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赌约(下)

  两个人并排站在老板的办公室门前,此时脸上都挂着一块块地淤青愣愣地盯着地面。

  原本是想佯装得打一下,打着打着却觉得火气真的上来了,被队员强行分开的时候泽村还是骂骂咧咧地被拉下去的。

  可以看出两个人对彼此的怨念还是很深的。

  “后面的比赛怎么办?”御幸想扶额,但是太阳穴的地方被擦破一点皮,顿时龇牙咧嘴。

  “不过就禁赛一周吗,当做放假啊。”泽村噘着嘴看向别处,显然对打着打着竟然真的动了气这件事感到有些尴尬。

  “说起来,你下手真重啊。”御幸碰了碰颧骨上青了的地方。

  “没办法,收不住。”泽村简短道。

  所以说是早就想打我了吗?御幸嘴角抽了抽:“你看你脸上都没什么伤吧,为什么专朝我脸上挥拳头?”

  “你也有掐我后脖子吧,彼此彼此啦!”泽村顶嘴。

  “那哪天回青道?”御幸实在懒得和他争,叹了口气。

  “后天。”

  “好,后天。”

  办公室的门突然传来一声响动,小林从里面推门出来,看了眼御幸又看了眼泽村,用眼神示意他们一会儿进去不要多嘴。

  泽村跟在御幸身后进去,进屋后看见屋内的格局虽然和冲绳的不太一样,但是那张相似品味的豪华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挂着金链子的老板,这一点是不变的。

  此外老板斜后方的角落还坐着一个穿着体面的人,泽村瞥到了一眼立刻低下头。坂口前辈?

  “解释一下。”老板朝两个人站立的方向吐了口烟雾,身体后仰倒在靠椅里。

  “因为不满捕手的配球。”御幸刚想开口,身后突然冒出一句,泽村站到御幸的身边。

  老板身后的人传来两声笑声,在整个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你们两个不是高中的搭档吗?”老板抖了抖烟灰朝站在一边的小林道,“小林,你的信息出问题了?”

  小林低了低头:“也许是年轻人一时冲动,希望董事原谅。”

  老板伸手拿起桌子上的资料翻了翻,匆匆地扫了眼,用漫不经心的口气道:“嗯……这个赛季这个新人根本没怎么上场吗,这样成宫一归队他也没用处了啊。”

  泽村感觉到手臂被撞了撞,继续闷声不作声。

  “新人入队需要有一定的适应时间,这也是一军监督的意思。”小林继续低着头,“而且泽村君这个赛季登板并未失分过。”

  老板哼笑了一声:“上场两个一局半,一个半局都不到,要是这样还失分根本就不会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里,直接卷铺盖走人吧。”

  小林握紧双拳道:“请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好好表现!”

  老板看了眼身后的坂口。

  坂口缓缓道:“泽村君的确是一个很有自己想法的投手,经常会对捕手的配球产生质疑,我想今天这个状况也是合情合理的。”说着朝看向他的泽村笑了笑。

  老板搓了搓眉毛:“说起来御幸你也会出现这个问题我有点措手不及,你让球队损失了几笔通告费呢。”

  御幸躬身:“是,下次不会再犯。”

  老板把烟头掐灭在玻璃缸里,好像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咧开嘴露出层次不齐的牙:“嗯,下次,下不为例。”

  下次。

  后天,两个人在出门的时候已经预料到了结果。

  又是一次雨中的青道之旅。

  “你真的会挑日子啊。”御幸一手撑着伞,一手揽着泽村的肩膀不让雨淋湿。

  “你有权力反驳的吧!”泽村大声地在御幸耳边吼着,试图盖过嘈杂的雨声。

  御幸把头偏了偏,把目光投向了雨中的青道野球场。

  然而这个景色去年已经见过一次了,两个人都没什么看下去的兴致,但是又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就在野球场前站着,任雨水打湿他们的裤腿。

  “你说,前天坂口前辈为什么会说这种话呢?”泽村看见御幸那边的肩头上落到了一些雨水,伸手帮他拍掉。

  “嗯,你指什么样的话?”

