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治孤力>第122章 一步之遥

  原来一个空空如也的对弈会场是这般模样。

  驻足于偌大的宴会厅门口,时光一抬眼就瞅见正前方靠墙立着的巨大标题。“第十一届三星火灾杯世界围棋大师赛”的韩语字样赫然在上。

  他揣着衣兜,安静地走入这间会场。窗户是关闭着的,窗外也没有风,只有傍晚的阳光徐徐地照进,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莫名的威压就在整个厅里蔓延开来,无形中漂浮在一切的上空。

  时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沈一朗、范筚蓝、洪河、黄麟先、邓柯平、赵石、陆力、杨海、乐平、王世振、小林宏一、松田觉、羽根直树、高永夏,还有俞亮。同龄人的目光和神情在他的眼前一一闪过,时光感到他们似乎一个个都端坐在那些空着的椅子上,他们的眼睛就那样齐齐地望着自己,带着期待或犹疑。

  他从大厅的一头踱到后门,拧开把手出去了。

  走廊外立着一道人影,看见他出来,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

  这是一张久违了的面孔。时光张了张嘴:“……美邓。”

  “你还认识我呀。”邓柯平朝他笑起来,“你现在是横空出世的大人物了。”“……怎么会不认识呢?”

  时光向他拘谨地笑了,心里很难不失落。半年前还在说着话的人,再见一面却不知还该说些什么。他记得106所有人对他的好,只是这些好现在似乎跟他没有关系,106的一切已经物是人非,黄麟先退队、范筚蓝休赛、自己去了北京棋院。看着邓柯平略显犹豫的脸庞,时光突然想起,在所有的人都离开以后,最终被留在106里的只有邓柯平一个人。

  刚开始比赛的时候他就看到了他,但当时他们谁也没跟彼此搭话。时光也说不出自己的想法,再见到昔日的舍友,他心里有的除了惆怅,便是一股淡淡的陌生。兴许邓柯平也一样。

  “对不起,我只是太羡慕你了。这样说话挺酸的。”邓柯平的眉目缓缓敛起。

  “嗨,也没事儿。”时光抄着衣兜,低下头看了眼自己的脚尖,才抬眼朝他淡淡一笑。“直说话好过装大度。”他讲。

  “你真会安慰人呐。”

  站在走廊的里侧,时光挠了挠手臂,把袖口稍稍卷起来。他找了个墙根靠好,一哂道:“不,其实只是因为,再看到你我心里也难过。

  “不是因为小范的关系,而是我觉得,我跟你们也算有了不短的回忆,但最后还是没能无法”

  融入到你们之中去。”

  邓柯平望了望他。

  “你是说国青队的其他人吗?”

  “没有,我没有说他们。其实他们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过去就像是大家同坐了一艘船,后来船靠岸了,也就各自散开,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说来说去,大家只是一块下了一段时间的棋,他们跟我没那么熟,就像他们跟俞亮也没那么熟一样,人都比较能同情自己熟悉的人才对吧?我已经不记得他们是怎么对我的了。”

  邓柯平沉默了片刻,说: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不是你无法融入我们,而是我们不适合你呢?”

  他的话叫时光愣神了一阵。时光抬眉瞧了他一眼,他一笑:“你现在跟国家队的那些人不是处得很好吗?”

  “嗯……是这样的吧。”

  时光抬脚在墙根踢了几下。

  “不说那些了。”

  邓柯平摇摇头,他卸下肩上的背包,打开内袋,从里面掏出一只雪白的信封递给时光。“这几天专心比赛,比完赛再看吧。”

  望着他递来的信封,时光一怔,顺嘴问:“谁写的?”

  邓柯平没有接话。他转身拉好包链,说:“我这就回国去了。以后你要是……出差啊、比赛啊,或者……下个月也要准备过年了不是,你放假回来的话,再来棋院里,我们或许还可以再见见。”

  “……好。”

  子,瓮声瓮气地对邓柯平喊:

  “美邓!邓柯平!”

  邓柯平转头瞧他,眼中好像有笑。

  时光憋了很久,才对他说:

  “新年快乐!”

  邓柯平站了一会,冲他笑笑。

  “新年快乐。”

  楼梯上的脚步声踢踏踢踏,邓柯平走了。

  离开会场,渐次走向大堂。傍晚已经过去,酒店内外都闪着金子般的灯光。

  绕过大堂中央的水池,时光在电梯间门口瞅见一道穿黑色西装的身影。看见对方朝自己转过身来,他眼尖地捕捉到对方悬在脖子里的证件,当即就掉转脚跟往外。

  对方在他身后喊道:“小时老师!”

