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一直以来

  他和御幸都以为,那一球会是有生以来他们搭档最好的、最后的一球。

  只要投进他的手套,比赛就结束了。

  --这是和那家伙搭档的最后一球了。

  --不,不要想那么多,好好得投进去。

  --最后一球,要好好地投。

  --不要去想这是最后一球!

  --从我的脑袋里滚出去!

  投出球的那一刻,他们两个的双眼都燃烧着炙热的光芒,仿佛看到了胜利的到来。

  然而,他永远都没有听到那一球落入手套的声音。

  对手本乡的吼声响彻整个甲子园的上空,巨摩大藤卷终盘逆转比分,实现了甲子园史上最奇迹的一发再见逆转本垒打。

  能在这样的一对投捕手里拿下最后的那两分,本乡成为了职棒界毫无疑问的新人霸主。

  落合反复倒看了录影带,投球本身并不差,甚至可以说技术上是发挥极其完美的一球,但是为什么被打出去了呢?而且还是在整整一年都专注攻克的力量问题上完败于对方。

  落合看了眼对面一直没说话的片冈。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也许真的只是命运的作弄了吧,或许是在告诉那个蹩脚的左投手不足之处,或者是让那对大放异彩的投捕以一个戏剧性的收尾方式结束。

  无论命运是为了什么这样安排,输了就是输了,离开的人要继续下一段旅程,还留着的人要适应新的生活。

  三年级的人在气氛还算热烈的欢送会之后,收拾起了自己的屋子。

  仓持走到泽村面前,用鞋子踢了一下他的腿:“起来,挡着我整理了。”

  泽村没反应,仓持就朝着屋外大喊:“浅田!给我进来把这摊泥拉出去!”

  浅田从门外弱弱地探了个头进来:“前辈,你知道我拉不住去的。”

  仓持额头爆出一个十字,一手捏出那家伙的脸,让那家伙强行抬头。

  刘海下面的眼神简直是一塌糊涂,太糟糕了。

  “喂喂喂,你在随随便便低沉一些什么呢?我这个三年级都没说什么!甲子园亚军!不满意吗?我这个前辈都没说不满意,你有什么资格不满意!臭小子,不要太贪心了!”仓持尽量用往常的声音道。

  “可是,为什么会被打出去呢……”泽村问道。

  原来还是在纠结这个。仓持顿了顿,把脸放开,任由他垂头丧气地坐在床边,把他当作一个摆设一般移来移去得开始整理自己堆在他床铺下面的东西。

  为什么会被打出去呢?

  明明彼此都相信这会是最好的一球。

  难道是我们错了吗?

  仓持在寝室逗留了三天,临走的时候见泽村刚从外面晨跑回来。

  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怎么,不送吗?

  好走。泽村竖了竖大拇指。

  不经意间这家伙竟然就比自己高大半个头了。

  泽村打开门,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却有一个床空了出来。

  两年前自己第一次踏足这里的一幕一直刻在自己的脑海里,当时仓持前辈第一个扮鬼出来吓自己,进了宿舍之后,他们从这个地方掏出了PS2。增子学长喜欢把吃的东西藏在那里,尤其是布丁放得最多,其次是一些他最爱的碳水化合物。

  现在增子前辈用来藏食物的地方,被浅田装了一大堆不能吃而且看不懂的无聊的理论书。

  转眼间,两个人竟然都不在了。

  只是不敢想象,竟然这样两年就过去了。

  好不甘心,好不想承认那些已经成为回忆了。

  门被敲响了,泽村顶着两个黑眼圈开门,看见光舟瞪着两个死鱼眼面无表情的样子。

  好像下面这一届无论教练还是队员很多这种无精打采、面无表情,有的时候有点猥琐,有的时候比那家伙还卑鄙的人啊。

  身为快要三年级主力,真是有点头疼。

  “御幸前辈说,有些东西他懒得带走,就送给你了。”说着身后让出视线。

  地上放着两个箱子,一个上面标着降谷,还有一个上面标着……

  “混蛋四眼。”泽村念叨着,任命地把那箱标着“傻村”的纸箱搬起来,放进宿舍自己的床下面。

  光舟在门口等了半天,见人把箱子推到最里面,就朝自己走过来。

  “不打开看看吗?”光舟问。

  泽村摇摇头:“这么侮辱性的文字一定不是在描述我,我就暂且帮那个叫做‘傻村’的保管一下。”

  光舟表情没有变,心里已经吐槽了个地翻天。

  “去吃早饭吗?我正好肚子饿了。”泽村非常自然地勾住光舟的脖子,然后被自己的动作惊了一下。

  没想到,习惯真的是会传染的。

  “御幸前辈三天后走。”光舟一边吃早饭一边道。

  “哦。”泽村道,喝了口牛奶。

  “不去送送吗?”

  “有什么好送的?那家伙就在东京,想见也不算太远,而且以后要打职棒也肯定在东京的队伍。不送。”

  光舟叹了口气,麻烦的前辈这么一反常态,这些毕业的三年级竟然也没说什么,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真是被宠得厉害。

  下午的训练依旧和光舟搭档投捕,泽村算是有点明白那家伙当时的安排了。因为这两个家伙的配球风格有时候真的很像,像到他差一点以为视线从手套抬起来,就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表情,熟悉的张狂。

  但就是觉得哪里不够。

  又投了一球,光舟瞪着死鱼眼,面无表情把球投回来:“好球哦。”

  又一球,这一次投回来得力度比刚才大:“嗯,好球。”

  再投了一球,这次光舟在传球前叹了口气:“如果那时能有这样的气势就好了。”

  泽村愣了愣。

  哪时?

  见泽村有些出神,光舟用手砸了砸手套:“不投吗?”

  今天的练投,泽村得到了两个信息。

  首先,自己对光舟最大的不满是他的死鱼眼,简直消磨他作为投手的激情,其次,他似乎知道一点为什么了,为什么那个球被打出去了。

  御幸这几天除了在宿舍呆着,就是在教室里看书,在正式队员正好不用的时间段才会去青道的野球场跑步。

  仓持发短信过来:你什么时候搬啊,在那里呆着有意思吗?

  御幸回复:我后天要去走个选秀的过场。

  仓持的回复显得很激动:哪个队!我靠你小子竟然不告诉我们!

  御幸回复:你到时候就知道了,急什么。

  仓持又过了很久打了一串字过来:跟那家伙聊过吗?

  御幸挠了挠脑袋:没有,没想过要聊。

  仓持的短信很快就过来了:我就猜到了,你这个无情的家伙。

  御幸有些不满地转了个身继续打字:拜托,受到更大伤害的是我好吗,我最后的青春就这么结束了好吗,应该是那家伙找我来谈!

  仓持回道:那你留在宿舍干嘛呢。

  御幸看到回信,像是自嘲地笑了一声,把手机合上,身体向后一靠,享受着金色的阳光从右侧的窗户打在脸上的灼热感。

  ……又被仓持这家伙看穿了。

  泽村被新任的副队长金丸叫到楼上。他实在不明白,这个在谈恋爱的家伙究竟是怎么把副队长的职位弄到手的,而且竟然敢把身为正队长的自己差遣上楼。

  好吧,其实泽村自己都不敢相信金丸、东条、小春竟然再加上降谷都一致推荐自己当队长。

  听说御幸推荐自己的原因是因为通过那个噩梦般的两个月,看到了自己身上鲜为人知的巨大潜力。

  ……

  什么鬼!

  落合当时看到这个新队长带着两坨诡异的红晕发表感言的时候,一度认为青道棒球部已经完蛋了。

  开了个小短会,和金丸争了几句,会议算是平静地结束了。

  出门的时候,不经意看了眼隔壁的房间门,而那扇门也正好在那个时候从里面打开了。

  御幸见到他,挑了下眉毛。哟,新队长。

  嗯。泽村鼻孔喷了一大片白雾。

  泽村是不想多说什么,可是他看到御幸就这么打了个招呼就转身走了,心里也不是滋味。

  这种情况下,一般的少年漫画难道不应该是说到“要不要出去喝一杯?”主角应允,于是两个人进行了推心置腹的彻夜长谈吗?

  “等等!”泽村叫出了声。

  御幸回头:“嗯?”

