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中途会定时定点停下来,让所有人原地整顿,准备伙食填饱肚子。

  那么大一队人,当然不能指望小伊一个人生火做饭。

  青柏带着一些泰山派的弟子,到山里面去采集食物。

  叶白衣和小伊救了他们一整个门派,青柏宁肯他们蹭泰山派的伙食吃,才能稍微替全派减少一些负罪感。

  说起减少负罪感。

  其实青柏一路尝试了好几次,想跟这两个人交涉一下报恩的事情。

  然而两辆马车距离虽近,他却总感觉它们中间,横亘着一道无形的代沟,它的名字叫拒绝。

  昨天一整天加上一整夜,他每每掀开帘子,都看见一袭白衣如同孤狼一样坐在前面的车顶,浑身散发着“你别过来”的气息。

  青柏感觉,这个白衣男人本身坐在车顶就很奇怪了,他散发出的拒绝气质就更奇怪了。

  然后第二天大白天,青柏再次掀开车帘,发现车顶换了人,变成那个姑娘。

  “?”

  青柏:“……”

  这里头究竟是个什么故事?

  那个姑娘倒是没有那种危险的气质,青柏感觉她心情不错,应该不介意搭讪。

  但是她身上慵懒地披着一个大白外套,松松散散的,看起来有点不严肃。

  一看就是那个男人的衣服。

  青柏崩溃地放下帘子,脑中似乎有一架重型车辆飞驰呼啸而过。

  他感觉自己再度失去了搭讪的欲望和勇气。

  “……”

  这两个人为什么如此不收敛?不收敛的话又为什么要分开栖息?这究竟是什么非人的习性?

  青柏感觉自己终究无法理解。

  他决定不再考虑这些复杂的内容了,他就简单化报恩流程,组织全派一起做大锅饭,然后留一部分饭菜直接交给他们。

  整个过程里,他发誓自己绝对不多说一句话!

  然而等他拎着几串铅灰色的烟熏烤鱼,鼓起勇气,来到前面马车的时候。

  “有事吗?”叶白衣掀开帘子,他和小伊相对坐着,两人之间摆着大盘清鲜的桑葚和莲雾,颜色大紫大红,非常惹人垂涎。

  青柏注意到他们一人拿着一串竹笋壳,壳子里包着香焖野兔肉,那个肉的火候貌似特别讲究,致使它散发着介于烧烤和清蒸之间的一种迷人的味道。

  两个人膝盖旁边,还拿竹筒盛放着漱口用的溪水,溪水里浸泡着薄荷叶。

  青柏目瞪口呆:“……”

  “你,你们……”青柏在两个人迷惑的眼神里,颤颤巍巍拿出他的灰色烤鱼,“要不要来点……”

  小伊:“……”

  叶白衣:“……”

  “不,不想要的话,拒绝也,也可以!”青柏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的内心已经因尴尬而哭号。

  这两个人的文明程度简直恐怖!为什么!为什么能做得到,短短时间内!就!这么一大桌!

  而且!每一样都!这么的!精!致!

  他和他的师弟们,这辈子都没有这么讲究过好吗!!!

  青柏握着灰色烤鱼的手,微微颤抖。

  青柏:小丑竟是我自己。

  “啊——谢谢你!”在青柏尴尬到脚趾抠地的时候,小伊却出乎他意料,从善如流地接过了烤鱼。

  “叶前辈,这个鱼是当地特有的种,别的地方吃不到,我们分了吃吧?”小伊读气氛是被动技能,很自然地就去给双方台阶下。

  青柏额头滴下汗珠:“……谢谢!”谢谢你愿意接受来自泰山派的垃圾食物。

  “……”叶白衣瞪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此刻他的嘴里塞满食物,没有余裕怼他。

  青柏觉得自己可以离开了,硬着头皮作揖,就准备走。

  “哎——等等!”小伊叫住他。

  小伊拿了一块布手绢,快速把每一样食物都打包了一小部分,然后包起来打了一个结。

  这可不得了,叶白衣感觉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咽下食物就咧开嘴:“你干什么?!”他伸手就去扒拉那个包裹。

  “礼尚往来吧?”小伊并不管他的抗议,泰山派那么多小孩子,现在长身体的时候,“别这么小气。”

  小伊拨开叶白衣的手,就把包裹交给青柏:“这是回礼。”

  青柏哪里敢接,他恐惧地看着叶白衣。

  感觉这个男人会连夜鲨了他。

  叶白衣也抬眼看他,眼神带着淡淡的烦躁。

  “她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叶白衣翻了个白眼,继续吃好吃的。

  “……”他都这么说了,青柏立刻又不敢不接,就唯有战战兢兢地接下,“谢谢两位恩公!感激不尽!!!”