  “我去……”

  时光在原地一跺脚,心情复杂地转回头。

  小段乐呵呵地跟上来,脖子里的证件卡上下摇晃。“你怎么突然就走哇?不上电梯了吗?”他拍了一下时光的肩膀。

  “……你……你这里没镜头吧?”时光指指他背后。

  “哈哈哈哈哈,瞧你说的,现在又不是工作时间。非拍摄地点是不会把镜头拿出来的。”小”段眯着笑眼看他,“小时老师,你该不会是人怕出名,最近被镜头闪怕了吧?”“呃……你就当我是吧。”时光吐了口气。

  小段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在他跟前晃了晃:“之前给你打了几个电话,都没接,说是关机了。”

  “那能不关吗?”时光苦笑,跟他并肩往酒店外头走。见到熟人,他不禁抱怨道:“反正找来找去都是那些话,没准打电话的还是同一个。”

  “哦?”小段瞅着他,“说的都是些啥?”

  “就是啥也没有啊,叫我谈谈对当今棋坛的看法啦,叫我自评一下对李赫昌九段的对局啦,或者叫我聊聊现在的感受之类的……大概就是想让我去做这些专访吧……”

  “那国内棋院的消息呢?你关了机的话,北京棋院想找你怎么办?”

  “……我……”

  时光双手在口袋里拽了拽,倾身凑向小段,右手拢在小段的耳边说:

  “我就只跟你交代了吧,我关机最主要的还是防着他们。”

  “啊?”小段睁大眼睛,“防谁?防北京棋院吗?”

  “对啊。哎呀他们——”时光抓了抓头顶,指着小段手里的手机说:“他们吧,打电话来也没啥坏心,我知道他们怕我有压力。都这个份上了,我也不是不晓得报纸新闻那些会怎么说,但毕竟不是面对面吧,我要是跟他们说我觉得没关系,估计还以为我在逞强装镇定,那还不如不要说了吧……”

  “啊哈哈哈哈哈,不过,会担心也是肯定的嘛!毕竟你现在已经进入决赛了,最起码也是三星杯亚军呢!”

  “呃。”时光缩了一下脖子,“你怎么也来……”

  “怎么了吗?”

  “‘已经进入决赛了,最起码也是亚军,不要有太多压力’。”时光拿腔拿调地学着说了一下,随即顿了顿,“他们大多就是这样说的。”

  小段这次没有回话。他看着时光抄住口袋,在酒店前的喷泉水池边靠坐。大堂的灯光晃在他的后脑上,他面向的是敞开大门外那条宽阔的马路上。

  “可是在我们的眼里,三星杯确实就是这样的比赛啊。尤其你还是第一次参赛。能在三星杯上获得名次就已经是非常不错的结果了。”小段轻轻一笑,在他旁边坐下。

  “我知道啊……”时光努努嘴,“只是听多了以后会觉得好麻烦哦。我不会有压力的,也不会觉得输了就怎样。”

  他的脚在水池边沿下摆了几下,喃喃地说:

  “你知道吗,小林跟我说,在中盘的前半段,弈豆显示李赫昌对我的胜率一度是高到了百分之八十。

  “第一局确实是我赢了,但我心里总觉得我才是输的那个。”

  “为什么呢?”

  时光瘪了瘪嘴,末了他耸耸肩:“大概就是不够意思吧。而且我猜,同样的对策我不可能再使用一次了,李赫昌……他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

  小段低头想了一番,说:“你在第一局的后半段确实用了不一样的下法,跟你平时喜欢的不一样。嗯……我觉得没有关系啦,只要能赢就没有关系。就算第一局下成了你不喜欢的样子,那也是你下出来的棋啊。”

  “……是啊。”

  时光晃了一下脚,蹦下水池。遥望着远处的车水马龙,他定定地说:

  “这么说好像很狂妄吧……但是我还是想试试看。我想要赢过他,但我也想知道这盘棋怎么样才能下得更好,我感觉自己总不能用老用同一种方式去赢棋。”

  “同一种方式?你是说治孤吗?”

  电话的另一头,俞亮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真。

  “啊,不止是治孤吧。嗯……要我说也不太好说……不过,李赫昌真的很厉害。”读着摊在面前书桌上的棋谱,时光的心却已经飘回了几天前的对局中。

  俞亮在那头笑了。“那当然。他的厉害,是只要去跟他下一盘就会知道的,他的棋艺不在我爸之下。”

  “哎,说到这。”时光换了个手按话筒,“我有件事一直想问你呢。”

  “什么?”

  “你赢了俞老师,你觉得自己现在的棋力跟他比怎么样?”

  俞亮沉默了好一阵,回答:“你为什么这样问?”