  “不是说好以后有事一定要讲清楚的吗!”泽村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之前这个约定。

  月光从御幸身后打下,在这样的夏夜里显得特别清冷:“那是我们还是投捕前提下的约定。”

  泽村语塞,随即见御幸肩膀抖了抖,听见熟悉的笑声。

  “不过,作为朋友的话,明天晚上我有点时间。明早我有点事,先不谈了,晚安。”御幸就这么自顾自地说着,把泽村晾在了原地。

  明天晚上。

  说些什么呢?

  问他以后的去向?今后的想法?这家伙一定会卖关子,然后让自己做些奇怪的举动来求他的。

  会不会想自己?会不会舍不得?不不,问了等于白问。

  果然还是该问有关那天的投球吧?后悔吗?对,这个自己也可以说说看法。

  还有什么呢?

  “前辈,你哪里不舒服吗?”

  想到一半突然被隔壁床上传来幽幽的一声给吓得半死。

  没有!睡你的觉去!泽村愤愤道,突然觉得五号室的传统将来绝对后继有人,而且可以发扬光大。

  回过头,刚刚想到的东西已经忘了,泽村默念明天一定要以队长的身份好好差遣一下浅田,以慰藉心中的不满。

  今天投球意外地很不顺利。

  连投了几个变速地滚,在一边的降谷已经发出了“不好好投就去跑步吧”的气焰。

  “我很意外呢。”一边的落合突然发言道,“你今晚是有什么事情吗?”

  泽村一愣,瞪着猫眼看着落合。……他怎么知道。

  “不知道你自己发现了没有,你其实是一个会因为一个特殊的点,变得情绪化的投手呢。”落合掏出手机,无聊地刷了刷,“那时候也是,斗志完全没有在投球上体现出来,好像就在说‘如果没投出那个完美的最后一球,你们就一直都会搭档投捕下去’呢,太自欺欺人了。”

  “反正我对你担任队长的能力存疑,如果你不改掉自己这个习惯的话,我会和监督考虑把你撤掉的。”落合这么说着,拈了拈山羊胡,掂量起站在远处正在打击练习的东条。

  好像就在说‘如果没投出那个完美的最后一球,你们就一直都会搭档投捕下去’呢。

  太自欺欺人了。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以为不去送人,这些就不会成为回忆。

  以为不去和那家伙道别,那家伙就会一直呆在宿舍里不走似的。

  太自欺欺人了,泽村荣纯。

  晚上出门前,泽村把那个箱子从床底下拉了出来,把上面那个贴着“傻村”的字条撕了下来,用小刀划开封条。

  箱子里面有挺多东西,里面有一些杂志,一顶帽子,一个捕手手套,几本记分册,几本笔记,还有一张纸条。

  杂志上有对他们两个惊艳的投捕组合长篇大论,其中有一篇特别写道“虽然投手看起来大大咧咧,但是一和这个捕手搭档,两个人之间就像产生了化学方应一般”,其中“大大咧咧”被划掉了,改成了“很白痴”。

  帽子是那顶他很熟悉的白帽子,手套也是。

  记分册上记着好几次的比赛数据,王谷的那场特意标注出来“傻村的第一次完投,值得纪念”,球数被用红笔圈了好几下,还写了“变速球”三个字。

  笔记里面是平时那家伙总结怎么对付几个投手时写下的想法,自己那一块最多的就是球速、力量、控球,还有一些对现在队员的分析。

  最后他把那张纸条拿起来,上面写着一句话。

  一直以来,感谢你成为了我的投手,见证你的蜕变是我最大的荣幸。

  ……

  什么吗,这家伙竟然会说这种话。太狡猾了。

  走到和御幸约好的地方,已经离预定的时间超过了半个多小时。

  御幸一脸放过我的表情,抱怨道:“你又怎么了,眼睛红红的?”

  泽村深吸了一口气,双膝跪地,猛地把头磕向地面,用全餐厅都能听到的声音喊道:“御幸前辈!一直以来感谢你成为我的捕手!能在你的领导下蜕变是在下泽村此生最大的荣幸!”

  喂喂喂,这套你已经在克里斯前辈身上用过了好吗?而且医院人少也就算了,你在餐厅这么做是想上新闻吗?热斗甲子园的采访没做够?

  泽村磕了一会儿乖乖地站起身,坐到御幸的对面去。

  周围人不停地对这里指指点点,显然有人认出来是在甲子园决赛惜败的那对投捕了。御幸此时简直就想拍桌子离开。这饭能不能吃了?

  最后两个人真的什么都没吃成就离开了饭店,找了间路边的小居酒屋落座。

  看着对面羞愧不已的泽村,御幸突然感觉也不想再挖苦什么了,于是叫了一些小菜,在服务员走的时候拉住他又点了一壶热酒。

  “诶?喝酒吗?”

  “这种情况下,不喝点酒怎么尽兴?”

  泽村第一次喝酒,尝了一点就被辣到了,御幸被他的表情逗得笑趴在桌子上。

  等他笑够了,才缓缓道:“这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呢,好好把握机会跟我聊聊啊。”

  泽村笑道:“当然,哪有那么多的最后一次。”

  泽村,后悔吗?

  后悔,悔得肠子都青了。但是又觉得不那么后悔,因为自己都没意识到,原来这么在意和珍惜与御幸前辈的搭档。

  看来你自己很清楚了吗,那我就不多批评了。其实那天如果只是那一发本垒打,本来不会被逆转,但是之前你还是因为一些细小的失误让人家上垒了,所以输了只能说真的是命运造化啊。

  是是,御幸前辈教导的是。

  你突然一口一个御幸前辈的,让我觉得好不自然啊。

  是,御幸前辈!

  ……你来之前开过箱子了吧。

  是的……

  好好收着,这是我对你的期望。

  在下泽村一定不辜负你的期望,好好带领队伍,明年称霸甲子园!

  你先把你的球速提上去再说吧。

  东西一点一点地上来,一盘一盘地下去,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自然也就舍弃了很多没意义的敬语。

  他们聊棒球,聊当时那两个月的尴尬,聊自己的家庭、生活,聊将来的理想,然后聊到现在的和以前的队友,着重聊了降谷和克里斯。泽村知道了后来最热爱棒球的纯学长果然还是没能甘心放弃,现在在一个大学当三棒,知道了结城学长被好几个职棒球探看中,已经在商量大学毕业后的去向,知道增子学长又胖了几斤。

  第二壶酒上来,两个人都有点七荤八素,开始聊金丸和东条的八卦,听说两个人都已经和家里说了,两家的搓衣板挨个跪了下来,聊片冈和高岛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聊太田部长的发际线,聊落合在来青道之前的故事。

  第三壶酒下肚,御幸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凌晨。

  “御幸,最后问你一个问题。”泽村有点口齿不清。

  “你说。”

  “这么多搭档的投手里面,你最喜欢谁的投球?”

  “……”御幸对这种明显属于钓鱼性质的提问表示不满。

  败给你了。

  “还有谁呢。”御幸笑了笑,见对面的白痴也开始傻笑起来,接着傻笑变了调,一颗一颗的眼泪就这么从又像哭又像笑的脸上滑落到桌子上。

  “一年半以前,我为了让你接我的球抛弃了老家的伙伴,来到东京。”

  “从替补到二军,从二军到一军,从一军到正选,到首发,虽然1号不是我的,但我觉得我接下来一年绝对可以从他手里拿走那个背番号。”

  “可是为什么你比我高一个年级呢……”

  虽然御幸不太想告诉泽村1号他大概是别想了,但是他也不想告诉泽村其实18号才是一个更适合他的王牌背号。

  真的好想一直和你搭档下去。

  御幸盯着面前那杯喝了一半已经凉掉的清酒,很长时间没有接话。

  也许命运就是给他们留下了这个遗憾,好让他们永远将这个遗憾刻在心里,仿佛永远都有那么一块无法被满足,所以不断地努力不断地奋进,即使再也填补不了那个缺口。

  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在凌晨冷清的街边。

  泽村,我突然觉得,我们之间真是太不像正常的捕手和投手了。哪有捕手和投手这么吃定对方的,看起来好像是结婚的关系一样。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没什么。

  这么说来……你说你早上有事,去干什么了?

  哦,去巨人队的选秀了。

  哪个巨人?进击的巨人?