  “就是听起来,像是帮我的样子。”泽村回想了一下坂口最后朝他惊悚地一笑,“但好像又不是那么回事。”

  撑伞的手换了一只,泽村的头顶被揉了一下:“谁知道呢,白痴就别想那么多。”

  泽村把他的手拿开:“你又来了!别老拿这些话敷衍我!” 放开之前忍不住摩挲了一下掌心上的一些茧子,比想象中的厚实粗糙很多。

  “那要跟你说些什么呢,你也知道坂口前辈对我的敌意吧。”御幸耸了耸肩,“就这么简单,所以你以后离他远一点。”

  泽村深吸一口气憋在胸口:“又被你说得这么轻巧,这种事情如果不能告诉老板,怎么解决才好啊。”

  御幸转过头来,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不定我离开这个队伍就能够解决哦。”

  泽村呼吸一滞,朝御幸腰穴一捅,对方料到一般往前一躲,顺便把伞上的水洒在了泽村的头上。

  “这种事情别开玩笑!”泽村抹了把头上的水珠,上脚踹了踹御幸。

  御幸把他的小腿抓住,见人要往一边倒就松开腿抓着衣领拉了过来,凑近泽村的脸。

  “其实我之前就想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对我这么上心的啊?”御幸挑着一边眉毛,“是不是喜欢我啊?”

  泽村浑身抖了抖,感觉到对方已经把手搭在了腰的地方,瞬间所有敏锐的感知力朝接触的那块地方奔涌而去,瞪着眼睛回看着御幸眼里面倒映着自己的惊恐脸,顿了两三秒才把手拍开。

  泽村突然意识到,凑近看的话,御幸的眉毛和鬓角,实在是好看得要死。

  “处男。”御幸结论道。

  泽村立刻回神,涨红脸:“难道你不是吗!!!”

  “不是。”

  “真的假的!!!我怎么不知道!!”这次真的是带着哭腔的。

  禁赛一周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回归了队列中,直到两周后的杂志和报纸还有各个网络媒体,还能够看到有人时不时提起那个事件。

  青道的很多人不出意外地打电话或是发短息问候,在御幸的示意下泽村并没有把事实告诉他们。

  公式战将近尾声,中日龙以联盟第二的成绩稳稳进入了季后赛,这对于不怎么上场的泽村来说是一个绝好的消息。

  这意味着,今年又能多一点机会和御幸搭档投捕。

  二三名的争夺中,泽村只上场投了两局,捕手是之前一直搭档的另一个前辈,或许是监督也察觉到了一些东西,渐渐地不再让御幸整场整场地负责捕手这个位置。

  几乎是一番鏖战,中日龙拿下了险胜,这样一来,竟然就时隔七年地冲进冠亚军争夺战了。

  冠亚军战的对手是阪神老虎队,听说双方的老板都有亲自道现场观战,御幸在准备的时候给泽村指了几个方向,听说该来的都来了,不知道不该来的有没有来。

  小林一如既往地坐在板凳区监督身后的位子上,因为上一次的事情过后,她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疲倦,连一向精致的妆容都开始毛糙了起来。

  泽村分别上场1局半和2局,迄今比分是一胜一负,最后一战将是决胜战。

  野球场的看台上做起了各式各样的应援,泽村被一阵一阵的轰鸣激得血脉沸腾。

  一军监督回头看了眼泽村,朝他勾了勾手指。

  “小鬼,到你了。”

  在牛棚热身结束之后,泽村上场前回到板凳区。御幸在之前的两局已经换上了场,此时正蹲在本垒上进行防盗垒守备。

  “在去长野之前,我打了一个赌。”

  泽村吓了一跳,发现身边一直没吭声的小林突然抬起头看向他。

  “我赌,如果在长野看的前五场比赛中能够看到你的话,我一定要让你加入球队。”小林捋了捋有些乱糟糟的头发,一边在手头记录着一些什么,虽然看上去像是不经意聊起的,泽村却直觉小林是特意讲给他听的。

  “然后第三场比赛,我就看到你那个大暴投,脸上还挂着‘为什么你接不住那个球’的嚣张表情。”小林笑了起来。

  “我之前看过你们的甲子园比赛,”小林把手里的工作停下,坐直了身体,看向那块野球场,“我觉得棒球不能缺少像你们这样的选手,这样的投捕。”

  “所以我赌赢了球队的未来,而你,”小林用笔点了点正呆滞地看向她的泽村,“你赌赢了时间。”