  “好奇嘛。”

  “……拿现在的我跟他比的话,真上赛场大概是我比较强。不过实际上他的竞技经验和处理盘上细节的手段都比我丰富得多,也就是说跟他比我还有不少欠缺的地方。李赫昌跟他大概是异曲同工。”

  时光摸着下巴,咂摸他话里的滋味,问道:“那你觉得你比他强在哪?”

  “耐力、注意力、计算速度。”

  看吧,果然是这样。

  时光掩饰不住地叹了一大口气。

  “怎么?难道你希望舍弃自己的优势,用少得可怜的对弈经验来与对方作战吗?”俞亮哼笑,“那是李赫昌。即使他现在已经老去,记忆力和注意力都在衰退,但他的经验也会替他弥补一定程度的不足,何况他的计算力到现在也没有差到哪儿去,一旦在对局里被他抓住了机会,后果可能会很惨烈啊。”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一下。接着,时光听见了他叹气的声音。

  “但是,就算我都这么说了,你大概也还是会想办法用你喜欢的方式去下吧?”他轻笑了一下说。

  “毕竟,你就是这样的棋手。”

  时光举着话筒。当俞亮的那声“棋手”跃入他的耳畔,他突然浑身一麻。

  “我喜欢赢。”俞亮说。

  “嗯。”

  “我也喜欢自己的下法。不过,跟赢比起来,我可能会更喜欢赢吧。所以我‘喜欢的下法’其实是:尽可能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去赢。

  “不过你可能不太一样。我觉得你很追求一种风格……不是说你不想赢,而是那种要追求的风格已经渗入到你的行棋里去了,所以只要你还在下棋,这种风格就没法从你的骨子里被摘出去。”

  “是吗……”

  时光贴着听筒,两眼低头看向自己不断摩挲地板的脚尖。

  俞亮笑了一声。时光能想象他此时在电话那一头的表情,那必然是一个无所畏惧的微笑。

  “于我而言不论对手是谁,在赛场上只需要全力以赴就好。为了赢而拼尽全力是棋手的本能,希望一直贯彻自己的下法直到最后亦不必苛责,我不觉得这两种选择间有哪一种更优越。在这条路上,我也有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的时候,也有力所不逮的时候。后者其实不致”命,因为东西不会你还可以学;但前一种比较可怕,没有想法的棋手是走不远的。”时光歪着脑袋听他说完,目光在空中悬停,又缓缓落在棋谱的书页上。

  “俞亮。”

  “我在。”

  “你觉得赢过俞老师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这个问题换来了俞亮的长考。

  “在跟我爸对局之前,我很紧张。”他说,“但真正走入对局中以后,我发现自己恢复了常态。

  “在与我爸的对局里,我倾注得其实与我跟其他人的对局没有两样。

  “对我来说他是我在这条路上的开始,也是一个阶段的终结。如果问我赢了他意味着什么,我想应该是:认清自己,认清别人。”

  “……那你觉得,我也可以这样吗?”

  俞亮失笑了。

  “你没有必要照我的去做,你就是你。

  “做你觉得对的选择就行了。”

  我觉得对的选择?

  挂掉电话,看着手机显示屏慢慢熄灭,时光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

  又想要赢得顺利,又想要赢得满意,我是不是有点太贪心了呢?

  他觉得自己好像也有个答案,但那个答案还很朦胧,朦胧到只是个念想。在同样朦胧的初冬清早,三星杯决赛第二局也开始了。

  “话说……”

  支着下巴看投影屏的赵石突然嘀咕出声:“要是这局时光也赢了的话……那他、他不就是——不就是——”

  “就能成为今年三星杯的冠军了。”陆力接道。

  “还能直升九段哦。”杨海挠挠头,“那样的话,‘中国最年轻九段’的记录就要被他刷新了。”研究室里的年轻棋手们一时间面面相觑,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他定段,才过了……两年啊。”乐平低声道。

  “就算不夺冠,那也是三星杯的亚军。”赵石托着腮,半副身子都瘫到了桌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大家夏天才认识的啊,转瞬间人家就要走上人生巅峰了啊!不,是巅峰中的巅峰啊!”

  坐在最右侧的崔玄突然用不太清楚的汉语说:“他定段到现在,只过了两年吗?“那这两年,他一定过得很辛苦吧。”

  杨海伸头瞧了瞧她,但见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投影屏的右下角,左脸透着肃然的冷。

  “这局轮到李赫昌九段执黑。”白川站直身子,对镜头做起了赛前讲解,“我记得李赫昌九段曾经说过他本人是比较喜欢执黑的。”

  “不止是他,我也喜欢。很多棋手应该都喜欢。”安太善笑着说。

  “啊,是这样吗?为什么呢?”

