸,直插入灰白迷蒙的雨幕中。被洗刷成深灰色的公路右边有着半人高的柱状护栏,再向外侧则是破碎的岩石与道路的交接线。岩缝中少得可怜的土壤不断被冲蚀着,扎根于岩缝中顽强挺立着的稀落杂草此刻被狂风卷得不住地摇曳,不少都已经弯折倒伏下去。

  无意中朝左下方瞥了一眼,所见的景象顿时让我一阵眩晕。努力收住不稳的脚步才免于摔倒在地。

  路的左侧是直削而下的绝壁,断裂的岩壁上几乎没有植物,两侧的岩石以同样危险的方式向下延伸,形成一条狭长而深谙的山涧。一个多月前来时所见的溪流明明还是温和平静得好似一条萦绕在山崖间的玉带,此刻却因连日暴雨而暴涨成混浊的洪流,擦着岩壁飞泻而去,在嶙峋山崖上击撞出震耳的轰鸣声。

  无暇顾及其他,我抬头望向前方略呈上升的道路,脚步依然不敢停滞。咬紧牙关拖拽着沉重如铅的双腿,不断地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就好。过了这一个弯道,前方就应该是下坡的道路,我也可以省力很多…实在不行,也许靠“滚”的也可以下山呢…

  想到这里时我发现自己已经连苦笑的力气也没有了,稍微一丝多余的动作也会让早已到达极限的身体栽倒,而那时我一定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

  所以脚步未曾停止过,驱使着双腿不断移动的唯一动力就是充满意识全部的信念。

  不停止…我绝不会停步…

  不管这身体变成怎样也好,都不会停息…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量为止。

  隐岐岛上住民原本就不多,在这种恶劣天气中出门的人很少,更何况这里已经距离市镇有相当远的距离,所以我还没有碰上任何行人或车辆。

  如果这种运气能一直持续到海港边就好了…这样想着的时候,终于攀到了这段缓坡的顶端。我一边喘息着挪动脚步,一边举目朝变得开阔的前方望去,但赫然呈现在面前的光景却将我震撼得心跳都几乎骤停,持续奔驰数小时都未曾停止的脚步刹那间定格——

  道路朝下方倾斜着,那就是承载着我此刻全部希望的唯一的通路。但它竟就在我面前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戛然而止了。

  迟滞的视线顺着被截断的路面上移,视野中出现的是庞大得难以想象的断裂的山岩,如黝黑的巨兽一般,横卧于道路中央。

  怔在原地大约有数分钟之久,苍白的意识中萌发出细碎的皲裂声。恍惚中仿佛不止是心,连同早已木然的身体也一点点地断裂开来了…

  这…是什么?

  怎么会……

  失神地走到近旁时才发现它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更为巨大,近看更像是一处倒塌建筑的废墟,歪曲的残破整体下方纵横交错着无数断裂岩柱,高处是侧壁较为光滑的一整块山崖。夹杂着碎石、断木碎屑的泥流填塞了巨石和路面间的空隙,朝四周铺散开来。

  这不是真的吧?

  能走出月见的路没有了?

  嘴角咧开一丝惨淡无力的笑,但就是这点细微动作造成的停滞让我觉得刹那间恍如隔世。刚才还满溢全身的斗志似乎被抽空了,我竟然恍惚得连如何行走都已忘记。

  四肢极为别扭地牵动,怀着几乎可以说是陌生空茫的感觉,我站在了靠近落石所在的大路右侧山壁,仰头望去。

  巨石靠近悬崖一侧的部分悬空挑出,在狂乱的山风中不时剥落下细小石屑,转瞬间就没入湍急的浊流中消隐无踪。

  不想停步的话,只能试着从里侧翻越巨石。

  手指扣上粗糙斑驳的岩石面时感觉它颤抖得厉害。缠在手上的绷带不知何时已经滑脱,露出了伤痕累累的指尖。因为好几个指甲都受伤严重,所以手指几乎使不出力。咬住散落的绷带末端绕在手指上拉紧,艰难地用另一只手和牙齿配合着打上结,这应该能让双手更容易用力。

  这种数十米高的下部松散上部光秃的落石堆对于没有任何工具的人来说要如何翻越,已不在我的考虑范围。现在的我能做到的只有抓紧岩石上突出的锋利棱角,脚踩上能够稍微承力的凹凸处,全力向上挪动身体。至于那样的行为会带来何种结果,已经无力去思考了。我只是,一味机械地前进,无论如何都不想停止下来。

