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片令人窒息的、粘稠的黑色斑点铺天盖地袭来。

  他的眼皮沉重,好像被胶水粘住了。耳边是某个人粗重的呼吸和富有规律的拖拽音,有什么东西在地上被摩擦。

  “撑住...啊......就快到了.....我们就快到了.....”

  斑点渐渐退去,神经像是被重组的电线般一点点恢复功效,待视野清晰起来,他才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事。

  “......东西、东西还在吗......”他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干哑的气音。

  他的同伴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

  以胸口为分界,他的下半部分已经完全被血浸湿了,他是记得被人用刀在肚子上开了一个洞,但没想到制造的效果却如此骇人。

  他一只胳膊被人扛在肩上,整个人就像滩烂泥,牛仔裤在地上拖拽出了一条血迹。

  “他妈的真是倒了血霉了......明明以前都挺顺利的.....”他咳了几声,“谁想到这次会碰到abuser,妈的,老子今天就算栽在这了.....”

  “没、没事的,我们马上就到了。再、再坚持一会!”他的同伴安慰他。

  这是一条又臭又长的街道,地上漆黑的污渍已经让其看不出原本的模样,裂开横口的水管往下不停地淌着污水。他们来到尽头,那里有一个连扶手都生锈了的地下通道。

  受伤的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勉强抓住了扶手,制止了拉着他下去的同伴:“......这里通向哪?”

  “一家诊所。”

  “你怎么能确定里面的人不会把我们两个干掉……然后把东西拿走?”

  同伴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不会的,这里的医生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也不会把我们的行踪透露给别人。”

  见对方说得笃定,尽管持怀疑态度,他还是慢慢地松开了扶手。

  然后他的身子一空。

  咕咚。咕咚。

  一阵奇怪的声音。世界天旋地转。

  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倒在了阶梯的最底部,头朝着一个奇怪的地方扭曲着。在他的视野中只有层层高叠的阶梯,和同伴狼狈地跌在地上的身影。

  “噫....噫!!!”同伴的视线朝着阶梯上方投去,像是看见了惊骇异常的场面,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

  “我、我我我我们错了!我们再也不干了,求求你放过我!”同伴手脚并用向后爬去,踉跄着站起来,落荒而逃。

  那个混蛋......居然就这么丢下他......

  他目眦欲裂。但是他也知道,凭着这幅身体他是根本不可能追上去的。

  “可......恶.......”

  “~~~~~”

  ?

  在地上不知躺了多久,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这么死掉时,隐隐约约间,他听到谁在哼歌。他顺着声音望去,看见台阶上不知什么时候坐着一个人。那人背着光,看不清面貌,穿着和这个黑白世界格格不入的花哨衣服,蓝色的眼睛自上而下地打量着他。

  对方从口里抽出一颗粉红色的棒棒糖,那带着奇异色彩的球体,就像未知世界里的星球一样在他的脑海中被不断放大。那人撑着下颔,无谓道:

  “很痛吗?”

  他眨了眨眼,算是回应了对方。

  “呐,很痛吗?”

  咔。

  他在一个陌生的房间惊醒。白色的亮光打在他的头顶上方,刺得他立马想要跳起来,然而却发现自己的全身没有任何知觉,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他疯狂地转动眼球,只能看见自己身上盖着的白色被单。

  三块四四方方的白色帘子将他的四周围得严严实实。房间里寂静无声。

  这是在哪?

  他已经死了吗?

  那家伙......

  那家伙在哪?

  疑问蜂拥而至,最糟糕的情况是他可能被贩卖器官的组织捡到了,即便他的肠子被捅了好几刀,其他的器官却仍有利用价值。

  他的呼吸越发急促,正在这时他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从门外而来,不急不缓,从远及近,最后停留在了一处,开门声起,脚步声再次响起来。

  一只修长的手将帘子拉开。

  “感觉如何?”

  伴随着低沉的声音响起,躺在床上的人表情由虚张声势的狰狞一点点地转为诧异,进而回归本能的警惕。他原以为会遇见一群凶神恶煞的人,然而此时出现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披着白大褂的男子。

  对方约莫三十多岁,身量颀长,面容是少有的端正俊美,一头灰色的长发松散地系在脑后,乍一看有些女气。但一旦正视对方的双眼,这种错觉便会烟消云散。

  不属于他认知里面任何一种类型的人,有种奇妙的气场。

  “.....这....咳...这是哪里?”他清了清嗓子,嘶声道。

  “是我的诊所。”

  原来如此。那家伙说的医生就是指这家伙吗?

  一想到同伴,被背叛的愤怒便开始灼烧他的血液。与此同时,一些混杂着颜色和调调记忆片段也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那时候在台阶上看到的到底是现实还是幻觉?