  “黑棋嘛,可以先下。虽然说要背负贴目,但是我们切一下镜头看现在‘弈豆’的数值,双方的胜率差不多是对半分的,而有先手优势的话黑棋就可以利用好去占取全盘更多的好点呐。”

  “嗯……”白川看向直播屏,捡起白子,“开局的两手是全盘的基调,这里双方各自都走了自己那边的星位。”

  “本轮开局白棋就下得很有风格。”安太善指向左下角,“大飞守角。”

  “确实有人说过时光二段的棋在风格上会受到一点清朝棋手白子虬的影响,白子虬的大飞是很出名的。”

  “用大飞守角的话……最近几十年不太常见吧。其实我们现在下棋的话,守角也不算是一种常规操作了,大约二、三十年前,日本棋手流行的是小飞守角。喜欢用大飞来守角的我所记得的大概就是大竹英雄和高川格了。”

  “那是的。李赫昌先生对大竹英雄应该还是很有印象。”安太善点了点头。——大飞守角。

  李赫昌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这手棋。

  自从青年时期打日本棋院游学归来后,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识过这种下法了。

  用大飞守角,其目的必然是对准黑棋的星位。倘若时光是执黑的那一方,这一手的效果可能会更好些;执白的话只能说有意义,但意义不突出。

  目前的盘面还不复杂。他粗浅地算了算,感觉时光的下一手会围绕自己星位上的第五手做文章。他算了又算,想在四路单拐,手指挟起黑棋的那一刻又在纹枰上方陡然悬停住了。

  他没有停太久。几秒的工夫,第十七手选择了三间夹。

  “他刚刚停了一下,是吧?”杨海托着腮提问。

  “是的。”赵石接道。

  乐平伸着脖子看投影幕,说:“他这步在二间高夹会不会是更好的缔法?”俞亮望着投影幕,良久道:“会。”

  “李赫昌老师现在还是在试探对面的深浅呀。”安太善说。

  “就像收着爪子的老虎那样,一步一步地试探。他想试试看对面这个年轻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亮剑。”白川笑道。

  “白十二和黑十七看起来就像脊椎骨一样,它们是接下来这局棋长势的支点。我们刚刚开始李赫昌九段在十七手这个位置上停顿了一下,可能他当时在思考好几个落点,最后选择了这手三间夹。其实这里二间高夹也是可以的,三间夹嘛就有点试探的味道了。嗯……试探什么呢?”

  安太善摸着干净的下巴思索。白川想了想,说:“可能对李赫昌九段这样的大龄棋手来讲,‘蓄力’是很有必要的。”

  “哦,这倒也是。”

  “因为李九段年纪还是比较大了嘛。跟时光二段比起来,这属于一种不可逆的劣势。所以在对局的前期他可能也会选择一些减少计算量的走法,我们可以看到目前这盘的构阵还是挺简单的,称得上一眼望到底啊。”

  白十八,点。

  坐在纹枰前,时光陷入了烦恼之中。

  黑棋的好势……来得好像也太快了些。

  他点了点左下部,感觉情况不太妙。

  事情是从黑十七手开始变化的。十八手除了点,还可以长。到底选哪一步将会左右接下来的趣向。

  十八如果选择长,再之后可以二路立下。这是一种把左下部白棋下到坚实的走法;选择点,这以后就得下滑。点比长看起来要激进不少,进攻的意图和节奏都比长更快。然而,时光目前还不确定这一手是否能给白棋带来好的走势。

  他落完子两眼轻轻向对面一抬。

  很多棋手都会在赛场的间隙里悄悄窥探棋盘对面的人。在盘上的对垒之外,这样的窥视也是一种心理上的考量。通过对对方微小神情或动作的捕捉,棋手往往能觉察到对手真实的心意。

  但这种“盘外招”对老鸟大概没用。

  李赫昌正襟危坐的脸上,是一副近似于老实中年人发呆的表情,时光再怎么努力也看不出他的任何感受。

  “哗啦——”

  黑十九,跳。

  就在落子的刹那,男人的眼睛像秃鹫一样忽然朝时光抬了一下;在那副平凡的面容上,男人的双眼中仿佛带有闪电。

  时光背后一凛,连忙把目光压低。随着目光的悄然下落,他看见了黑十九手的位置。……在五路上。

  这个位置很高。

  “跳在五路。我觉得这是目前黑棋唯一的应手。”安太善说。

  “十九手其实是十七手、十五手和第九手的呼应。之前我们看十七手李赫昌九段下了三间夹,我们都觉得这一手对比二间高夹来讲是比较平和、比较保守的一手,但目前我们可以看出十九手与十七手这么一种接应的关系。所以总的来看这部分棋,李赫昌九段要的实则是一个守中有攻的效果。”白川讲。