  你可以和成宫探讨一下这个话题,他最近挺喜欢这个漫画的……

  啊哈哈哈,手帕王子也这么幼稚吗……

  回到宿舍之后,两人又扒着宿舍的墙壁,分别回到自己的房间。

  泽村晕晕乎乎准备推门进去的时候,御幸突然拉住他的手臂。

  泽村感觉到落入了一个陌生,但仿佛已经熟悉了很久的拥抱中,两个人就这么靠在五号室外的门板上。

  御幸的力气很大,好像要把自己榨汁一样。但是感受到这个拥抱的含义,泽村也回以了同等的力量。

  闻着御幸衣服上刚吃的料理的味道,还有些许酒精的味道,闻久了,御幸原本身上那股异于他给人感觉的硬朗气味就展露出来,很像阳光烘烤后的味道。

  泽村感觉头顶突然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碰触了一下,就像一个触发的机关,好像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泽村突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动,是放开还是继续抱着,是不是该回些什么相同的举动,于是就僵持着现在的动作。

  “……几天没洗头了?”御幸突然道,像是想转换一下气氛。

  “昨天刚洗的!”

  御幸用不同以往的声音咯咯笑了笑,接着道:“甲子园的拥抱,现在补一下。”

  “原来如此,感觉好像终于了了一个心愿。”

  “接下来要担负起责任,一步一步地走接下来的路,可以适当地贪心一点,但是投球上面的事要听光舟的。”

  “是,御幸前辈。”

  两个人维持着拥抱的姿势,虽然天气很热,感觉彼此的汗都流到对方的身上了。

  最后分开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再看对方,泽村开了门就进去了。

  御幸在外面轻声道。

  “泽村,还没有结束,我们一定还可以搭档的。”

  这是泽村第二天宿醉醒来后,唯一记得的一句话了。

  如果捕手不是御幸一也,他也能好好地投球,因为他知道御幸一定会一直关注着他。

  当然后来在杂志上因为看到御幸参加了巨人队的选秀而破口大骂的事情是后话了。

  Fin.

第二卷 · 职棒的故事 第十四章

  01猪排盖饭与一个人的本垒板

  手里把玩着手机,打了一些字,又逐一地删去,删删减减改掉一些话语,又想着不能太罗嗦,但是想说的实在太多,或许发一些有启发性的话语能够让对方回话?

  仓持洋一表示,当初和若菜发短信都没这么纠结过。

  “小仓持,要出发了,东西带好。”门口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

  仓持被这一声称呼惊得鸡皮疙瘩抖了抖。虽然入队两年,但是这个叫木村的前辈喜欢在后辈名字前面加个“小”字的习惯真是让仓持习惯不来,明明以前同室的增子前辈也这样叫过,却觉得很习惯。

  离预定出发的时间还剩下五分钟,仓持又重新组织了一次语言,端详着这个信息半宿,还是一狠心把剩下地全都统统删光,盯着屏幕最上方“御幸一也”四个字,咬牙切齿地把屏幕合上。

  下面两周,二军的交流赛在东京举办,说巧不巧的,第一场仓持所在的乐天金鹰就对上了御幸的中日龙,当然对手的队伍里还有一个熟悉的家伙,曾经死对头稻实的成宫鸣。

  这个巧不仅仅是因为仓持正好对上了想要兴师问罪的人,也是因为御幸也曾经是乐天金鹰的一员。两年前选秀的第一指名抽签,结果御幸发挥了一如既往的手黑,错过了同样第一指名有他的巨人和中日龙,来到了这个近期一直在中下游徘徊的金鹰队。

  虽然御幸本人对这样的结果很满意,对他而言进巨人和中日龙才是最无趣的选择,然而一年之后,中日龙就出了一个大价钱把他买走了。这在当时实在是一个闻所未闻的事情,不过御幸本人只是叹了口气,用早已了然于心地口气说道:“看来我作为捕手的魅力无人能挡啊~”

  于是就这样打着哈哈,临行前和仓持吃了一顿饭,第二天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启程了,自此的半年,再无音讯。

  唯一的消息是,听说这家伙在推特上发了一条冷笑话,转推量创了职棒圈个人新高,仅此而已。

  车子在东京某个让仓持很眼熟的岔道口拐了个弯,开上另一条路。仓持回头瞥了眼,似乎那是开往青道的方向。

  仓持在青道呆了三年,但并没有走遍东京的机会,加上又在仙台的僻远地方呆了两年。因此当车子真正开到东京巨蛋附近的宾馆时,身为在东京有生活经验的人也难免因为面前的热闹景象感到有些兴奋。

  这是他时隔两年,再一次回到东京。

  随之而来的记忆也纷纷涌入了自己的脑海中,像是第一次做新干线来东京的时候,伙伴们在河边举着大大的横幅,第一次进入青心寮的时候,被增子学长吓得坐趴在地上,他后来也把这招施加在了某个白痴的身上,阿亮学长那一届惜别甲子园的场景,自己最后在甲子园决赛惜败的情形,很多很多。

  两年的时间不算短不算长,阿哲学长准备明年申请职棒,并且已经有球探向他发出邀请;春市去了北海道的大学;而降谷则在火腿斗士队的二军,这一周的比赛就能遇到他;泽村那个白痴真的和克里斯学长去了同一个大学,听说已经混到了一军的板凳,做着在青道时候的老本行——救援投手。

  除了某个眼镜男连新年祝福都不会发之外,当然还有像泽村这种连若菜都能不回短信的人,他知道每个人都过上了自己的生活。

  拎包入住,仓持把东西随意地理了一下,坐在床边观赏着难得的鸟瞰风景。

  以前住在青心寮,很少能够看到彩灯星星点点的热闹景色,路上更别说有这么多车子来来去去。住的宾馆很安静,打开窗户的话,都能够听到一些细小的天然杂音,远处楼房林立,在空旷的天幕下却又显得一栋一栋孤零零的。

  楼下的传来一阵喧闹声。

  仓持望了下去,见一辆大巴士停在了宾馆门口,周围堵了一圈扛着大炮各式话筒支架的人。

  身穿白色球服的队员陆续背着包下了车,每个人的背包、队服上都印着“Dragons”的符号。中日龙的队员一个一个艰难地从一片记者人群中突围,其中有两个人的行动显得异常艰难。

  一个白色帽子下露出了些许压不住的金发,仓持认出那是成宫鸣,另一个标准的黑框眼镜,此人朝并没有回应周围媒体的狂轰滥炸,而是露出了欠揍的微笑,看得仓持牙根痒痒。

  来了倒是来了,比以前更欠揍了。

  周日的第一场交流赛对阵双方是东北乐天金鹰和中日龙。

  解说正谈着今日的焦点人物,现场观众席就传出了些许的异动。

  “哦……开局第一棒是金鹰的盗垒新星仓持洋一,和中日龙的捕手御幸一也曾经是同届的队友呢。”

  “有趣的是,今天仓持面对的先发投手却是曾经的死对头成宫鸣,中日龙费尽心思将御幸一也挖掘过去也是为了更好地发挥成宫的价值。”

  “仓持洋一站在了左打席,很明显的进攻意思,看来是要和这对投捕在开局就进行激烈的上垒战。”

  “仓持选手的气场非常强大啊!朝投手成宫的方向大喊了一声。”

  “我没看错的话,捕手御幸此时正在笑。”

  “……看来这对投捕这一回合的对抗是势在必得啊。”

  随着一道提示声,比赛开始。

  仓持看着前方的成宫嘴角轻轻地上扬一个弧度,整个过程没有多余的动作,节奏很快地朝自己投来第一个球。

  “首球!首球仓持选手挥棒落空!指叉球!”

  仓持把球棒在地上点了点,鞋底蹭了蹭打击区的地面,用低低地声音道:“不是说进攻意识强烈的配球吗?给我见识一下吧。”

  身后的御幸没有回话,只传来了几个笑声。

  “第二球!第二球是界外球!啊!仓持选手一上场就被追逼了!这场对决的天平已经向这对投捕倾斜!”

  仓持看了看板凳,教练没给任何指示,也就是说下一球也是自由发挥。

  他的目标只有上垒。

  “第三球……第三球!仓持选手果然不亏拥有猎豹的称号!”

  木棒击球的声音清脆地撕破球场内杂乱的哄闹,观众席上一片沸腾。

  “球落点在中外野,然而此时一垒回防已经来不及,仓持选手已经冲过了一垒……安全上垒!!!二垒打!!!”