  “你伤得很重,全身多处骨折,腹部的伤口我已经帮你缝合过了。”看起来像是医生的人温和道,“趁还能睡着的时候先好好休息吧。”

  不知是因为麻醉的效应还是什么,他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但理智告诉他在不熟悉的环境里不能轻易睡去。

  “我事先说明,我身上可没有钱。”他作出一副无畏的样子,嘲讽道,“你救了我也没好处。”

  对方似乎并不在意,依然用着那副仿佛能抚平一切的口吻:“没关系,在这里一定程度的赊账是可以被允许的。”

  奇怪的人。

  时间滴滴答答地流逝,医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他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睡得并不安稳,眼前不断闪现各种各样的记忆片段。

  【趁还能睡着的时候好好休息。】

  他当时还未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直到撕裂般的疼痛贯彻他的四肢百骸时他才醒悟,发出破碎的哭泣。吗啡的效用过去了。

  “可恶......为什么是我......”他发出阵阵呻吟,痛的简直想撞墙。

  假如不是那个家伙拖后腿......

  假如没有遇上那个abuser.....

  越是回想,他的牙关便咬得越紧。

  头顶上的那盏白炽灯大概在医生离开时就被关掉了,留下角落褐黄色的灯泡滋滋作响。突然之间,他听到一声及其细微的门把手转动的声音。

  门开了。

  “是医生吗?”他的额头上全是冷汗,话都说不利索,“我、我好痛,我想要点吗啡,这样下去我睡不着!”

  没有人回答他。一切都静悄悄的。

  “喂!有人吗?”他又喊了一遍。

  依然毫无回音,但是他清楚的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在门帘外缓缓移动,一点点的靠近他的床,犹如鬼影。

  “很痛,吗?”

  一听见这句话,沉浸在伤痛之中的人立马汗毛倒竖,那颗粉色的棒棒糖在他的眼前浮现。

  他的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

  门帘轻轻的抖动了一下,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探了进来,在灯光下像是游走的蛇,那只手上放着一支细小的针筒,里面封着琉璃色的液体。

  瑰丽又邪恶。

  “你,想要它吧?”那声音轻飘飘的,没有质感、更听不出男女。

  “你、你是.......”

  “嘘——”

  “......”

  “你很痛吧?这个,可以帮你。”

  消除现在痛苦的条件如此诱人,他不禁咽了口唾沫。

  “......你想要什么?”

  “你知道的。”

  “不、那些东西不在我这里,在另一个人身上!”

  “那个人,哪里?”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说出了同伴的住地。一个背叛了他的家伙根本不配拥有保留。

  对方没再说话,悄无声息的将针筒小心地放入他的掌心,像递出了一张天国的邀请券。

  他像是沙漠之中遇见水一般的旅人将针头没入自己枯竭的身体,然后在一片腾升的恍惚之中露出了微笑。

  黑影没有离开,一直停驻在帘外,连呼吸声都没有。但他已不感到害怕了,仿佛他不再是一个病卧在床的伤患——他的身体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充盈,五感能够清晰地感知到周围的一切。

  “太美妙了......”他眯着眼看着在眼前四散飞舞的彩色泡沫,虚化扭曲的现实场景,着迷地喟叹道。

  果然和其他人说的一样,这东西与众不同。

  但是紧接着这些美好的、绚丽的东西全部都不见了,转而代之的是颜色厚重的光波变换、颗粒密集的电子镜景象、以及像透过苍蝇复眼看出的被切割成一个个碎片的画面。

  蠕动的蛆虫。腐烂的尸体。四溅的脑浆。

  “啊....啊啊啊这些是什么!这些是什么!好恶心,快滚出去!滚出去啊啊啊啊啊!

  黑影还是没有动。他再也无法忍受,一边干呕一边疯狂的支撑起上半身,手背上青筋暴露,下半身的绷带渗透出血色。他抓住床帘的一角,猛地拉开,一个细长的黑色人影站在床边,在他不断向上抬移的目光中一点点地拉长,长成人类不可能达到的地步,脖子以上没入天花板的阴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哐当。

  神宫寺寂雷的房门被撞开时,正是凌晨四点。

  “医医医医医医医医生!!!”观音坂独步惊慌失措的站在门口,话都说不利索,“那那那那个今天下午的病人他......”

  死了。

  但也不能仅仅说是死了。

  神宫寺寂雷披着一件外衣站在病房中央,观音坂独步忍受不住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捂着嘴跑到外面去了。不管是床帘还是洁白的床单上都浸染上鲜艳的色泽,对方的手从床沿垂下,红色的液体顺着指尖滑落,在地上汇聚成小小的血泊。

  床上的男人,以脖子为分界线,上面的部分不翼而飞。

  头被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