  “同时也是受上一局影响的策略吧。我们说博弈的本质是交换,不光是盘上实利和外势的交换、亏损和补足的交换,对我们棋手来有更深远意义的也是一种战略上的交换。上一局中时光二段他用的一个策略是把对手拖进复杂的战斗然后靠计算难度取胜,所以这一局我们可以看到李赫昌从最开始布阵的时候就在紧紧地压制白棋往中央地带扩散的意图,虽然目前黑棋的封锁还没有那么严厉,但这在未来肯定是一个趋势,这个趋势对应的就是李赫昌九段的策略:用战略上的布置来对冲体力更好、精力更旺盛的年轻棋手计算能力的优势。”

  “田忌赛马嘛。”

  “对的。”安太善抿唇而笑。

  淡灰色的天光从对局会场的窗口透进来。

  佝着背苦苦思索中,时光直了一下腰。

  这局棋……

  他的手指紧紧扣着刚抓取出来的白子,关节捏得泛出白底。

  为什么呢?

  不管怎么看,他都觉得这是一盘布局极简单的棋。对局双方的趣向和意图都十分明显,但他作为棋手的直觉却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这局简单的棋,看上去又是那么深奥。

  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李赫昌。

  淡灰色的天光中,男人面无表情地端坐着,时光无法从他的脸上读出任何信息。白第三十手,托。

  ……白第三十二手,立。

  夯实基础,这是时光本能般的反应。他无法确定对手是否在规划更深刻的进攻,这种时刻稳扎稳打总不会错。

  “白棋的应对……有点弱了呀。”白川感慨道。

  “可能他目前没法有更好的选择。”安太善左手托着一捧白子,细细摆弄了一番,接着道:“前二十四手里白子的行棋效率还是比较高的,黑第十七算是布局阶段的一个转折:从这里开始,白棋的效率开始变低了。”

  “虽说是这样,三十二手还是下得太保守了吧?三十一手断以后,白棋还有四路上一个着点,这也是往中央延伸为数不多的机会了。如果三十二手没有接,以后说不定就很难再接了啊……”

  安太善听罢,且不说话,只是抿着嘴。

  事,又是这样的临场直播,出现某几手他一时半刻没法读懂的棋也不怎么意外。“嘀嗒、嘀嗒、嘀嗒……”

  当周遭静到一定程度,腕表里秒针的挪动都像敲在铜钟上的巨响。

  时光压着下巴,望向棋盘的五官团得紧紧的。他的右手紧扣扇骨,定在他的膝盖上。防不胜防。

  还在国青队时,“不要只看重局部”是一个俞晓旸反复朝棋手灌输的概念。对国青队的大部 分棋手来说,这不若是一种常识。理解常识并不难,困难的是如何才能在瞬息万变的对局中贯彻这种常识。设若一个棋手想在对局里有完美发挥,他应该具备哪些棋手呢?在外行人的评价里,俞亮、高永夏这样的棋坛新秀通常会被称赞“棋感出色”,但已经深入练习良久的时光很清楚,所谓的“棋感”只是一种对天才的赞美之词罢了;好的棋手,就是能把所有的常识都运用在对局里的人。所有的行棋都离不开两个最基本的素质:计算力、大局观。计算力和大局观都优秀,这就是优秀的棋手。除此之外,棋风如何,棋感如何,都是虚的。

  “呼……”

  看着左上角,时光微微地吁气。

  所有的人都估计错了,连他,在此之前也估计错了。

  所有的人都以为,在上一局已经在繁复的计算上吃过亏的李赫昌,绝不会在本局里让时光有重蹈覆辙的机会;所有的人都以为,黑棋的保守下法是为了守中有攻,遏制白棋往中央地带的联络措施。如今,这一切的“本以为”都被李赫昌的黑三十一手给打破。

  那是一步极其简单的“断”,不简单的是被它“断”开的两块棋:一块是左上角四颗黑子,一块是左上角六颗白子。

  KBS的直播镜头往对局的棋手身上照了照。纹枰的另一端,来自中国的年轻棋手已经扯起了头发。

  时光感到很懊恼。

  他觉得自己已经非常小心了,但李赫昌的三十一手却分明在告诉他:小心也不够。

  三十一手并不具备任何攻击性,甚至看起来有点像坏手,因为它让左上角的四颗黑子变成了孤棋,这怎么看都有点像在打勺;然而就在刚刚的瞬间,望着左上角被断开的棋块中另一片白子,时光的心中陡然警醒。