  一米…两米…身体艰难地朝上方缓慢挪移着。

  灌进雨水的视野模糊不清,但我必须为双手寻找能够把持的着力点,所以一次又一次面对着雨幕张开刺痛的双眼。身体的感觉越发飘渺而不真切,渐渐地有一种升腾般的幻觉从体内萌发。我咬紧牙关,竭力保持意识的清醒。

  只要翻越过这里…或许就能够离开…

  朝着湮没于铅灰色天幕方向的断岩高处伸出了手臂——

  脚踝猛然被没有预兆的强劲力量抓住了,在我惊叫出声之前,身体已经被那蛮横的力道一带,倏地从巨岩上滑落下来,重重地摔在散乱碎石堆叠的地面上。强烈的撞击将恍惚的意识几乎震得粉碎,全身的神经都陷入了麻痹,我瘫软地趴在被雨水浸得冰冷地面上,一动也不能动。

  绝望,从来不愿意承认的灰暗思绪,此刻正豪不怜悯地侵吞着每一寸身心。

  连弯曲手指都做不到的我,此刻根本无法起身查看事态的变化,更不用说躲避接踵而来的攻击。挣扎着撑起身体的瞬间,一股不逊于刚才禁锢住脚腕的力道再度袭上脊背,将我径直踢飞出去几米远。

  犹如失去操控者的玩偶一般,身体贴着地面翻滚了数圈之后停在了乱石堆中,无力地仰面摊开。唯一能够活动的眼瞳瞥向传出声音的方向,在身后的视野中,立着几个穿着深色雨衣的男子。

  “喂,你看看,是这个家伙么?”

  离我最近的男人转身问身后正在快步奔跑过来的男人。虽然双眼所见只景物因为雨水和受伤的原因而变得一片模糊,但我还是能辨认出那个身形和穿着。

  他确实是之前在月见市警察署接待我的那位值班警官。

  在他身后大约几十米远处停着一辆小型货车。而从车内正走出两人,也朝着我所在这处而来。算上此刻就在我身边的三人,视线范围内就有七人……

  就在我竭力攀登落石时,精神力就已经消耗至极限了,竟然连身后逐渐接近的脚步和车辆声都没有察觉…

  那警官来到我身边后俯身看了一眼,忙不迭地对发问的男子鞠躬回答道:“对对!就是他!”

  说着他忽然转头瞪视着我,面上现出焦灼的恶毒目光,忽然抬腿对着我的小腹猛力踏了下来。身体随着那瞬间到来的巨大痛楚而反射地蜷了起来,意识再度崩溃散乱。

  “臭小子!你几乎让我在黑泽大人面前丢尽了脸……”

  咒骂和重击不停地落下,而我既无力闪躲也无法做出保护动作,只能任由他踢在身上、脸上。找不到喘息的机会,断续破碎的呻吟随着每一次冲击的到来从喉间爆出,迅速被淹没在凄冷的山风中。

  持续的暴力中视野不断摇晃震颤,完全无法看到周围的状况,但他们的对话却断断续续地飘进了耳中。

  “…这是…西九条家的那小孩?…”

  “…之前曾经对他警告过啊…没想到竟然还待到现在…”

  “所以说对这种死脑筋而且又自以为是的小孩还是要好好修理一下…”

  “害得我们大费周章呢……”

  “………”

  落在头部的重击让大脑在轰鸣中陷入了空白,那之后他们的对话一度全不可闻。比高烧造成的温度更灼热的感觉从全身各处的伤处蔓延开来,由翻搅不停的胸腹深处缓慢上行,占据了咽喉,终于从口中满溢而出,是带着浓烈铁锈腥气的红色液体。呛入气管的那部分引起了剧烈的咳嗽,身体的震抖扯动了伤处,更强烈的呕吐感充溢了仅余的意识。温暖的东西混着冰冷的雨水从额头流进了眼眶,令右眼的视野变成了一片暗红色,不论如何努力眨眼依旧看不清任何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他们也打得累了,终于停了手。恍惚中恢复了少许听觉,他们开始讨论要如何处置我。

  “要带回月读神社么,还需要活祭的吧?”其中一人做出了提议,旁边有几人发出了赞同的声音,但很快就被之后的一个声音否定了。

  “不行,他刚来的时候就有神官指出,这孩子身上带着强烈的‘不吉’,不能让他留在月见。之前的仪式上那位大人也说了吧,他不能做为祭品,就连‘忌人’都不行。”(注)