  从捕手头盔后面看到的棒球场是很不一样的,而此时御幸看着那个不断远离二垒蠢蠢欲动的人,将时不时朝这里射出杀气腾腾的眼神统统收下。

  不做对手都不知道你在垒上的气场竟然这么强烈。

  此时本垒裁判被下方突然传来的诡异笑声吓了一跳。

  接下来的一球仓持抓住了成宫处理打带跑的那一点空档,顺利推进到了三垒。

  “三棒水井选手是个非常会选球技巧型打者,让我们来看看第一球……噢噢噢噢!!!”

  观众席再一次沸腾,乐天金鹰首局引来中心打者的时候竟然采用了抢分战术,仓持在水井摆出触击动作的同时就已经起跑,虽然投手成宫调整姿势投偏,却依旧被水井的木棒拦了下来,造成紧贴三垒边线的地滚,捕手御幸跑出本垒捡球,而此时仓持已经一个滑步,铲过了本垒。

  金鹰队的比分扳变成了“1”。

  仓持面朝天喘着喘气,看见面前伸过来了一只手,便自然地抓住了。

  视线被拉至与那家伙差不多齐平,竟然比自己高了一个头,仓持非常得不爽。

  捕手头盔后面是那副熟悉的挡风眼镜,一双闪着兴奋的眼睛搭配着那个只有在打棒球的时候才看得到的笑容。

  “Nice run,仓持。”御幸挑眉,脸上分明写着“下面可不会再放水了”。

  比赛最后以6:5,乐天金鹰的惜败告终。

  仓持收拾完东西,匆匆和前辈们打了个招呼,便用他傲人的脚程冲到中日龙休息室的门口,正巧遇上御幸出休息室。

  见自己也逃不掉,御幸干脆迎上仓持的目光,而后者则朝身后比了比大拇指。

  一起吃饭?

  御幸身后的休息室被打开,走出来了一个身材壮实的人,朝仓持这里看了一眼,随即拍了拍御幸的肩膀,在他耳边讲了一句话。

  御幸客气地笑了笑,便朝仓持走来。

  “刚刚那是谁?”

  “哦,一个前辈,二军的捕手。”御幸简单概括道。

  仓持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又是一个不好相处的家伙吧。”

  御幸嘴角歪了歪:“嗯。”

  两人挑了个看起来不错的居酒屋坐下,仓持先把东西点了,顺便征询了御幸的意见,要了壶热清酒,等餐的间隔便开始用视线对对方进行扫描和盘查。

  仔细端详这个家伙,一年没见,眼镜还是戴那种原来土土的黑框,头发也是一如既往的有些乱糟糟,穿衣风格依旧是老头衫,没有品味可言。但是原本就池面的五官现在更加立体了,浓眉大眼的。怪不得转推量创了职棒圈历史新高,这个世界果然是看脸的。

  “这半年倒是没想着联系我?你很忙吗!”仓持嘲道。

  御幸举了举手里的翻盖老爷机:“我刚到名古屋手机就掉了,里面通讯录都没了。”

  “切,说得好像有通讯录你就会联系一样。”仓持不屑地啧嘴。

  酒端了上来,御幸给两个酒杯倒满,举起酒杯:“赔罪。”

  仓持举起自己的碰了一下,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完。清酒一般不算辣,但是因为胃里空落落的,一下子灌进去就有点烧,忍不住皱了皱眉。

  “前天出发的时候,倒是收到过陌生短信。”御幸举起手机翻了翻。

  “前天?名古屋到东京这么远?”

  “不是,车开在路上的时候陷在坑里了,集体下车推出来的,耽搁了一天。”御幸满脸苦笑,“所以昨天就没顾上回。”

  仓持看了看御幸屏幕上那条短信。

  发信人:XXXXXXX

  御幸前辈!这周六有没有空!约一顿饭吧!(笑脸)

  仓持只觉得这个号码有些眼熟,翻了翻手机通讯录,屏幕上赫然跳出四个字。仓持习惯性地笑出声,举起给御幸看了看。

  仓持总觉得这时候的御幸怎么也会有一些特殊的反应,结果这家伙就挑了挑眉,点评道:“竟然叫我前辈,真是太让人意外了。”

  见人就这么收起手机又开始倒酒喝,仓持忍不住道:“反应真冷淡啊,不回吗?好歹存个手机号吧!”

  御幸磨了磨酒杯口:“不回,不存。”

  真是个冷血动物啊。仓持看着眼前倒得满满的酒杯,眼看着对方又灌下去一杯,只觉得自己胃里也烧了起来。

  “今天比赛下来,看你和成宫搭档得挺默契啊,有没有晋升一军的机会?”仓持盯着远处的出餐口,只期待服务员快点送餐上来。

  “这次交流赛成绩不错的话,我们两个这赛季就能在一军出场了。”御幸陈述道,看得仓持又牙痒痒。这种理所当然的态度简直招人恨。上个一军对别人而言简直就是熬出头了,这家伙形容得就像喝白开水一样!

  “你是不是和成宫搭档得挺过瘾的啊,就这么不理泽村了?”仓持饿得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题,随口就问了句。

  御幸噗嗤笑道:“投手丘上面站着的是什么人对我而言都一样,我的工作是引导。”

  “喂喂喂,那也好歹是你自己培养出来的投手吧。”终于上了点餐前零嘴,仓持拈起花生边嚼边道,“说起来那家伙现在和克里斯前辈都在X大一军,下周还有他的比赛呢,你去不去看?”

  御幸沉吟了一会儿:“看在克里斯前辈的面子上,我大概会去的。”

  没办法和这种冷血动物交流。仓持心里一阵怒火突起,又被自己强行压下去了。

  “你这家伙果然没朋友的吧。”仓持感叹道。

  御幸点了点头:“反正以后都各走各的路,联系太多也没什么意思,总会渐行渐远的吧。”

  哟,那我算什么啊。仓持眯了眯眼,眼睛一转,把兜里的手机重新掏出来,翻出了一张照片。

  “你看。”仓持举到御幸眼前。

  屏幕上是一个胖嘟嘟的……婴儿。

  “这是什么?”御幸认真看了看,确定画面中只有这个婴儿,“你儿子?”

  “去你的!”仓持把手机收起来,自豪道,“我家乡朋友的儿子!认我做干爹了!”

  御幸没说话,听仓持继续道:“我们可是前后加起来分别了五年啊!这次回去虽然连他结了婚孩子都有了也不知道,但是照样认我做干爹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友情啊,友情是不会因为距离淡化的啊!你这家伙对自己有点信心好吗!”仓持戳了戳御幸的肩膀。

  御幸又磨了磨杯口,盯着酒杯半响才道:“该自己走的路就让别人自己好好地走,再关心也该松手了不是吗。”

  “一堆强词夺理。”仓持没仔细听御幸说话,只是因为服务员此刻正巧端来了满满当当的食物,让他无暇顾及御幸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哦!现在是中日龙的二棒打者御幸一也上场!此时他对面站着的是曾经在青道一同搭档的怪物选手降谷晓!这场对决真是令人血液沸腾啊!”

  的确是令人血液沸腾。御幸扣紧了打击帽,视线朝投手丘上的降谷投去。

  记忆当中在青道的时候除了退队之后的OB战,这是迄今唯二的站在降谷对面打击的场面。刚才看了看这个怪物把前面一棒的强打三振的情形,连蹲在候场圈里的他都能感受到球上扑面而来的力量和气势。

  降谷拈了拈帽檐,不是对着捕手,而是和御幸打了个招呼。随即侧身、抬脚、跨步、挥臂,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几乎没让人反应的时间,球已经到了跟前,带着无形的巨大压力。

  真是个可怕的对手。

  挥出球棒的时候,球挤压球棒的感觉比想象得还要重很多,几乎拧着身子硬把这一球拉了出去,但是落点依旧不太理想。对这一球期待不是很高的御幸只能硬着头皮朝一垒冲过去,往前飞身一扑,堪堪上垒。

  呜哇,这球上不了垒就太丢人了,不知道解说员会说些什么。御幸摸了把汗。

  下一打者长打能力还不错,应该有机会盗垒。御幸这么想着,朝二垒的方向移动了几步……!