  青柏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跑了。

  叶白衣眯着眼看他离去,鼻子里十分轻蔑的地嗤了一声。

  这个小畜生丢了这一次脸,下次应该不会再有胆来烦他们俩了。

  但其实在青柏来之前,这个马车里的气氛是很凝滞的。

  两个人都不说话,或者说,叶白衣单方面不肯跟小伊说话。

  青柏的到来,将一切尴尬转嫁到了他自己身上,然后短暂地打包带走了它。

  他一走,叶白衣就又没有理由开口说话了,他烦得要死,小伊还穿着他那件衣服,非要给他做饭吃。

  他装睡也不行,赶人也不行。

  有一说一,叶白衣根本就睡不着,一个朝夕相处的女孩子,就那么喜欢他身上的味道,甚至依赖于此求取安眠,拿他的衣服过滤新鲜空气,这件事情越想越让人自闭。

  就除了催人自闭,叶白衣想不出更合适的形容词。

  “……”叶白衣负气猛咬一口莲雾,鲜红色汁水染红他的嘴唇。

  小伊欣慰地看着他大吃大喝。

  叶白衣看了她一眼,从她的脸上读出这样的信息:“你虽然不肯理我,但还知道吃饭!那么应该脑子没坏掉!太棒啦!”

  叶白衣挪开眼神,更加火大。

  ——她就那么喜欢他那件衣服,现在还穿着!

  叶白衣崩溃地想,她就不知道这么穿着很不好吗!?

  而且他那是让她穿着的意思吗?他是想让她带着这个衣服消失!!!她怎么就理解不了呢?!!!

  “我吃完了!”

  叶白衣冷酷地放下饭碗,看也不看小伊,翻身就上车顶。

  “哎!?叶前辈!!!”

  小伊在后面伸手,当然也拦不住他,“唉……”

  人去车空,小伊看着被吃空的盘盘碗碗,看着竹筒里悠悠旋转的薄荷叶,感觉有点失落。

  叶白衣闹脾气,还不肯跟她好好说话。

  到底有什么事情,两个人不能说开了讲明白。

  他这个样子,小伊也会跟着心情不好的。

  算了算时间,马车应该也快抵达岳阳城郊的范围了。

  小伊决定暂时不想和叶白衣的隔阂问题,她开始考虑下一步觐见五湖盟首脑,坑蒙拐骗的事情。

  五湖盟的弟子男女比例比较悬殊,女孩子的身份会各种不方便,小伊觉得她又得乔装打扮起来了。

  反正叶白衣也不肯从车顶下来,门神一样杵在那里,泰山派的人根本没人敢来,这车里就是一个安全又稳妥的试衣间。

  小伊把头发披散,一件一件衣物除去,开始进行变装。

  傍晚时分,车辆驶入岳阳城官道,他们一行人竟然畅通无阻。

  大概是因为叶白衣和小伊加起来,实在是武力智力双重天花板,堪称无懈可击的人间作弊器,鬼面就算通风报信过,也对这一群人无能为力。

  车辆停靠在驿站后,小伊把斗笠在头上固定好,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叶白衣看清她一身装束的瞬间,猝不及防脚下一滑,差点直接绊了自己一跤。

  “……”叶白衣特别狼狈地一个受身动作,将将站在地面上。

  与此同时,泰山派的人乌泱泱围了上来:“恩公!您没事吧?!”

  青柏他们觉得特别不好意思,这个一男一女租两辆马车,很可能是本着一人一辆的原则。

  这个男人在车顶坐了一路,很可能腿脚受风了,而这都是因为他们泰山派的人鸠占鹊巢,致使他没处可去。

  “去去去,关你们屁事!”

  叶白衣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并不需要这种关心,他只想一个人静静。

  “散了吧散了吧!”叶白衣痛苦地摆手。

  小伊也走了过来,她刚刚花了些功夫,拿一些布匹材料,把四大刺客给包裹住了,方便携带。

  她一手提着两个打包的刺客,随着泰山派的人一同聚拢过来,围观看似扭了脚的叶白衣。

  “叶前辈,出什么事了?”她非常惊讶。

  这个人最没资格围观他了,叶白衣崩溃地大叫:“我没事!但是你能不能,别穿那件衣服?!!”

  小伊女扮男装,没有合适的外套,就把叶白衣的衣服改了一下穿着。

  虽然它依旧宽袍大袖,肩部缝纫线几乎落到肘部,但是似乎集中解决了脖子和胸口附近的露出度问题。

  天气很热,小伊基本就是贴身穿的这件衣服,还依旧会出汗。

  “你不是很有钱吗!你不能再买件新的衣服穿!?”叶白衣语无伦次地指着她,他真的是搞不懂了,这样下去他会疯了的。

  叶白衣无能狂怒:“为什么一定是这一件!?!为什么?!!!!”

  小伊懵逼地跟叶白衣对峙,泰山派的人稀稀拉拉围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这两个人在讲什么,他们完全听不懂,每一个泰山派弟子,包括掌门傲崃子在内,头顶都缓缓弹出一个问号。

  “其实叶前辈,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要去五湖盟?”