  短暂的五秒内,他飞速计算了一遍左上角五颗子的围空数目,这回他彻底惊了。左上角被断开来的六子,是目前全盘里他最有厚势的一块棋。

  他捏紧拳头,挪了一下坐姿,双膝紧张地动了动。

  方才的不安感终于落实,可这没能让他好受一点,因为在左上角的部位,还有四颗被李赫昌自己给断出去的孤棋蜿蜒其上。

  “左上角的六颗白子,好像出不去了。”安太善抱着双臂说。

  “可是那里的黑棋也变成孤棋了啊?想对白棋造成威胁也很难吧。”白川接道。“嗯……”安太善想了想,突然笑了一下。

  他转向白川问:“也许,李赫昌先生就是想这么做呢?”

  ——“你对自己的治孤能力,很有自信,对吧?”

  李赫昌当时的话音犹在耳,时光看着棋盘,脸上交织着震惊和茫然。

  正因为黑棋下断时把自己也割成了孤棋,所以自己在当时才没有立刻警觉过来六颗已经具有厚势的白子已经被割走的事实,毕竟目前全盘分散的白棋势力看起来都差不多,而多出了一块孤棋的黑棋看上去并没有任何优势。

  但——如果,“把这块地方割成孤棋”就是李赫昌在战略中有意识的安排,结果可能便会完全不同。至少,在刚刚那轮刚刚已经结束的计算力博弈中,是李赫昌获胜了——时光并没有及时认识到那六颗子在全盘里占据的分量。

  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

  白第四十手,托。

  “哎?这是……这是要切住黑棋的去路吗?这里下成了一个雪崩定式啊。”白川睁大眼睛说。

  “也到时候了吧,不战斗也不行呐!”安太善答道。

  白第四十二手,曲。

  “……我有点看不懂这盘棋了。”赵石嘟囔,“先是李赫昌,接着是时光。在这种战斗即将激烈的时候,一个接一个地把自己的棋割掉,让人想不明白啊。”

  “不是割掉。”俞亮插话,“他不得不那么做。”

  “断尾求生啊。”杨海是全场段位最高的棋手,他固然不能完全理解李赫昌的意图,但时光的棋路他却能理解。

  三十一手是一剂猛药,黑棋自己尚不能顺利地把自己被关在里头的子给掏出来,更别说同样被关在里头的白棋了。很显然,只要这六颗白子的厚势还在,白棋的亏损就会越来越大。

  怎么才能处理这种形势呢?时光有自己的想法。他觉得盘上的棋,好坏其实都是对比出来的。一般人失去了一块好棋可能会想着怎么把好棋拿回来,时光不这样;他想的是只要我把这块好棋给变坏,那我不就不算失去好棋了吗?

  而怎么把好棋变坏呢?时光的答案是:在其它的地方做出更好的棋。

  吃了上一次的教训,这回再落子之前,时光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都扑在棋盘上,一个个去计算要落子的位置。

  “……我还是不理解。”赵石翻了个白眼,“他治孤明明很厉害的啊,怎么好像……怎么好像他怕李赫昌似的。”

  “我觉得关键在于李赫昌他想干什么。”乐平接道,“因为我们看到现在都看不出来他想干什么。”

  赵石伸了个懒腰。他瞅了瞅投影,突然转向乐平。

  “那你说,时光他知不知道啊?”

  “……呃……这,你问我有什么用?”

  “应该知道吧。”杨海说。

  “您想要在那里治孤吗?”

  左手扣着一粒白子,时光朝对面抬眼,轻轻问道。

  李赫昌挑了一下眉。

  “你觉得呢?”

  “……嗨。”

  时光撇了一下嘴。

  这个节骨眼上他没有兴趣跟李赫昌说相声,他所有的精力都投入进了中盘的战斗里。

  “这里走成了一个雪崩定式。雪崩定式以后战局基本都会进入一个快速进攻的阶段。但是现在的话白棋的可选择范围并不多,注定了只能在右边中部三路下冲了。”安太善“啪嗒”落子,正对应直播镜头里时光的应手。

  “有点忙乱啊。”白川说道。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本身白棋走上大雪崩这条路也是无可奈何的战斗,因为原来的厚势不在了。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时光二段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棋手,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做出了舍弃原本的厚势并利用残余右下角的三颗白子重起炉灶的决定,这个决定他做得又快又好,不过我想提到的并不只是这些。”安太善伸出拇指和食指张开在棋盘右下方比划了一下,说:

  “我真正想对观众强调的是,这块区域毗邻着黑棋在这里的龙尾,这里也是黑棋比较强悍的部位,白棋是在这样的场合下顶住了李赫昌九段的进攻。

  “那么,为什么白棋宁愿在这里遭遇进攻也不愿意去左上角救出那六颗白子呢?我们可以再看回左上角和左中部的白棋。”

  他绕回左上角,指向中部:“如果要救出那六颗白子,就意味着要打破黑棋在这里的封锁。

  “打破封锁的同时也意味着,左上角的黑棋有可能会重新与外界缔结起来。”安太善在整个左部画了一圈,“看到了吗?这就是白棋真正在提防的东西:左部的黑棋有可能发育成一条大龙,而龙头或许就是那四颗孤子。”

  “……李赫昌九段想在那里治孤吗?可、可以做到的吗?”

  “也许呢?我觉得那是时光二段绝对不想看到的事情。然而他现在又无法快速绕到左中部”去,所以就只好从尾巴的部分杀起,他在那里还有一些基础。”

  白第八十手,当头一镇。

  配合着这手镇,第七十四手开始发挥作用,冲击黑棋的弱点。

  见战况不妙,黑八十一果断朝中央引渡,想在白棋到来前调转方向——这看上去貌似没有必要,可事实是黑四十一、四十三两手里有一个是单官,还有一个毫无依靠,而从右边来势汹汹的白棋则自带一、二路的实地。倘若没有及时辨认出这种立场差距就凭着对大龙的自信应战,这块黑棋很容易就被撕碎。

  胶着,他的心情也还是越下越痛快,反而没有了之前的焦虑和不安。

  这也是竞技。

  人。纵然他也身处其中、获益良多,这也不能更改他对这件事的原初印象。可他总会想起那些坐在自己纹枰对面的人。

  那些坐在纹枰对面的这些人,在任何时候都能让时光懂得下棋的意义何在。输赢易逝,棋手永存。

  白第一百零四手,关。

  右手轻扣在桌面上,李赫昌思索起来。

  自己到现在都没有下出过恶手,当然对方也没有下出过恶手。他对自己的要求向来只高不低,“没有恶手”自然不值得骄傲;真正让他感慨的却是对面那位中国棋手的应手方式。

  这样的行棋速度、这样的计算广度、这样的读盘深度……纵然是把日本和韩国职业圈里的同龄棋手全都挑出来,恐怕也很难再有如此亮眼的表现。

  考虑到这还是对方第一次打进三星杯这种世界级大赛,李赫昌不禁内心汗颜。这么好的棋手,为什么之前从来就没有听说过呢?

  “用关控制局势。哎,这一步的话,又有高川格的味道了。”安太善缓慢地点着头说。

  “但是高川先生的话,用关往往是为了控制大局,或者布置攻击的暗线。现在的白棋可是在拦截的黑棋的攻路,简单来说,是为了防止被攻击的手段。这点来说这步棋下得不够开阔。”

  “现在黑棋面临两个问题:第一,要跟白棋赛跑,抢夺中部大场;第二,做活自己,或者被白棋腰斩。总的来说都是时间问题,双方不光是在跟对方赛跑,也是在跟自己赛跑。这局棋原本下得很慢,到现在终于是快起来了。”

  “高川先生从前被称为‘平明流’,从他对武宫先生的对局里有时能发现他本人其实是并不满足于这种想法的。”白川比划了一下说。

  “当然啦,他那样的棋手,肯定不会只满足于某几种自己习惯的方式的。我敢说有很多棋手都这样。”

  “不过突然转换下法,或者突然使用自己没有用过的方式,棋手的步调明显就紊乱起来,高川先生也是这样的……”

  在中盘交战最酣的时刻,时光捂紧额头,感觉眼眶仿佛充血一样微微地发胀。

  白棋的进攻路线虽然有效,但与右下角缔结薄弱也是事实。倘若接下来他一意孤行杀向中央大场,顽强的李赫昌必然会立刻右侧下托。

  思维的终结出,时光心到手到:白第一百二十二手,扳。

  下厚,必须要下厚。

  先下厚,之后才能考虑抢夺大场的事情。好不容易才把白棋推到这个地方,如果贸然进攻,薄弱的白棋很快就会被吞吃干净,到时候他这几颗仅有的排头兵也就没了,他还得重新从右下角调起。

  倒不是说嫌麻烦或者对自己再布置一次进攻没有信心,现在的时光一边往右下看,一边还得往左上看。看哪儿呢?当然是看李赫昌丢在那里的四颗孤子。

  为了白棋的和平,他决不能让这几颗黑子找回它们的爸爸。

  黑第一百二十五,立。

  意料之中的位置。在白棋不断加厚自己的同时,黑棋为了阻挡这种势头,也将不得不在右侧追赶。

  黑第一百二十七,虎。

  白第一百二十八,跳。

  越是快到最后关头就越不能松懈。盯紧棋盘,时光的眼里都快冒出火了。还差一点……就还剩一点了……

  此时此刻,他的脑海里已经诞生了一条清晰的路线。

  做厚自己,吞掉左中部的黑大龙。这场战斗,他有信心能拿下!