  降谷腿一抬,却是已经转向了一垒的方向!御幸又是狼狈地扑向一垒,看见裁判用力地平举双手。

  牵制?御幸站起身拍了拍泥土,看见降谷又朝自己拈了拈帽檐,帽子下面的脸上竟然隐隐约约地透露着兴奋的表情。

  这不是以前的降谷了。御幸咧着嘴看着投手丘上那个暂时没有背号的人,不禁感叹到成长真是一件令人畏惧而又兴奋的事情。

  整个登板过程中已经会朝野手喊出局数了,而且貌似很享受鼓舞队友的过程。

  比赛结束,中日龙以10:7又拿下一场。中盘被换下场的降谷远远地在对面板凳区又朝自己脱帽鞠了一躬,虽然御幸被这样郑重地对待不太习惯,但还是接受了。

  跟着队伍回到休息室,门口照例是一堆媒体伸着长枪长炮,二军教练吩咐了几个大块头去开路。

  就这么一会儿的时间,御幸余光瞥到一个被堵在众媒体外围的一个人影,穿着一件黄色的兜帽衫,整张脸遮在帽子里面,下面也穿着一般的运动裤。就这个搭配,在一群职业装的媒体人当中反而显得特别显眼。

  那个人影好像也朝这里看了过来,御幸不确定有没有对上眼神,总之没等看清楚对方的脸,那人就转身挤出人群走远了。

  诶?有那么一瞬间,御幸感觉自己的脚似乎不受控制地想朝那个方向迈过去,但是没等付诸行动,一个镜头就戳到自己面前,接着肩膀上一重,被人拉了回去。

  “走这里。”一个略显阴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御幸看了眼肩膀上的手,不动声色地把手拿开,朝前辈坂口道:“多谢前辈。”

  坂口盯了御幸一会儿,才转过头去。

  挤过了人群回到休息室,御幸才感觉到一点一点地放松下来,随之全身的疲劳感便清晰地传递到头部。

  这已经是这个月五场比赛的第四次先发,如果势头好的话,接下来的比赛自己全权掌握捕手的位置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然而对于御幸而言这其实是一件有些头疼的事情。他记忆中对付不来的人,曾经有过丹波这种谨慎又是前辈的人,有宫内和前园这样非常有自己一套主见很难听进别人想法的人,如今又多了一种这样的人:进入二军第四年,实力坚实,成绩优异,却因为保守的打法被自己这个初来乍到的新人抢走一军晋升机会的人。

  他承认自己不是很会察言观色(除了投手之外),却也能感受到坂口浑身上下对自己的那份古怪。不说二军有这样一个资深的前辈摆在面前,不算上退役的,一军还有一个这样的捕手,职棒可没有高中棒球这么单纯。

  御幸忍不住把自己和此时正站在身边发短信发得忘乎所以的成宫鸣比较了一下。这家伙因为前两天的比赛都已经出场了,今天没有登板,心态倒是好得不行。职棒和高中棒球另一个不同之处时,投手作为常备7个候补这种板凳深度的位置而言,压力比高中的时候要轻了许多,精神论上的完投、连投和自尊在“延续更长的职业寿命”这个目标面前已经不得不妥协。

  显然成宫鸣是个知道摆正位置和调整自我的人,所以才能够这么心安理得地无视教练杀人的眼神全程捧着手机,当然这家伙也是个马上能晋升一军的人。

  把东西理了理塞进包里,看见手机上的来信提示灯竟然在闪。回东京就是不一样,原本一个月都不会有什么动静的手机竟然在短短三天内收了好几条短信。

  发信人:XXXXXXX

  御幸前辈,今天多指教了。听说你因为手机丢了没有我们的联系方式,我是降谷。

  丢手机的事情他周日才告诉仓持,这两人什么时候联系上的。御幸一边卸隐形眼镜,一边还是认命地把号码给存上了,存完之后想了几秒,又把另一个号码给存上了。

  说起来,自己和降谷的比赛,这家伙一定会来看的吧。

  御幸半夜被一阵敲门声捶醒。

  琢磨着成宫鸣大概又在大半夜发神经了,御幸顶着个乱糟糟的头打开门,一个满身酒气的人扑通一声跪倒在自己面前,御幸就知道事情绝对比自己想象得更糟糕。

  把成宫鸣从地上拉起来,扔到一个椅子上,递过去了一个塑料袋,但是成宫鸣摇了摇头拒绝了:“小看我的酒量,以为我是你吗?”

  御幸冷笑两声,看来还没醉得太厉害。转身烧开水,从行李箱里面拿出一罐蜂蜜,等水烧开了就舀了两小勺进去,随便晃了晃递给正在神游的成宫鸣。

  “耍酒疯就回自己的房间,不要弄乱我的。”御幸坐在床上打哈欠。

  “钥匙落在他家里了……”成宫鸣半天回了这么一句。

  御幸脑袋里过了过,大概知道这个“他”是谁。某一次训练晚了一点回来,在租房的楼下看见一直没什么人的远处拐角站着两个重叠的人影。情侣亲热这种事情御幸自然是没什么兴趣的,但是他看见了稍高的人怀里露出来的金毛。

  试问全日本长着一头金毛还住在自己租房附近的人还有谁。

  正在考虑到底是等他们亲热完还是直接无视他们走过去的时候,恰巧和成宫鸣的眼睛对了个正着,随之另一个主角也转头看了过来。结果也是熟人,那个连续两年分别被自己和泽村带领的队伍阻挡在甲子园门外的倒霉捕手。

  成宫有多次在御幸面前提到这个后辈,说是现在在东京的大学读书,决定做一个正常的上班族,成绩还不错的样子,但是直到看到这一幕,御幸才知道这三天两头的挂在嘴边原来是这么一个心思。

  “晋升一军的关键时刻你也收敛一点吧。”御幸看他一口一口地喝蜂蜜水,成宫盯着地毯,眼神发直。

  “吵架了?”

  “闹不开心?”

  “劈腿了?”

  “分手了?”

  “你闭嘴。”成宫瞪了他一眼。

  御幸把他喝完的蜂蜜水拿走,去卫生间冲了冲:“你好歹是搭档之一,我总得想点办法开解你吧,你周五有比赛是可要先发登板的。”

  “明天回稻实看看,太高兴了而已。”成宫这么回答道。

  “是吗?”御幸懒得追问。

  “想回稻实找找以前的感觉,在职棒呆久了,怕有些东西就被磨掉了。”成宫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一张一合,抓紧又放开,抓紧再放开。

  御幸还等他下一句问些什么,结果成宫看向了自己,深吸一口气,嘴巴张到一半突然放弃了,站起身道:“借个地铺,睡了。”

  御幸回味着成宫那个眼神,琢磨着他是想问自己什么问题,直到灯被成宫关上,周遭陷入一片安静地黑暗之后,御幸冒出了一个念头。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成宫当然已经不在了,衣服穿戴整齐,特意戴了副墨镜,站到窗边看着有些阴沉的天色。

  不知道去了能不能看到。

  用手机查了查路线,御幸双手插着裤兜坐在车站的椅子上,看着站外飘着一丝一丝的细雨,还是起身去便利店买了一把伞,随即放到裤兜里等车。

  工作日的时候去郊区的车辆上人不是很多,御幸上车的时候,车内除了驾驶员之外还有一个老头和一个明显是翘课出来玩的高中生。

  找了靠后靠窗的座位坐下来,看着外面的雨势有渐渐变大的趋势,御幸不由得在想自己今天这么执意出门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是回青道的话,出门前看见天气不好就应该选择改日了,走出车站的时候也可以选择不去便利店而是回宾馆好好睡个回笼觉,结果还是买了把伞莫名其妙地坐上公车,去看一个注定湿哒哒的野球场。

  下车的时候雨已经大到打在伞上的噼啪声响能够覆盖讲话的声音了,裤脚在下车的几分钟内已经湿了。

  御幸看着面前这条熟悉的马路,叹了口气,慢慢地走上去。

  既然来了,那就去看看吧。

  走了一路没什么人影,远处的野球场也不可能会有人在练习,然而御幸却在野球场外看到了一个人之后,开始做起了算术题。

  比如职棒赛程安排的时候,多少分之一的几率可以让今天空出来,比如昨天成宫鸣有多少分之一的几率会喝醉酒跑到自己的房间说要去稻实,并且把自己打动了,比如有多少分之一的几率能够让这一天也变成X大棒球的休息日,比如多少分之一的几率能够在今天下雨,然后所有这些几率相乘再乘上御幸在出门和不出门之前选择前者的二分之一,或许另一个人的二分之一也应该乘上。

