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伊回来的时候,发现叶白衣守着万象阵,在那里打坐。

  鬼差没有查到三途川蒿里深处,无人打扰叶白衣的修行,但他其实一直不安心,因为小伊一个人在替他寻龙背。

  ……她是空桑少主啊,但叶白衣只是一个凡人。

  想摘星星,却没有足够的力量去守护。

  叶白衣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他这一世一百二十年,一直都是强中之强,想要护着谁,只要仗剑挡在谁身前、寸步不让,就一定能做到。

  而现在他放在心尖尖上,倾尽所有的一切去爱的人……她居然因为他舍不得一柄旧剑,而勉强她自己,甘冒大险闯荡鬼界去寻它,并付出他所不了解的一些筹码。

  ……本应该是他来保护她的。

  但是在超自然事物面前,他空有一身绝世武功,却无力做到他想做的任何事。

  要赶紧变强啊,叶白衣稍微有点焦虑,这种使不上劲的感觉太难过了。

  而且叶白衣后悔了,龙背和小伊哪个更重要,答案不言而喻。

  自己怎么居然魔怔了一下,想要寻回那一柄剑。

  怎么还能真的放她出去寻。

  叶白衣一动不动在那里打坐,小伊不回来,他就不离开鬼界,万象阵在他面前散发着柔和的金光,他看都不看。

  “……叶前辈。”

  这一程走下来,小伊觉得很疲惫。

  她慢慢走过去,把五花大绑的龙背剑交还给叶白衣。

  “小伊!!!!!”叶白衣立刻振奋。

  小伊回来了他就放心了,他也不在意龙背剑了。

  叶白衣把龙背的绑绳往手腕上信手一挎,立刻双手扶住小伊的肩膀:“你……你回来就好!”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龙背好像轻了一点,表面焕然一新,仿佛被砂纸打磨掉了一层皮。

  叶白衣身为剑主,每天握着龙背战斗,对它重量的变化比较敏感,他的感觉其实是没错的。

  小伊没有心情解释这些,容长青带给了她太多的精神污染,他们本不该相见的。

  “小伊……?”叶白衣担心地看着她,他觉得小伊精神状态不对,但是隔着泥巴壳盔甲,他看不见小伊的表情。

  “……我们回人间界吧,泥巴有点干了。”小伊说道。

  两个人在鬼界折腾了将近三个时辰,迂回来去,直接通了一宵。

  而阳间那边的天估计都亮了。

  “……好。”叶白衣打横抱起小伊,“你睡一会儿吧。”

  两个人都是泥巴怪状态,隔着厚厚的涂层,这个拥抱其实是没有实感的,但小伊确实感觉安心一些了。

  泥巴的重量不会压垮她,她不需要走路和支撑它了。

  ……叶白衣的力气可真大啊,这泥巴一整桶至少能有两个人那么沉,而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公主抱,还能使轻功。

  小伊窝在他怀里,很快睡了过去。

  什么容长青,彼岸花,鬼使,都暂时不占用脑容量了。

  因为叶白衣在身边,那是她的家。

  ……

  再次醒来的时候,小伊感觉身子轻了不少,泥巴已经被清理掉了。

  叶白衣蹑手蹑脚在不远处洗衣服,生怕吵醒她。

  两个人在酆都城外的小溪边,叶白衣就穿了一件雪白单衣,剩下的都垫给她当地铺了。

  小伊坐直身子,自己身上的裙装被换过了,叶白衣正在洗它,而她身上披着的衣服都是外披,应该是当初埋在土里的那几件。

  叶白衣何等敏锐,一直关注的一道呼吸声节奏变化了,他立刻就放下衣服:“你醒了?”