  “加加加加加加油啊阿光!”赵石已经从椅子上起立了,握紧拳头朝直播投影幕大吼,“干翻他!干翻他!”

  “看个棋而已,你们文静一点好不好?我们从事的是高雅的智力运动,不是WWE。”杨海在后排无力发言。

  然而,他话音刚落,投影屏上的白棋就往五路飞了一手。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杨海“噌”地站起来,握紧拳头大吼:“冠军很快就要是我们的了!”

  他捏着拳头刚吼完,转头看见赵石在前面冲他翻白眼。

  “高雅。”俞亮在边上文静地说。

  “文静。”崔玄在前排高雅地讲。

  “……你们这伙人真没意思啊。”

  杨海挠挠后脑勺,悻悻坐回座位。

  白第一百五十八,打入。

  一条棋筋已经成型。

  不得不说,这一路走来,尽管黑棋不断追赶,白方也是半个废着也无。除了加厚自己,也没有忘记进攻和布置实地。

  到了此刻,李赫昌才从时光的棋中又读出了一些别的意味。

  他抬眼瞧了瞧时光,又看回盘上。

  超强的布阵能力,稳健而清晰的行棋思路。抛开行棋风格上的差异,时光的棋在某种程度上比俞亮更接近俞晓旸。

  不过……今天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一百六十手,渡。

  它处在三路的急所上。到这个地方为止,白棋的加厚已经完成。

  李赫昌短暂地又看了时光一眼。年轻棋手的脸上,正在逐渐泛出笑容。

  可接下来,他要面对的是残酷的结果。

  “咔哒、咔哒”。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李赫昌不慌不忙,抬手提掉了左上角的两颗黑子。

  “……天啊!”白川惊叫,“该……该怎么说这步棋才好呢……”

  安太善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他提掉了左上角的两颗黑子。”

  不止是提掉了两颗子这么简单。

  时光始终都在警惕左上角变成孤棋的四颗子,他担心这四颗子会被李赫昌治孤成功,一路上也提心吊胆;在终于打完厚势以后,他落下的白一百三十手却与先前被困在里面的白子之一相拱卫,致使接下来李赫昌有机会提掉左上角的黑二十七和三十一。

  照理说,就算提走之前起到横断作用的那手断也没什么,甚至还能把里头有了一定厚势的白棋给放出来;但如果二十七手也一起被提走,那接下来的东西马上就会不可捉摸起来。

  直到这时,时光才察觉到自己一直以来的思维误区。

  因为先前被切割成孤棋的子有四颗,所以他也惯性地认为,如果李赫昌想治这块孤棋,那么他就会把这四颗孤棋都捞出来。

  可实战中,李赫昌给出的应手是:弃掉四颗的其中一颗,保留其它三颗。而这被留下的三颗,就是靠目前的左中部黑棋最近的三颗。

  近又怎么样呢?就算近,那三颗子现在仍旧是孤棋。

  已经被惊出一身冷汗的时光当下就选择了朝左侧黑棋猛攻。

  另一头的李赫昌却轻轻一笑。

  这一次,治孤的人轮到他了。

  很快,不仅是时光,全世界正在关注这场对局的人就见识到了这个叱咤棋坛几十年的棋手所拥有的博弈智慧。

  治孤左上角,四颗孤子难治,三颗却刚刚好。

  就在黑棋治孤成功的刹那,比赛会场隔壁的围棋研修室里呼啦啦地涌起一阵欢呼。中国棋院的训练室内,却飘荡着一片寂静。

  “嘀嗒、嘀嗒、嘀嗒——”

  左手紧攥着棋子,右手扣在扇柄上,时光低着头,手指抠到发白。

  “我……”

  他吞了一下口水,感觉自己的声线在发抖。

  “我……我认输……”

  李赫昌抬起脸,静静地看了他一会。

  “待会,留下复盘吧。”

  “……啊?”

  时光抬起发白的脸看向他。

  “怎么,输了棋,连盘也不想复了?”

  “不是……”

  “那就好。留下吧。”李赫昌对他颔首。

  书记员已经推开了会场的门。时光遥遥一望,瞧见门口已经挤了不少人影。“可以吗?”李赫昌又问了他一次。

  良久,时光长叹一口气。

  “好。”他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