  “啧,连被杀的价值都没有么?真是可悲的家伙。”

  有人发出了鄙夷的声音,然后就是逐渐接近的脚步声。没有意外地,身体一轻,被人拽住了手腕提了起来,拖行出数米再停下。

  “那就只能让他消失掉了。”那个声音冷冷地说。

  睁开眼睛也依然看不清状况,只有一朵朵飘渺的鲜红花朵在虚无的视野中绽放。但我隐约明白,大概被带到了大路左侧靠近悬崖的一侧吧?猎猎阴风更猛烈地从下方刮过颤抖不止的身躯,轰响的水声也更加真切了。

  “别怪我们啊,小子。要怪就怪自己不该看到那些东西吧…触犯了禁忌的人,我们不能让他活着。”

  意识早已化为一片空白,我仅仅是听到他的话,却无力做出任何感想或回应。两只手臂都被人扼住抬高,身体渐渐悬在空中,早已麻木的裸露双脚竟然也感受到了张狂地舞过山涧的风。然后下一刻,身体被强劲的力道牵引着向后荡起,到达极限时立刻被反向抛出。

  失去了束缚的自己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地飞出,撕裂疾风,划出一道曲率不大的弧线,高高坠下。

  过程短暂到来不及看清,和之前的经历相比,这无疑是将我从痛苦中解脱出来的最优雅快捷的方式。

  就算生命终结时该如秋叶般静美,但这样任何事都做不到就结束,甚至连最后看一眼我所喜欢的群山森林都做不到,还是会觉得遗憾和不甘。

  寥寥数秒的时间并没有给我思考的余地,我什么都来不及感受,自然也不会知道,那时立于高处崖边的数名男子都惊愕万分地望着我。因为从我身体中腾起了赤红色的光团,将急速坠落的我包裹了起来,在晦暗的虚空中划出一道流星般的轨迹。

  扑——

  几十米高处坠下的冲击力即使是落在水面上也会如同跌落在硬地上一般,刹那间施加于全身骨骼和肌肉上的重压几乎将我碾碎。痛楚还未及散开时冰冷湍急的水流已经从口鼻各处灌入,填满整个胸腔。身体被夹杂着碎石和枯木的流水卷入深处,又抛出水面,撞击在棱角突兀的岩礁上。

  骨裂的感觉混杂在足以夺走全部意识的巨大痛苦中,已显得不太明晰。

  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能记得这些细节,在内脏破裂和窒息之后,为何思维反而越发清晰,但这却无法改变自己即将死去的事实。

  本应该就此陷入永远的沉眠的我,却只是逐渐从那已经支离破碎的身体中分离出来,以比水泡更加飘渺虚无的形式顺着流水飘荡,然后渐渐滑入深谙无光的深渊。

  如果这寂静无声的暗夜不是死之国度,又会是哪里?

  

  最后一位仆人恭敬地鞠躬,然后退出和室,轻轻关闭纸门的时候,已经快到午夜。

  身披米色浴衣的长发少年缓缓踱至靠近内院的走廊边,轻轻舒展着劳顿一天有些酸麻的手臂,一边抬头仰望朝庭院中的天空。

  朝向庭院的一侧拉门开着,外侧是一条走廊,对面是雅致的小景。浅色枯沙之上,石灯笼中尚未燃尽的蜡烛挥洒着柔和轻颤的光晕,远望过去犹如休憩中的萤火虫。其实即使没有这朦胧的橙黄光芒,未点亮任何照明的室内也不会变得昏暗。因为此刻,漆黑如墨的夜空中正悬着一轮巨大的绯红色满月。

  赤色辉光静默地铺洒在夜世界中,照亮了每一处它能够凝视得到的角落。

  在这常夜之世中,绯月就是唯一沐泽万物的存在。那耀眼通透的圆轮中,从内到外充溢着各种层次的绯红,月海之阴影影绰绰,如同虚空中闪耀的幻影,美得让人难以侧目。

  少年注视那光轮良久,悠悠地感叹道:

  “真的一点都不会变化…让我也几乎忘记现在已是零时了。”

  他停顿下来似乎等着什么人的回应,但半晌过去室内依旧寂静如初。长发少年转过头来,望向屋内。

  “叶?”