  总之他还没算清楚,再看见泽村哭丧着一张脸的表情之后,就全忘光了,化作笑意爆发出来。

  有意思的是,似乎雨砸在物体上错落的噼里啪啦并没有遮掩住御幸这声鄙夷意味十足的笑声,泽村朝这里看了过来,脸上的惊讶毫无掩饰。

  “你你你……你怎么在这里!”泽村在远处扯着嗓子道。

  御幸慢慢地走过去,泽村那张熟悉的脸也慢慢在视野中放大,身材好像比自己离开的时候更加结实了一点,长高了不少,虽然肩膀还是不算宽的那种。头发好像比以前还长了些,都能扎个小辫子了,手腕到手指依旧是老样子,有着漂亮的曲线,看来平时没有疏忽保养。

  当然还有红红的眼眶,红红的鼻尖,以及身上那间眼熟的黄色兜帽衫:“你昨天没洗澡吗?”

  “哈?”泽村显然没想到和自己阔别两年的搭档开口第一句,问的竟然是这种没头没脑的问题。

  “衣服,你昨天穿着这件来看我们的比赛了吧。”御幸用大拇指和食指拽了拽他的领子。

  “不是这件,另外一件一模一样的。”泽村如实回答道,“你戴什么墨镜啊,真不像你!”

  御幸把墨镜摘下来:“那这样就像了?”

  “……你还是戴上吧。”泽村转头道。

  两个人并排站在一起,以两把伞尖相抵的距离隔开。

  “你……伞上的水滴到我手臂了。”泽村道。

  御幸“哦”了一声,于是又站远了一步。

  青道的野球场还是和他们印象中的一样,最靠近的是打击练习区,挨着的是牛棚,斜对面的是板凳区,身后的另一个球场是曾经他们无数次用全身心接触的地方。

  内野的土壤颜色因为雨水变得比平时更深一些,外野的草丛那里已经有一些积水,然而作为整个野球场地势最高的地方,投手丘的形状一如既往的平整,没有积水,和它相对的本垒区就显得有些泥泞,白线也有些模糊不清了。

  泽村突然笑了一声:“我还一直在想,如果有机会遇到你,一定要和你一起回一次青道呢,虽然你上周六没回我。”

  “我手机丢了,不知道是你发的。”御幸言简意赅道,“不过现在有了,仓持告诉我的。”虽然本来没打算存。

  泽村挠挠后脑勺,脸上露出两坨红晕道:“啊呀,没想到你主动问仓持前辈要我的手机号……”

  还是老样子,让人火大。御幸握了握伞柄,没有回话。

  “真可惜,如果今天没下雨的话,说不定还能给你投几球看看。”泽村得意道。

  “那我也不接。”御幸果断地回绝。

  “为什么!”

  “因为我很累,接不动。”很累是真的,接不动是假的。

  “冷血动物。”泽村点评道。

  原本以为见面会有很多话可以讲,可是自从开了个莫名其妙的头之后,两个人反而就这么在雨里站了将近十分钟,聊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通常都是一来二去就结束了,于是泽村又绞尽脑汁想出另一个话题,很快又被御幸终结。

  最后两个人就站在雨里看了会儿景色,直到泽村的肚子开始抗议。

  “走吧,吃饭去。”御幸用伞碰了碰泽村的伞,震下来几滴水,“我请客。”

  泽村哼哼道:“没想到你还挺有作为赚钱的社会人的自觉。”

  “那我还是不请了。”

  “我收回刚才那句话!”

  青道附近的路他们大都很熟悉了,居酒屋不会在大中午的时候开,于是两个人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家饭馆入座,坐在靠窗的地方,观赏行色匆匆没带伞的路人。

  墨镜早就因为下雨天在路上走着很不方便就摘下来了,早就已经习惯不透过镜片看人的御幸倒是看着泽村一脸地不自在坐在自己对面。

  御幸数到他第十次瞥自己的时候,便问道:“有什么问题想问的,趁这个机会好好问。”

  泽村支支吾吾了半天,憋出一句:“职棒好玩吗?”

  御幸道:“不好玩,你来的话绝对会因为太笨打不了的。”

  泽村一愣,反而挠了挠脑袋坦诚接受道:“也是。”

  “还有呢?”

  “啊……有没有碰到很厉害的选手?”

  “有吧,有几个打击比轰还厉害的人,当然体格就是轰的几倍,脚程也很快,防守也很好。”

  “……那投手呢?”

  “肯定有的吧,队伍里最不缺的就是投手,各式各样的都有。”御幸把茶杯放在桌面上,“有什么问题直接问。”

  “……和成宫搭档是不是很愉快?”泽村问道。

  御幸磨着茶杯的杯口,盯着泽村的脸色:“如果是技术层面的话,完全不需要担心他投不出我想要的球,暴投的几率也很小,防守很出色,状态也很稳定,球速球威后劲都很足,所以很省心,很愉快。”

  说到后面泽村的头已经快埋进了茶杯里。

  “不过就是因为不怎么需要我引导,所以感觉没什么挑战性。”说完这句,御幸不免觉得自己有点自作多情,现在说这些难道是在表达希望这家伙大学毕业后来自己的球队打球吗?

  好在泽村的重点完全在前面赞扬成宫的那些话,一直到他的猪排盖饭上来之前他都一副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开口的样子。

  这么说来,御幸从来没想过,原来脱离了投捕这层关系,两个人竟然这么没有共同话题。两年前的居酒屋那天晚上,他以为泽村会一直哭说不出话,结果两个人聊得口干舌燥。

  真不知道到底是了解这个人还是太不了解,有时不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知道他会做什么,就是知道他在做什么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加上两年的分别,他终于能够体会到距离和时间在消磨人际关系上有着多么不可修复不可逆的力量了。

  即使那天晚上抱着他的触感虽然现在还能清晰地感受到,说过的那句没经过大脑思考的约定也一直在耳边回响。

  果然不联系是正确的,就这样慢慢地淡出对方的生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猪排盖饭对于我而言是很特殊的存在。”泽村突然打断他的思路。

  没等御幸应声,泽村自顾自地说下去:“每次来东京天前的晚上,爷爷都会亲自下厨做猪排盖饭给全家吃。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渐渐地就会觉得每次吃到这个,都有一种特别的家的感觉。”

  “御幸,明天的比赛你会不会来?”泽村一口气转了话题,紧握着餐具,瞪着那双熟悉的眼睛看着御幸。

  这种眼神,以前面对着这家伙蹲在本垒的时候就知道,他是无法拒绝的。

  当御幸第二天撑着疲困的身躯走近X大体育场的时候,他也就知道泽村一定不会只邀请他一个人来看。

  远处早就在门口买水聊天的两个人一看到他就兴奋地冲了过来,不,兴奋的只有仓持,降谷只是站在贩卖机前朝他打了个招呼。

  “呀哈!我就知道你还是惦记着他的!刚还在想会不会遇到你呢!”仓持踮起脚吃力地勾住御幸的脖子。

  “不,是他邀请我来的。”御幸被勒得不得不弯下腰。

  “强词夺理,反正你就是来了!”仓持得意地笑着,心里一阵妈妈桑的欣慰感。

  一到看台上入座,属于学生时代的青春气息就瞬间扑面而来。阳光烤得地面上有些许翻腾的热浪,空气中能闻到塑胶的味道,连带着内野和外野的色差也变得格外明媚,连带着昨天那场雨带来的更浓重的青草味道。远处还有挂着学校横幅的拉拉队,脸上都是稚气未脱的兴奋,喊着听起来中二的口号。

  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感觉了,这种输了一次就再也不能重来的感觉已经离自己有两年之远了。

  “呀哈!不是先发啊!”仓持指着对面的板凳区笑道。

  X大的板凳区就在他们正对面,因此那里选手的一举一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此时克里斯毫无意外地出现在板凳区的最外面准备护具,在他面前站着一个面生的人,而泽村则在较远的地方做着奇怪的热身操。

  降谷面无表情地掏出了手机,意思是“不是先发真无趣,不太想看了”。

  监督是一个看起来面目慈善的胖老头,和当年仙泉的监督长得很像,只不过头发不那么多,这会儿正慢悠悠地拍着手让队员们上场活动守备,总之是一个和片冈相去甚远的类型。

  队员们热切回应,其中一把熟悉的大嗓门穿破重重杂音传递到了御幸的耳边。

  “教头!我今天一定不会辜负你的期待!”