  监督朝后头看了一眼,示意泽村上场。

  “你知道无论过多久,都会有个人在球场上等着你的。”小林说完了这句话,眉头轻轻地一皱,把头低了下去。

  那时候泽村以为这个年轻的女球探是被自己所说的话感动了,因为的确,在那个时候,有个人正蹲在本垒板上,朝板凳区的方向投来期待的目光。

  他赌赢了时间,重新站在了他的面前。

  中日龙获得了本赛季中央联盟的冠军,最后站在场上的那对投捕在再见三振的响声下,奔向了对方,紧紧相拥在投手丘和本垒中间的那个位置上。

  同样也打破了这前这对投捕长期不和的传闻。

  秋季集训结束后,泽村拎着大包小包,装满了两个行李箱各种爱知特产准备回长野。

  临出门被御幸嘲笑了一番,并且表示除了开车,别的不会帮他搬上火车,原因是太丢人了。

  结束了这个赛季之后,御幸并没有很轻松,因为他有大量上面抛下来的通告要接,逐渐的在家里呆得时间越来越少,泽村一个人不知道怎么摆弄高科技而不得不打电话咨询川口前辈的情况也越来越多。

  泽村拖着两个重重的行李箱回程,临进车的时候还不忘艰难地扭头嘱咐御幸。

  “记得发短信哦。”

  “哦。”

  “新年要打电话哦。”

  “好。”

  “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哦。”

  “知道了。”

  “饭要好好吃,不要睡沙——”后面的话被电车即将运行的提示音盖过去了。

  泽村手忙脚乱地把东西搬上车,回头的时候车门已经关上了。

  御幸在门外好笑地看着自己,还做了个“白痴”的口型,然后看着泽村气得鼻孔冒烟却没有办法从车里跳出来拎他领子。

  看见御幸的身影很快的倒退,消失在视野里,泽村突然感觉心里一下子空了许多。

  他觉得御幸一个人站在站台上的样子太寂寞了,竟然有些忍不住想要留下来的冲动。

  泽村正躺在被炉里打盹,被一份纸质的东西砸在脸上,泽村砸吧砸吧嘴,看见泽村妈一脸着急的样子。

  “小荣,这是不是你认识的同学?”泽村妈把报纸摊开,指了指上面的一篇报道。

  泽村愣了愣,感觉睡意一下子从身上撤走了。

  ——《中日龙爆出惊天内幕,一投一捕将在明年初完成转会!》报纸下面的照片放的是御幸一也和成宫鸣的照片。

  指向意味再清楚不过。

  泽村妈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儿子抓起一边的手机,从被炉里一下子窜了出来,跑上信号最好的二楼。

  手机打了半天才有人接起,御幸好像也是刚睡醒的样子,声音有些沙哑。

  “嗯?”

  “你这家伙!我回来到现在就没发短信过来过!”泽村对着通话孔吼道。

  “我现在不是接你的电话了吗……”

  “报纸上说的是怎么回事!”

  那一端安静了一会儿,泽村听到身边衣服摩擦的声音,还有沙发特殊的质地在会发出的声音:“我还没收到球队上面给我的消息。”

  “什么意思?”泽村心里一跳。

  “……没什么,”御幸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好好休息,明年春训会有很不错的后辈进队,你要争气一点。”

  无法拿捏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好像什么都解释得通,泽村捏着电话不知道说什么好。

  “过个好年,泽村。”御幸低低地声音从听筒里传过来,就像是在自己耳边低语一样。

  大概是连续几天没怎么睡好导致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好的预感,在过年后的第三天泽村就启程回到了名古屋。

  毕竟是住了一年,和大叔混了个脸熟就进到了楼里,因为等不到电梯,干脆就拎着行李箱走楼梯上去,不知不觉累得满头大汗。

  行李箱轮子刮过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拉着箱子泽村犹豫了一下,敲了敲门。

  突然感觉很紧张。

  然而门里面没有反应,又敲了几下,里面还是没有人回应。

  现在已经晚上七点了,泽村掏出钥匙打开租房的门,一股冷冽的空气忽然从房内扑向他,钻入他的衣袖领口。

  泽村首先打开卧室的门,里面没有人,床上十分整洁,几乎看不出有人住过的痕迹。

  接着又冲进浴室,吧台上放着两个杯子,里面各一支牙刷和牙膏。

  最后才朝客厅的沙发上投去了目光。

  依旧整洁干净,连用来吃饭的小桌上也空空如也。

  原本空旷的房间忽然只剩下冷风灌进房间的声音,窗帘摩挲着窗台、窗框甚至墙壁的沙沙声都能在整个空间中产生回响。

  连灯都没有开,泽村一个人站在偌大的房间里,听着自己有点颤抖的呼吸声从两边反传自己的耳朵,自己的心跳声透过内脏传递到自己的耳膜里。

  御幸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刚想掏钥匙,伸手一碰门竟然开了。

  他第一个反应是有小偷进来了。

  贴着门听了半天,但是里面没有任何的响动,直到小心翼翼打开半条缝的时候,看见门边那个熟悉的行李箱。

  恼火地抓了抓脑袋,大叹了一口气,直接推门进去:“我说,你回家灯也不开门也不关的……”