  叶白衣的头发已经扎起来了,他把自己打理得很精神,甚至用溪水沐浴过,头发也被太阳烤干了,整个人风流蕴藉,一点也看不出曾经涂过泥巴。

  他的背包丢在地上,里面孤零零塞着龙背剑,露出半截绳索。

  整整一个上午,叶白衣根本就没搭理它,甚至没有为它松绑。

  小伊怔怔地看着叶白衣走近。

  今天没有下雨,天气晴好,好得恍若隔世,阳光金灿灿地洒在他洁白的衣袂上,颜色很舒服。

  叶白衣挨着小伊坐下,伸手把她的碎发别到耳后:“休息得怎么样?要不要再睡一会儿?”她一路都在说梦话,让人放不下心。

  “不了……”小伊确实没有休息好,但她不想再睡了。

  梦里都是乱七八糟彼岸花,容长青就像一个诅咒,让她很不舒服。

  容长青选择了不见叶白衣,直接喝下孟婆汤,而后去轮回井。

  但是他喝了一部分孟婆汤之后,还讨来龙背,把另一部分洒在了龙背上。

  刺啦一声,腾起白色烟雾。

  龙背上刻着的字,瞬间消失。

  容长青认为这是他敬了叶白衣最后一杯酒,一人一半。

  这好像是他们武学天赋人的某种仪式感,喝酒要浇剑,代表对阴阳两隔的挚友的追忆。

  ……而龙背直接就被浇蒙了。

  那可是孟婆汤,对记忆的腐蚀性超绝强大。

  容长青投胎转世了,龙背也前尘尽忘了。

  ……算算时候,容长青应该已经降生了吧,今天可能会是他下一世的生日。

  小伊默然看着叶白衣,这些事情他都不会知道,她一个字也不想说。

  不说出口就是她一个人的精神污染,而说出口就会成为两个人的精神污染。

  小伊很少会有这种眼神,哪怕是七月十五那天两个人生离死别,她的神情都是很坚定平和的,但是她现在不太舒服。

  替容长青摘除了执念之后,那份奇怪的不适留在了她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自己真的是在做正确的事情吗。

  她试图让叶白衣修真,让他变强,逆天而行,想着终有一日带他回空桑,让他被所有人接纳。

  她让容长青没能见到叶白衣最后一面,夺取了这种可能性,化解某一根孽缘的因果绳,但是让他能再世为人。

  整个过程她确实做到了,但实际上并不是叶白衣在逆行于天道,而是她自己。

  她做了额外的干预,改变了一系列的事,才导致叶白衣最后以这样的形式,站在了她的身边。

  ……

  ……他真的应该站在她身边吗?

  又或者从最一开始,从第一顿盛宴,从那个不对频的约定开始,两个人就都错了?

  走在了错误的轨道上,做错误的事。

  叶白衣在看着她,那眼神好认真,瞳孔里映着阳光和她。

  这双眼睛很少对谁这么认真过,从前都只是盛满玩味与不屑,茶色与酒色,却不曾有半分春色。

  叶白衣不会转世,他会长生,但是他本来的轨迹是什么。

  他本应该胡吃海喝三年,短暂痛苦过后,在奈何桥找到容长青,下一世一同奔赴。

  小伊隐约觉得这里面破碎的因果,可能在下一世会续上,以某种大家都能接受的形式,而灵魂和灵魂之间,其实是不欠债的。

  叶白衣这一世的痛苦,在以后会得到弥补,或为他带来其他形式的收获。

  时光与命运川流不息,众生只顾奔腾,不问前路。

  冥冥之中自有天命与缘法,为一切穿针引线。

  ……大江浩荡,逆水行舟者,唯有她一人耳。

  因为她来到了错误的时空,却遇到了对的人。

  “叶前辈,你的丹结得怎么样了……”

  小伊抬眸注视着叶白衣,喉咙酸涩。

  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泪水却不受控制,渐渐蓄满眼眶。

  叶白衣表情一下子就慌了,这一路他都隐约觉得不对,但是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你怎么了!?”

  小伊避开他眼神,叶白衣两手捉住小伊的两侧肩膀,扳过来看人,“说出来,说给我听……”

  “……”

  叶白衣的眼神总是过于热切和真挚,他自从走出了心里那座长明山,就不再吝啬于表达他的一切。

  被叶白衣这样盯着看,小伊根本没办法组织语言说任何话,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觉得想哭。

  但是小伊知道自己不该哭的,这件事就是她理当承受的。

  “……叶前辈,天人是什么感觉?天人五衰又是什么感觉?”小伊听见自己问道,“三年阳寿……又是什么感觉?”

  也许这些根本谈不上痛苦,凭借叶白衣的意志力,他都有办法开怀大笑着走过去。

  而后潇洒地结束一切,迎来新的开始。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叶白衣感觉她纠结的根本不是这个问题,她的眼神和语言并不匹配,像是什么东西破碎了,却不以之正面示人,但他还是会好好回答她,“如果你指的是六合心法那个所谓‘天人’,那种人从功法大成开始,就如同行尸走肉,只比药人多一颗能自行运转的脑子,却得之无所用。”

  “一百年来我在山上都是这样,挺不堪回首的,不过也都过去了。”

  叶白衣自嘲地笑了一下,感觉那些痛苦就像是上一辈子的事,遥远得有些虚幻,曾折磨他的人都走了,而那份折磨也走了。

  “天人五衰的感觉……其实我几乎没来得及经历。”叶白衣说起这个,忍不住弯起嘴角,小伊来得太及时了,那后来的一切轰轰烈烈,他只顾全心全意奔跑,一个回神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终止了衰老,“不过书里说,应该是嗅觉和味觉先丧失,而后才是听觉,最后才是触觉和视觉。头发变白,身体变老,吃饭食之无味……最后这一点恐怕才是最折磨的——我本计划下山吃个三年,却没想过可能只能享受不到一年,而后吃都懒得吃。”

  “我大概不会老死,而是会饿死,或者在街角醉死吧?”