  从檐下洒入室内的光线仅能到达距离拉门一米左右的位置,室内更大面积的地方笼在稍暗的阴影中,青紫色的反光从深处溢出,流泻在和室内,令整个房间充满了清冷又略带妖异的氛围,但这一切都在房间中间躺卧的少年身边戛然而止。

  身上同样仅裹着一件单薄浅色浴衣的少年横躺在地板中间,修长的四肢很随意地摊开犹如一个大字。他双目微闭,随着轻柔而安宁的吐息胸口微微起伏着,似乎已经入睡了。

  “…喂…”长发少年的脸上的诧异很快变成了郁闷。几步走到似已入睡的少年身边坐下,一手轻轻拂上他的面孔。

  “不是吧…这才几分钟你也能睡着?”略带嗔怪的语气中更多的包含着宠溺的意味,极轻地低喃着。用另一只手臂撑着身体,缓慢地伏低身体。

  身下的少年依然闭着眼,深褐色的中长碎发柔柔地披散着,松散的浴衣也摊开在榻榻米上,如此俯视就宛如一朵绽放的玉兰,恬静、安详、清丽,丝毫不会被周围泛着暗红的光芒所侵蚀。

  当长发少年的指尖滑动到修长的颈项时,短发少年的长睫轻颤了一下,然后缓缓睁开眼,声音细软得犹如幼猫:

  “…干什么啊…哥…”

  “这可是我们‘独居’生活的第一夜,你打算就这样睡过去?”脸已经凑得很近,暖暖的气息吹到了耳边,躺着的少年反射般地瑟缩起身体:

  “可是…我真的好困…今天的仪式实在太累人了…”少年收起手臂换成侧躺的姿势面对着长发少年,满脸都是困倦之色。

  在之前持续近一天的仪式中,他还穿着正式的狩衣(注)手持祭器以完美姿仪完成了全部流程。那种威严肃穆的气质就连身为兄长的长发少年也极少见到而略感惊讶。毕竟,弟弟平素就是以平和散漫而出名的,主祭和其他四家的神官们都没有料到他会有如此令人震慑、神采奕奕的一面。

  但一回到这寝殿中后,他便马上褪去了那层锋芒,恢复成长发少年所熟悉的那个慵懒随和的状态,更是在仆人全部退下之后就径直躺了下去。现在的睡相虽然不至于形象崩毁,但至少也是与在人前时截然不同。

  对任何人都保持着温柔包容的心态,淡泊而乐观,却鲜有人见过他真情流露的摸样。只有当他们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短发少年才会如此的放松,彻底卸下所有伪装起来的无谓面容,毫无保留地展现真实内心,不论那是坚强还是懦弱,喜悦亦或悲伤。

  而注视着长发少年的那双琥珀色眼眸中笼着柔和温润的光,似乎在用无言的方式追问对方心中所想。

  他们之间并不需要过多的语言,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甚至一个眼神,语音的间隙休止,都足以传达相当的信息。然而此刻长发少年选择了用更明确的方式回答弟弟的疑问。

  “我没事,我哪会像你这样,才只是一天的初仪就垮掉啊…”指尖轻点在短发少年的眉心,令他微蹙起眉头显出困窘的摸样来,心情却莫名地变得更好。

  伏下身体,捧住那张依然带着迷茫神色的面孔,在微凉的唇上轻啄一下,便感到身下的人全身都绷紧起来。

  依然是过分敏感的反应呢,让人想更紧地拥住他,逗弄他。

  “叶,陪我吧。”在他耳边说出轻飘却又充满无限蛊惑的句子,挑开裹在瘦削肩头的松散衣物,纤长有力的手指沿着脖颈、精巧的锁骨,一直下滑,身下的人不禁做出了微弱的抗拒。

  “啊…可是…”

  “今天可是值得纪念的日子啊…”不依不饶地持续攻略。

  “…有什么区别么…”短发少年羞红了脸,即使在这不算明亮的空间中也能感觉到已经上升到耳根的热度,见他这种反应长发少年大致明白他没有说完的后半句话了,不禁失笑。

  “就算早就做过了,但是像这样不用顾忌他人目光地相处,今天是第一天啊。难道你不开心么,叶?”