  厨房门口站着的那个人转过头来,用御幸从来没在他脸上见到过的表情打断了他继续说下去。

  泽村像是又看了他一会儿确定了一个事实,接着难看地笑了一下,最后还是朝他跑了过来。

  把一脸惊讶的御幸紧紧地抱住,甚至是用两条胳膊钳住他整个人,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每收紧一分,每闻到一丝他身上熟悉的味道,都在向自己确认御幸这家伙就在自己的眼前。

  直到被御幸支着额头撑开,泽村还没把流出来的眼泪和鼻涕在他身上蹭干净。

  “不是吧……”御幸看见泽村这样一时间也不知道该给出什么反应。

  “我回来看到没人……”泽村吸了吸鼻涕,一抽一抽道,“我还以为你这个混蛋又不辞而别了。”

  “什么叫‘又’啊?”御幸用力把人支开,抽了几张纸巾在肩膀上擦拭着。

  泽村知道自己理亏,全程看着御幸又抽了几张纸巾擦着自己的杰作,在旁边默默地又流了一会儿眼泪。

  御幸听见背后又开始频繁地抽泣,抽了几张纸巾递给泽村:“你以为我是你啊。”

  泽村擤了擤鼻涕,闷着鼻音道:“总感觉你也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

  御幸无言以对,只好又抽了几张纸巾给他,顺便开了个灯,把一直大开着的门给关了。

  这样叫我怎么开口呢?御幸看着自己带回来的包,还是先提起另一边的塑料袋,穿上围裙开始做饭。

  虽然自己做料理是兴趣,但是自从泽村住进来之后,差遣他做饭反而成了一种更大的乐趣,所以御幸真正给两个人下厨的机会除了泽村生日那一次,几乎不怎么有,而且在御幸的通告渐渐变多了之后,能够回租房吃饭的次数越来越少。

  把吃食端上桌子的时候,泽村拿着筷子,看着冒着热气的咖喱,又看了眼御幸。

  他记得泽村跟自己说过,猪排盖饭是对他而言很特殊的一道料理。

  御幸错开眼神,坐下来准备吃饭。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啊。

  两个人默契地没有对话,先把饭食趁热解决掉了。

  泽村看着御幸从沙发上的包里面拿出两张纸头,摊到他的面前。

  “刚刚出去办的事情。”御幸在泽村身边站定。

  泽村感觉心脏重重地一跳,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有些不真实起来。

  一份是转会合同,一份是租房合同。

  御幸觉得泽村看得时间有点太久了,想找点话题转移注意力:“你看,现在我的身价还是超不过本乡正宗。”

  泽村没有回答,御幸继续道:“……房子的话你继续住好了,虽然租房人还是我的名字,不过今年你的工资也会上去吧,房租要自己负责哦。”

  “泽村。”御幸蹲下身,不确定地把那家伙的脸捧起来,泽村没有甩开,只是拼命眨着眼睛把眼泪憋回去,结果还是有一些流到了御幸的手上,渗进了手和脸颊接触的缝隙里。

  其实很早就想问了,也想问自己,为什么原本那么执着于引导别人的自己会变得执着地蹲在本垒上只为了等一个人,为什么因为这个人一次又一次得改变自己的原则,说过不想影响任何人自己做的决定,却希望这家伙每一个选择的方向和目标都是自己。

  那么泽村,两次离开家乡来到我的身边,总是叫着嚷着让我接你的球,以及现在的你,是不是和我有着一样的心情?

  微微站起身,靠近手里的那张脸,犹豫了很久,慢慢覆了上去。从额头到眉毛到眼睛鼻梁,最后落在嘴唇,慢慢地磨着那块柔软的触感,再轻轻地退开,他不知道泽村这样的人是不是能够理解。

  微微分开的时候看了眼泽村的眼神,他突然觉得泽村是明白的。

  这家伙自己主动凑了上来,手掌勾着御幸的后脖子,从椅子上滑了下来,就着唇与唇相连的姿势跪坐在御幸面前。

  他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了,除了把那句“不要走”吞进肚子里,只能用尽所有的感情,笨拙地回应着御幸。

  又变成自己一个人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