  叶白衣稍微想了一下,慨叹地笑道,“三年阳寿……多半活不满的。”那根本不是最大的限制。

  对他而言,他只在乎生活本身,而不是苟延残喘。

  本来这一辈子就只能活一年多,剩下的部分都是灰色的,谁知道桃源乡之中遇到了珍宝,将命运之棋盘一手掀翻。

  经纬作织锦,连天蔽日铺开。

  湖光山色,两岸梨花开成雪,蜉蝣振翅高飞,撼天动地。

  小与大,弱与强,长生与死亡,真实与虚幻,都失去了意义。

  唯有生命的本身,爱与喜悦,它成为了恒星的光。

  ……

  小伊沉默不语,叶白衣叹了口气,双手把她搂到怀里。

  “你究竟想问什么,直接问吧。”

  这个角度小伊看不见叶白衣的表情,也不用看任何东西了,她一整张脸都埋在他肩膀上。

  “……叶前辈,”小伊终于还是问出口,“修仙……就意味着放弃了转世,放弃了生而为人最大的优势,那就是遗忘。”

  “你会有积淀,你会变得更强,你会能做到以凡人之躯,无法企及的许多事。”

  “但是你永远都不会再有归零的机会了,你曾并肩而行的人,都会成为你的过去。”

  “他们将不再是他们,而你将永远是你。”

  小伊闭了闭眼,她本来不想跟叶白衣谈这个话题的,但他应当自己来做这个选择:“你在长明山上是一百年,而你在九重天上会是数万年。相较之下,轮回转世反而是轻松的,于人类而言,放下永远比拿起要更省力,销毁永远比经营更容易。”

  “人可以放荡不羁,可以随波逐流,可以敢爱敢恨,可以收支不平衡。因为终点是孟婆汤,一切结束之后,他们可以结算这一世的悲喜与债务收支,从零开始新的旅程。”

  小伊停顿了一下,叶白衣安静地听着,听得很认真,没有打断她。

  沉默良久,小伊终于再次开口。

  “……叶前辈,你生而为人,这本来也是你的特权。”

  小伊说道,“而你为了留住我,放弃了这个特权。”

  叶白衣修仙,从最开始就不是为了长生本身,而是为了追逐一份爱情。

  为了这一份爱情,他或许会和他本来所处的世界渐行渐远,分道扬镳,而不是靠一碗碗孟婆汤,一次次从零开始,再度加入这个世界。

  “但一切还为时不晚,现在你要是后悔,还是来得及的,所以这一次,我希望你能够以自己的意志来做选择,你是否……打算留在人间界。”

  “……不论你做出怎样的选择,我都会尊重。”小伊搂着叶白衣的肩膀,一字一顿地说道。

  容长青能想到的事,她当然也能做到,叶白衣本该去做人,那她可以追随转世轮回,看他怎样绚丽璀璨地活过每一世。

  看他以各种各样的身份和角色,融入一个新的世界线,或许他们走到某一个节点,不再是夫妻,又或许在某一个节点,叶白衣感觉累了,不再续缘,但她可以一直注视下去,他也可以一直有滋有味地活下去。

  小伊趴在叶白衣肩头不吭声了,隔了几秒钟,好像听见叶白衣轻笑了一下。

  然后头顶传来温暖的触感,叶白衣揉了揉她的头发。

  “傻小孩。”叶白衣道。

  他活了一百多岁,难道是自愿选择成为异类的吗?

  说什么融入人间界,他首先需要一个人间界。

  鹤立鸡群、木秀于林,其实是很痛苦无趣的。

  慧极必伤,叶白衣从来就没觉得自己属于这个世界,行走在人间,就仿佛行走在畜生道,根本无法拥有对等的代入感,除非遇见了对的人。

  而一旦遇见了对的人,他就拥有了全世界,拥有了生活本身。

  自始至终,他所选择的不是修仙,而是生活。

  奔赴了属于他的人间。

  “只有懦夫才会选择归零,而我选择你。”叶白衣坦荡笑道。

  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向阳奔跑,哪里有光、有路,哪里允许他奔跑,他就会去哪里。

  如果那里是九重天,那就去九重天。

  ……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

  小伊的泪水终于决堤。

  叶白衣不属于这个世界,但他属于她。

  而他们同属于九重天,那里有最为广阔浩瀚的天地,华夏上下五千年,已然与未然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