  “你今天不一定上场。”

  “好的教头!我会努力的!”

  除了体格上的成长,性格也沉稳了一些,但说到底,内里还是那个熟悉的泽村。只是这一刻,站在他面前的、在他身边挖苦他的,早已经不是御幸一也了。

  时光将那家伙留在了原地,却把自己带得离他越来越远。

  不知道仓持是不是也感受到了这一点,撑着后脑勺看向天空,深吸了一口气:“看完这一次,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呢。”

  “有一个办法,”御幸从身后掏出刚刚经过便利店买的杂志递到仓持面前,“把《野球王国》一期不落的买下吧。”

  仓持拿过来翻了翻,在上面果然看到了一小格关于X大新生力量投手泽村的介绍,但是看了几眼就还给了御幸:“这个只刊登SENIOR,高中和大学的资讯吧。”

  御幸看向球场边上那个正在无节制地消耗体力练投的家伙,轻声道:“说真的,你希望这家伙打职棒吗?”

  仓持愣了愣,看向御幸:“什么意思?”

  一道拉鸣响起,比赛正式开始。御幸的注意力已经集中到了比赛场地上,仓持知道这个对话已经继续不下去了。

  王牌的状态很不错,用了不到15球将对面打者三上三下,紧接着作为四棒的克里斯打住一发紧贴左外野边线的长打,顺利地砍下两分,为X大开了一个很好的局。

  大学棒球是来看比赛的这三个人都从未体会过的东西,难得降谷也放下了手机观看了起来。选手在体格和思想上比高中棒球成熟了不少,逐渐也从高中棒球的集体性过渡到个人性,可以说是一个介于职棒和高中棒球之间很微妙的存在。

  四局上半,因为王牌的失误,让对面打者推进到二垒,又在这种情况下,对方使用打带跑造成了一出局一三垒有人的局面。

  克里斯首先喊了一个暂停,两队从二局开始互相僵持没有得分,接下来迎接中心打者,是有可能被扳平局面的场合。

  这个投手不属于天赋特别高的人,曲球的路线没有那么犀利,球速中等,胜在球种广泛,控球精准,这种投球表现更多是源于平时比别人多出数倍的努力和经验,克里斯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作了较为保守的配球,让这种投手安心地发挥好每一球。

  御幸笑了笑,这可是他最不擅长或者说最不甘心的事情。川上就是个典型的例子,不过好在川上身边有泽村和降谷,才激发了他拥有斗志的潜能。如果在大学里遇到这样的投手可就没那么好用激将了,所以他和这种投手绝对是合不来的。

  这种时候保送打者,用满垒战术创造出守备双杀的机会应该更加可靠。御幸看着克里斯在投手丘上与王牌交流,很好奇克里斯会使用什么样的方法让他耳目一新。

  然而那个王牌拈了拈帽檐,朝场边的练投区看了一眼。

  呜哇,这可不是什么好的表情啊。御幸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泽村正不断地朝投手丘瞥去。果然离开了高中棒球之后,无论是队伍间的比赛还是队伍内的竞争,都远比高中棒球复杂得多,这家伙大条的性格很可能没办法像高中时那样适用在每个人的身上了。

  如果真的进了职棒的话,反而会让人更担心啊。

  克里斯也察觉到了王牌的眼神,拍了拍他的肩膀试图让他放松下来。但是比赛重开的时候,王牌的表情并没有缓和下来,在他投出第一球的时候,御幸就知道这个投手在某个不知道的点上崩溃了。

  球路偏高,对于强打者而言简直就和喂球机没有区别,一记清脆的挥棒声,球在高空中飞行了非常长的一段距离,消失在护栏后面。

  逆转三分全垒打。

  在看台上一片沸腾的时候,板凳区有了动静。

  那边的监督也是一个注重王牌精神的人,在泽村踏入板凳区的时候,同时把“烂摊子就要学会自己收拾”的传令告诉了投手丘上的王牌。

  也许是泽村进板凳区准备的动作刺激到了他,这局最后虽然又让一个打者上垒,但是有惊无险地结束了四局上半的比赛,回到板凳区的背影明显透露着颓败。

  对方投手势头渐近,很快解决掉了下一局,而在第三个打者出局的同时,广播里传来了选手更换的通知:“7棒,投手泽村。”

  “要上了要上了!”仓持用手肘撞了撞御幸,语气激动地上扬,连带着身边的降谷也放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拿起来的手机,直直地看向对面的板凳区。

  板凳区里跑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跑过阴影和阳光交界的地方,御幸能够看到他最熟悉的眼神。大概从四年前开始的每一场比赛,他都是用和身边这两个家伙一样的眼神,迎接泽村跑出板凳区的样子的吧。

  虽然一直叫着嚷着要做王牌,直到三年级都没有拿到1号的背番,其实这家伙一直都接受着对待王牌的各种待遇啊。

  泽村上场后没有急着练投,而是先抬头朝观众席扫了一圈,再转到看台右侧的时候顿了顿。虽然投手丘离他们的位置还是比较远的,但是御幸能够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一个有些嚣张的咧嘴笑,就好像在说,“久等了”。

  别得意忘形了。御幸回看过去,虽然他原来的目的是为了观察克里斯的配球学习,但是这家伙一上场,目光自然而然地就没有办法从他身上移开了。

  首球是标志型的内角高球,第二球直接拉到外角低球,第三球用二缝线球干净利落地将打者解决掉了。无论是球速、力量、控球,还是与生俱来的球质,越发纯熟,也越发带有浓重的泽村荣纯色彩。

  观众席不出所料地被这种投球风格点燃了,几乎是一下子反转了比赛的气势。

  “呀哈,想想曾经和这家伙同队,竟然觉得挺自豪的。”仓持勾了勾御幸的脖子,“我说你也自豪一点吧,这家伙可是因为你蜕变的。”

  不好,再看下去就要得意忘形了。御幸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鬓角,咳嗽了一下用手遮掩住了翘得夸张的嘴角。

  一边的降谷已经燃爆了气场。

  之后的进程,泽村虽然有两分的自责分,而且御幸推断很有可能是登板表现太好所以有些飘飘然导致的,但是整体相比那个会因为力量导致惜败夏甲的那个泽村而言,用脱胎换骨来形容也不为过了。

  结果最重要的一年还是没有看到。御幸略感无奈。

  “比赛进入终盘,八局下半,7棒投手泽村摆出了触击的动作!二垒有跑者,但是已经二出局了,在这里牺牲触击也没有什么意义……”

  清脆的击球声撕破了球场上胶着的气息,落点右外野的长打,二垒跑者回本垒,逆转一分,打者上二垒。

  这一球成为了X大应援区和野球场上对唱“哦西哦西”口号的引爆线。

  似乎那家伙对自己能够打出这发长打是最不敢相信的,换防的时候几乎是全身颤抖着回到板凳区和克里斯击掌的。

  御幸看了眼仓持身边的降谷,终于能够体会到当时泽村和降谷,光舟和由井的心情了。

  列队结束后,泽村跑回板凳区,朝那个慈祥的监督深深鞠了一躬,似乎是因为初次登板取得了大成功,所以眼泪又止不住了,后来又朝克里斯鞠了一躬,接着一个一个地队员鞠躬弯了一路腰。

  御幸觉得差不多了,刚想起身的时候被仓持拉住了。

  “去哪儿?”仓持露出一脸贼笑着朝御幸晃了晃手机,“和克里斯前辈约好了一起吃饭。”

  “……”早知道列队前就应该偷偷溜走了,御幸看向另一边,降谷似乎也一脸期待的样子,所以这顿饭是吃定了。

  两队人在体育馆外汇合,泽村的兴奋感从打出那发长打开始就没有消停过,又接连朝仓持和降谷鞠了一躬,眼神移到御幸的时候,竟然又红了眼眶。

  “Nice pitch,不过和成宫比还差远了。”御幸狡猾地竖了竖大拇指,成功地制止住泽村再哭一轮的趋势。

  五个人找了一家看上去不错的饭店胡吃海塞了一顿,期间泽村嘴巴打架,一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的样子,最后都化作了进食的动力,一边的降谷虽然两天没比赛了,竟然也惯性地和刚刚消耗大量体力的人拼食欲。

  除了克里斯,四人都是听一句随便接一句,聊得很随意,重逢的喜悦暂时将别的一切都掩盖了过去,想问的想说的,暂时都不去管了,这些都是久违的重要的人,要抓紧分分秒秒找回那些曾经的默契。

  临走的时候,仓持才突然意识到,整个过程中御幸和泽村都没有什么交流,明明是坐在对桌的。

  当晚御幸收到了一条短信。

  发信人:仓持洋一

  周日咱们都要回去啦,之前再聚一次吧!这次把阿园、白州还有那几个留在东京的光舟那些小子们都叫来吧!来个大聚会!收到回复哟!