  “当然开心。”坦白地回答兄长的问题,将手臂绕过他的脊背环住他,睡意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减退,更为清晰的冲动在身体中涌动,想要冲出体外,想要获得回应。

  当被更紧地拥住时,内心中极为隐蔽的一角却暗暗牵起一丝刺痛,化为淡淡的不安浮现于面上,带着几分怅然叹道:

  “我们…今后会怎样呢?好…”

  伏在身上的少年楞住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复了一贯优雅不羁的微笑:

  “不要去想那些。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不论发生何种变故。”

  已过午夜的月光依旧妖娆夺目,即使时间慢慢流逝,也不会从天幕中逐渐滑下,因为这里乃是常世之国的入口,即使历经亿万年岁月也不会改变的永恒的国度。

  屋内二人的身影已经紧紧相拥,在被暗红色浸润的阴影中逐渐消融。

  一切视野中的层次都在缓慢地丧失,各种形体都隐没在黑暗之中,整个世界再度回归为浑然一体的冰冷黑暗。

  一切恍如幻梦,瞬息间化为比云烟更虚无的存在。但是我明白,那并非虚妄。

  这是遗落在时光长河中无数褪色记忆碎片中的一枚,最初来到月读神社的日子,也是一切的开端。

  我一直那样以为。但很久以后,才知道所有的一切都始于更悠长更遥远的过去——

  久远得已无人能知晓的那万千日夜之前的岁月。

  那时,红月并未像现在这般,恒久地悬于夜之国的天幕中。

  

  恍惚中见到无数斑驳的光阴残骸聚拢、呈现,随即又黯淡褪色,化为飞沫消散于无光的暗夜中。

  涌起的纷乱思绪无依无靠地飘荡在记忆的漩涡中,我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种怅然的感觉。就好像看着夜空中震抖着残翼茫然飞行的蜻蜓,在持续挣扎了那么长时间后,终于还是无力地跌落下去,消失于视野中。

  没有止境的坠落,划出无奈的轨迹。那身姿,充满了悲哀。

  望着那些变幻流转的光景,越发觉得精神变得单薄、脆弱,无法经受住一再的冲击,下一刻就会皲裂、破碎,消融在黑暗的深渊中。

  如果真的可以那样死去,那样沉沉地睡去,或许会更好受一点。

  但是,我并没有获赐永远的长眠,因我此身和全部的灵魂都背负着深重的罪孽,所以我注定被带回那永远纷繁芜杂、沧桑变故的世间,承受一切的因果。

  在认清了这一点后,原本虚无渺茫的自己似乎变得实在了一些,空茫的黑暗中逐渐聚起浮动着暗绿色光芒的影子。而与此同时,失去的感觉也回到了身上,刺痛弥漫开来。

  那将是怎样的浩劫的开端,此刻我一无所知,但我不会逃避,我一定会遵守和那个人的约定坚持走到最后一刻,就算这身体化为飞沫烟尘也在所不惜。

  这样想着的同时,更加剧烈尖锐的痛楚贯入了身体。

  不知是挤压、撞击还是切割,各种方向袭来的外力撕扯碾压着自己,而我依然虚弱得连呻吟嘶喊都做不到,只能像搁浅于沙滩上的鱼一般,维持着艰难的喘息,任由不断加剧的疼痛占据全部意识。

  在持续传导至全身神经末梢的灼烧般的感觉几乎烧尽感知,我快将晕厥过去之时,又一阵更猛烈的冲击从背后袭来。剧烈的震抖将恍惚不清的意识粗暴地撕扯得粉碎,虽然苏醒过来却陷入了更深的炼狱中。化为白灼茫然状态的脑海无法思考,听凭那无法阻挡的力量撕开肌肤抵触到骨骼表面,继而发出沙哑刺耳的声音。当神经被搅碎时所传出的电击一般的冲击传遍全身时,我听到了自己短促凄厉的哀鸣。

  那之后意识再次中断。当我强忍着充溢全身的灼痛睁开双眼时,望见的是一个不算很大的石砌房间。

  昏暗不定的光线来自于墙壁四角出点起的蜡烛,辉光摇曳。墙壁上有着老旧的木质支架,其间悬挂着很多形状不祥的金属器具,斑驳且布满悚人污渍的表面令人头皮发麻。

  无须细看我也知道,那些都是拷问器具。

  面前立着数人,当中几位坐在椅中,无例外地全部注视着我。背光的面孔隐在暗蓝的阴影中,视觉尚未完全恢复的我无法看清他们的面孔,但是从那轮廓中大致明白了有好几个是熟悉的身影。

  见我醒来,他们交换了眼色,左侧的一人拿起了一件东西,丢到我面前。不规则的清脆撞击声回响在死寂的石室内显得异常刺耳,茫然混浊的意识被点醒,目光机械地下移,落到那件东西上。