  小伊隐晦地解释,“不只是为了镜湖山庄的事,最主要的问题,是我们的钱快花光了,我相信你在我昏过去的几天里,对这件事稍微有些心得体会。”

  “我们无法开源,只好节流,还有蹭吃蹭住。”

  小伊无可奈何地看着他,“我不想再买新衣服了,我也不能了。”

  坐吃山空,山真的会空。

  “……”

  叶白衣,“……”

  “镜湖山庄?”傲崃子和青柏抓住了这个关键词,他们对视一眼。

  青柏上前一揖:“二位恩公竟同镜湖山庄有渊源?!”五湖盟同气连枝,他们泰山派和镜湖山庄,一直以来都是兄弟门派。

  叶白衣负气不说话,小伊就走过去礼貌还礼:“是的,青柏师兄。”

  她从善如流地开始胡扯,“请恕我们之前未曾如实相告,其实这位叶前辈,便是镜湖山庄秋月剑之子,张成岭——叶前辈其实是他的化名。”

  “哦?!!”

  傲崃子惊讶地看了过来,“竟是秋月剑的孩子……成岭……张恩公他,今年可有十四岁?!”

  “不错,他今年方满十四。”小伊含笑道。

  小伊用吾家有好大儿初长成的眼神,充满爱与关怀地看着叶白衣。

  叶白衣:“……”

  得到了官方盖章,傲崃子和青柏都震惊无比,他竟然真的只有十四岁。

  这也太了不得了。

  十四岁!十四岁就可以使出那种程度的剑招和轻功,几乎以一人之力,大破缠魂丝阵,这个内力火候,已经完全碾压了武林第一流的强者。

  他是从娘胎里就开始练功了吗???

  青柏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感觉自己三观尽碎。

  而且他十四岁就发育得这么好,看起来那么早熟,青柏觉得他之前对自己的种种隐秘的威胁行为,甚至有点霸凌的意思。

  ……好可怕啊,这就是男alpha吗。

  “那……成岭师弟、或者、我还是叫您,恩公?”

  青柏礼貌地避开他的眼神,弯着腰表达最后的谢意,“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今后有任何需要泰山派的地方,我们全派都恭迎尊驾,结草衔环必报此恩。”

  “知道了,滚吧。”叶白衣摆摆手。

  青柏又对小伊作揖:“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伊。”小伊看了一眼叶白衣,“我叫伊白叶。”

  叶白衣:???

  “她不叫这名字!”叶白衣走上来就要杠,被小伊一条胳膊轻巧拦住。

  “我想叫什么名字就叫什么名字。”小伊不怒自威地笑了笑,然后继续对青柏说,“不错,这是一个化名,只是为了让青柏师兄称呼着方便一些。”

  “没关系的,我们理解。”她说得坦率,青柏等人当然明白分寸。

  “五湖之内皆为兄弟,路见不平,出手相助也是本分事。”小伊笑吟吟抱拳,“与诸位缘分一场,大家也不要太放在心上,更不要有压力,人生就是这样,何处不相逢,对谁而言都只是一次必然的经历。”

  场面话是小伊很擅长的方面,她说了几句,就简单表达了不求报答的意思,并且也委婉地拉开了社交距离。

  小伊单手压着斗笠,笑容端庄,带着一种特殊的气质。

  “那么今日就此告辞,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等一下!”青柏叫住她。

  青柏卸下腰间佩剑,连带着剑鞘,一起平平端着,递给小伊。

  “伊姑娘义举,全派感恩戴德,愿以此剑相赠!”

  这个姑娘为了那场战斗,承担了多大的精神压力,是所有泰山派人有目共睹的。

  那种恐怖的计算能力,心理承压能力,瞬时反应能力,记忆能力,运筹能力,真的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做到的。

  青柏觉得,哪怕换做一个历经世事沧桑的老人,都没有办法在那种情况下,保持绝对的镇定和理智,每一步棋都下得精准且毫不犹豫。

  她指挥完那种程度的战斗,当时流露出的压抑已久的崩溃,真的让他们这些成年人惭愧到无地自容。

  看她根本没有防身兵器,只有一张老旧的弓,青柏被虚称一句师兄,他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譬如解剑相赠。

  青柏郑重端起自己的佩剑,双手奉送给小伊。

  青柏的举动立刻启发了孩子们,他们一个接一个解下自己的佩剑,跨步出列。

  “伊师姐!我也愿意以佩剑相赠!”

  “还有我!我也愿意!伊师姐,您一定要好好保重!”

  “我也是!我的佩剑您也请务必收下!”

  “……”

  小伊微微讶异地看着这一幕,眼眶忽然有些酸。

  古人古风,山高水长,总是能直击人内心最浪漫的角落。

  承君拳拳意,无复能报也。

  有他们所有人这份心,小伊觉得所有的苦闷霎时都烟消云散,内心充盈着一股澄澈的暖流。

  “谢谢诸位,我……我心领了!”

  小伊的目光怀着诚挚的感恩,与每一个人的目光依次交汇,“但我终究不能带走任何人的佩剑,它对你们而言,比对我而言要重要很多。”

  “是的,她心领了!”

  叶白衣忽然冒了出来,半边身子把小伊挡在身后,一只手唰地拔出背后龙背重剑。

  他把重剑往小伊手里一塞,不顾其懵逼的表情:“然而很遗憾,她用剑很挑!得用这种沉的。”

  “你们的剑不合格!”叶白衣环顾四周,震声宣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