  御幸回复:又要聚啊……要聚也是你组织,我可不帮忙叫人。

  仓持很快回复:当然我组织!还指望你吗!

  御幸笑着把手机合上,突然觉得好像自己这两年所做的“不联系”的觉悟不知不觉早就破功了。

  或许这些家伙,真的能成为一辈子的朋友吧。

  虽然早就认为仓持比自己更适合当队长,但是当御幸收到像模像样的群发短信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内心挫败了一下。

  周五的日战,成宫鸣果然如他自己所说,状态调整得非常好,甚至有些超水平发挥,连教练都忍不住把他留到了7局投完才换下场。

  比赛结束后,成宫把更衣室的衣柜轻快地甩上,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就朝更衣室外走去。

  “什么好事?”御幸问道。

  “约会!”成宫鸣一脸幸福地把更衣室的门碰上了。

  虽然平时一直因为要更换隐形眼镜所以通常最后一个离开更衣室,今天的御幸却感受到了平时感受不到的寂寞感……

  手机上突然响了,是仓持打来的电话。

  “御幸啊,泽村一直没回我短信,你直接去他大学找他吧。”

  “直接找克里斯前辈啊。”

  “克里斯前辈有毕业课题要忙的吧!”

  “那找降谷啊。”

  “降谷晚上还有一场比赛。”

  “……那你自己为什么不去。”

  “废话好多啊!我还要去联系很多人呢!你好歹是前队长吧!”

  “行行行。”御幸敷衍着结束了对话,总觉得仓持一直在撮合自己和泽村多接触,虽然不知道这家伙在想什么,但是既然都做到这个份上了,还是别浪费他的好意了。

  去X大的路不远不近,到野球场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

  场地上果然还有一些人在训练,那个面目慈祥的监督站在远处观察着球场上年轻的队员,御幸扫了一圈,反而有些惊讶没有看到泽村的身影,哪里都没有。

  没想到这家伙也学会偷懒了。御幸再扫了一圈,确定泽村不在棒球场内,顿时觉得似乎越来越不了解泽村荣纯这个人了。

  正在想着到底是等他们训练完了,还是直接进去找人问问的时候,从球场里面出来的人却认出了他。

  被人认出来的感觉也没那么好,御幸简单地说了一下来的理由,那个一年级队员顿了顿:“泽村前辈?”随即有些为难地看了眼御幸。

  “怎么了吗?”御幸突然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

  “你不知道吗?我还以为你们以前是队友所以经常联系……”那人看了眼身边的二年级前辈。

  泽村回长野了。

  仓持接到御幸这个电话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学期中回长野干什么,但是御幸接下来却报了一个新干线站的名字,并说别的事情上了车再解释。

  或许从未听过御幸这样的语调,仓持放下手里的碗筷匆匆和队友们告了别。

  接下来的十分钟里,他只是静静地听御幸陈述,接着两个人举着电话,各自陷入了茫然的沉默中。

  泽村的爷爷年前被检查出得了很严重的病,医生告知家人时间不多了,为了贴补医药费,家里不得不花掉大量的金钱,所以泽村选择退学,回到长野的大学读书。

  回到长野意味着什么,无论是泽村本人,还是御幸、仓持都清楚得很。

  仓持一个人坐在计程车的后排,用手支在窗框边,看着东京夜晚华灯初上的景色,闻着东京空气中熟悉的气味。

  以前每天晚上洗完澡,闻着同样的空气打开宿舍门,就能看见一个白痴坐在桌前贴着些稀奇古怪的纸条,自己习惯性地上去蹂躏或者嘲笑他一番,就像每天必须做的事情一样。

  突然发觉,自己离这种日子竟然已经这么远了。

  好歹认认真真地道个别啊,白痴!

  没有人期待能够在赶到车站的时候看到一些戏剧性的景象,两人一言不发地冲进车站,用了一些办法进到了站头内,看到一列长长的,像是在为他们停靠的列车,但是哪里都看不到那个熟悉的人影。

  列车启动的时候,两个人跟着列车跑了起来,渐渐地跟不上列车的速度,渐渐地看着列车越来越快地向前开去。

  余光里只是一瞬间的捕捉到了一个将头埋在双臂间的侧影,很快被障碍物隔绝掉了视线。

  徒劳的奔跑在站台的尽头戛然而止,茫然地将那列新干线送入东京的夜幕中。

  御幸踢翻了一个垃圾桶,被车站的工作人员警告了之后,由仓持道了歉,两个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了车站。

  以前仓持就觉得,御幸的正面和背面有时看起来就像两个人,正面的御幸可以用他的表情、他的言语粉饰自己想掩饰的一切情绪,然而背面的御幸才更接近那个真实的他,可以是一个可靠的队长,可以是一个天才的捕手,也可以是一个寂寞的普通人。

  御幸走了一会儿停了下来,转头用抱歉的语气道:“刚才麻烦你了。”

  仓持被御幸脸上的表情震了震,随即吃力地勾上御幸的脖子:“说这么见外的话干什么!”说着指了指路边的一家小店:“进去喝一杯?”

  御幸摆了摆手:“要整理回名古屋的东西,不喝了。”

  仓持一路勾着御幸的脖子回宾馆,两个人在门口道别,仓持转过身后突然想起什么,再回过头的时候,看见御幸已经关上了房门。

  第二天的聚会出乎意料的除了泽村以外的人都到齐了,将泽村回长野的消息告诉了众人后,众人面面相觑了很久,最后被仓持以“要把那个不负责任抛下大家的白痴电话打爆”的宣言结束了压抑的沉默。

  似乎都知道这是一次郑重的告别,连降谷都沾了一些酒,但是因为酒量实在太差,还没喝到一轮就被挤到一边喝醒酒茶休息了。到临近末尾的时候,金丸醉醺醺地说要给泽村拨电话质问他,结果电话那头传来空号的回音,众人愣了片刻,又继续用别的话题将此一笔带过。

  御幸的肩头被人拍了一下,克里斯示意他出去说话。

  这顿饭吃得实在是够久,时间已经到了半夜,御幸没有喝得很多,被外面的凉风吹了吹酒就醒了过来。

  克里斯靠在一边的门上:“抱歉之前没有告诉你们。”

  御幸笑了笑,用鞋子蹭了蹭地面:“没什么,毕竟是他自己的选择。”

  克里斯没有接话,御幸抬眼看了看他,继续道:“我知道他的意思,如果是我,我可能也会这么做。”

  克里斯点了点头,抬眼看了看夜幕:“你们两个人有时候还挺像的,高中都有过一段时间一直跟在我背后。”

  御幸用手拨着店门口挂着的灯笼,听着克里斯继续道:“泽村说到了长野会联系我。”

  御幸的手顿了顿,又拨了起来,灯笼上面印着“猪排”两个字不断地旋转着。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克里斯握住灯笼,把搅乱的线一点一点地拨回来。

  御幸双手插进口袋,笑道:“问我怎么打算……继续把球打好,赚钱养家糊口。家里还有个执拗的老头子要养呢。”本来就不会因为多了个谁,或者少了个谁生活就会有多大的变化。毕竟他自己才是那个先放弃约定的人。

  克里斯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见御幸朝自己摆了摆手,转身撩起布帘,走回了店里面。一个人的本垒板,是很寂寞的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