  那一团惨白的东西似乎已被破坏,纵横交错地摊在地面,却更似一个以怪异姿势躺卧在那里的小孩。

  当仔细看清它的摸样时,神经再次绷紧了,心跳几乎瞬间停止。

  那是一具破损得非常厉害的人偶。手脚甚至胸腹都折断成数段,残损的关节裸露在外,脱落的头颅歪斜地停在我的面前。苍白的肌肤上满布划痕,让原本精致的面孔变得异常可怖。淋湿的白色碎发粘黏成缕,凌乱地搭落,还有少许贴在面颊上。只有那双无神的绯红色双眼依旧美丽,蒙了一层薄翳的表面泛着黯淡的冷光。

  是…我自己?

  …西九条真澄?

  不…不对…

  血液似乎也渐渐地凝结成冰,我木然地盯着那双眼良久,直到洪亮肃然的男声在沉寂中响起。

  “这是你的东西吧?麻仓叶。”

  我…是…

  麻仓叶…

  那是…

  那是我…是麻仓叶亲手制作的人偶。

  确实是属于我的东西。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见到我表情改变的男子提高了声音,持重的语气间流露出冰冷怒意。

  我有些恍然地望着他们,所有人的目光中都充满了同样的憎恶,让我如坠入冰海中。

  “现在…真的是…平成初年?” 微颤的嘴唇中挤出荒谬的问题。

  人群中立时爆出一阵嘘声,在中间端坐的男子挥手示意下,高涨的敌意稍微收敛,而那男子也发话了:

  “如你所愿,那之后已经过去了四年。但是不论过去多久,就算去到天涯海角,身为月见子民的你是不可能逃脱神明的惩罚的。麻仓叶,你可知道自己犯下多么深重的罪么?”

  四年了?

  那四年真的不是虚幻?

  作为西九条真澄所渡过的所有时光…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梦。

  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到底是……

  从肩膀以及脊背处传来的剧痛再次贯穿意识,收回混乱的心神重新审视自己。虽然虚弱得无力转头查看,但也已经大指明了了自己的处境。

  我现在是以半跪的姿势贴在背后的石壁上。双臂被锁链悬吊着,无力支撑的身体才不致倒下。虽然全身都充满了灼烧般的疼痛感,但最明晰的一处却来自背后。

  有什么东西嵌在背脊处,深入骨髓,稍一轻移身体立即牵起几乎让人几欲晕厥的撕裂感。

  “鬼缚”,那是用于禁锢凶猛恶灵的咒术,以加赋咒语的锁链穿过鬼只的肩胛骨,就可以封锁它的全部法力,将其永远镇压。而我现在,正是以罪业深重者的身份被施加了这种刑罚。

  是么…是这么回事么?

  已经过去了四年…那仪式果然已经…

  我猛然抬起头嘶声问道:

  “好呢?好在哪里?我要见他!——”

  不论这身体变成怎样,不论经过多少岁月,不论背负多少罪责,只有你……

  就堕入最深的地狱,也不想破坏和你的约定……我明明早已经发过誓了啊!

  可是为何变成这样?

  不…就算记起一切又有何用呢?所有的一切都不会重来,所有的罪都不会消失。

  好!对不起!

  到底要如何才能弥补,请你告诉我吧!

  求求你……

  月见上空的阴云持续密布,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止的雨滴洒落灰色的大地,好似凄婉无助的哭泣。

  渐渐聚起更多灰白色云朵中开始凝聚起更深刻的冰冷,化为一颗颗细小的结晶,夹在雨滴中飞落,但在触到地面之前就已消融殆尽,失去了细小的身姿。

  雪和雨都无止尽地落着,透明的晶莹中埋藏着黑暗。

  淅淅沥沥,没入大地。

  而与此相对的另一个世界的月见,没有细雨,没有飞雪,只有永恒的暗夜和巨大的绯月,永远孤独地悬于夜空。

  拥夜眠时

  影非月

  月非影

  罪劫轮回

  盈惑月

  消无痕

  【螺旋之章-完结】

  注:忌人,与月见的仪式有关的一个词汇,具体含义涉及剧透暂时不解释。

  注:狩衣,从平安时代开始作为官员的便服、礼服;镰仓时代开始作为神官的制服的一种日本传统服饰,款式可以参考麻仓叶王的那一套。

第二部 【绯月之蚀-转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