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治孤力>第121章 画地为牢

  清早的庭院里结了一层霜。

  染霜的石径弯弯曲曲,沿着半黄不青的草坪一直伸到垫高的石坪下方,再往上是一段装饰用的台阶。沿台阶向内,低矮的门槛正对着李赫昌家的餐厅,眼下尚且无人;往右拐则是这位围棋名手的私人棋室。

  男人悄然而至,向棋室内探了一眼,不禁脱口而出道:

  “哦,你居然都来了啊?”

  青年转过头,看到老师的面孔,他倏然发怔了片刻。但稍后他还是站起来:“老师。”“昨晚没有睡好吗?”李赫昌用厨房里的揩手巾仔细地擦着指甲缝里的水渍说。

  “不是的,只是起得早。”

  李赫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朝青年面前的桌上瞟了一眼。

  高永夏很快又坐回去,他的面前摊开着一本棋谱,是三星杯开始之前他和时光在百潭寺里得到的。李赫昌悠然入室,在他对面的位置上落座,伸手在那本棋谱摊开的页面上敲了敲。

  “你以前都不怎么看得上这种古谱啊。”

  “唔……因为……因为正好得到了这本棋谱,就想着要看一下……”

  “正好?”

  李赫昌朝他挑眉:“正好选中了跟时光二段棋路相似的棋谱吗?”

  “呃……”

  高永夏的手在膝盖上搓了又搓,眼神开始往窗外瞟。

  “你自己的事情我不过问,有个念想也算好事。不过,永夏啊。”李赫昌收回手,“是不是该”结束了?”

  “……啊?”

  “这一年里你经历了不少,我想你多少应该有些成长吧。我常告诫你为人要稳重些,担心你因为毛躁鲁莽而失去机会,现在一年过去,你自己也算可以品味到一二。你对自己有期望,把你介绍过来的老师和我也是如此。但是,所有的期待都不会因为有人相信你就可以达成,你要去做起来才行。

  “也许曾经的你取得过出色的成绩,也许曾经的你也落寞过,可是现在都已经过去了。围棋”是棋手一生的课题,对一生来说,一局的输赢不过如此,不要让它变成你的门槛。”他说完,低头摆弄起面前的茶壶,沏了一杯茶。

  茶汽氤氲。青年无言地望了望他,又看回盘面打了一半的棋谱上。

  “哼。”他勾勾嘴角,“可能是我太激动了吧。”

  “因为已经走了很长的路,等到拥有似乎唾手可得的机会时就止不住颤抖起来,结果反而输给了那个看起来完全没有野心的家伙。”

  他说到这里,一下子就歪在棋盘前,托着腮抱怨起来:“虽说会下一辈子的棋,但我也很想在二十五岁之前就拿到世界冠军呐,老师。”

  “啊?”李赫昌抬眼,“你还有这样的理想吗?”

  “当然!毕竟……老师你不就是二十岁拿到的世界冠军吗?”

  李赫昌愣了一下。他撂下茶杯,揣起手认证地思考了一阵才说:“的确,我是二十岁拿到的世界冠军。但今日的棋坛不同以往,虽然我现在还在参加三星杯,但很快我也会离开这个战场,因为我能感觉得到,参赛的棋手已经一年比一年更强了,而当年的我没有遭遇到这种困境。那时棋坛长期活跃着同一批人,而新手则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爬上来。这就意味着当你爬上不错的位置时,跟你竞争的不是你的同龄人,而是你的前辈。在那种环境里,有压力的不是我,而是他们,因为那时的我比他们都年轻。”

  他看着弟子的双眼,棕色的瞳仁里蕴藏着流动的情感。

  “现在的你们,不光要对付同龄人,还得提防身后啊。这件事从去年开始就已有端倪,我想这届三星杯之后,新人不断冒头的趋势将会只增不减的。在此起彼伏的争斗中,想出头比以前任何一个时候都要难。”

  道了吧。”

  “不是的。”

  高永夏敛着眼睛接道:“我知道这个目标不是很好实现,拿到一个冠军对棋手而言,其实也算不上什么一生的理想。

  “就算二十五岁之前拿不到冠军,二十五岁以后我也会继续朝这方面努力的,我就是想要冠军嘛。”

  “哦?这么执着于冠军是为什么呢?”

  “为了有更多的人能认识我的棋。

  “不是认识我这个人,是认识我的棋。

  “我希望这个理想可以尽快地达成,我不希望它来得太慢,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一直坚持下去。我刚开始学棋的时候,道场的老师就告诫我不要忘记自己本来的心。可是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么做有多难,我见过很多嘴上挂着不要忘记本心的人,后来全都转了别的方向,只有我来到这里。

  “我心里也害怕自己会跟那些人一样。”

  清晨的风将窗外的榉树吹彻,即将步入冬天,缺少叶片的树枝互相碰撞着发出声响。“想作为棋手而出名吗?”李赫昌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我还以为你有更远大的梦想。”

  “不可以吗?”高永夏笑了,“我就是想成为众所周知的棋手啊,这样一来大家都会来看我的棋谱了不是吗?来这里下棋是我一生的选择,我为它付出了一生,为什么要甘愿默默无”

  闻?冠军又不是我骗来的。”

  他说这些话时,眼睛不由自主地瞪得很大,看上去几乎有些吓人。男人揉了揉眉角,缓缓阖上盖子。

  他给了一个温和的回答:

  “那就以现在为新的起点往下干吧,你还年轻呢。”

  树叶在窗外沙沙地摇曳,良久才恢复平静。

  关上窗户,俞亮理了理胸口的领带,回头又望了一眼身后的房间。

  上一次来这里好像还是夏天的事情,过了几个月,窗外的忍冬长得比从前更盛了。这房间里的一切摆设都依旧,只是不知是谁在床头柜上多放了一个崭新的相框,里面赫然在目的是北斗杯结束时中日韩三国棋手的合影。

  目光在那张照片上停留了一小会,俞亮无声无息地拧开门。

  下楼时他看见客厅中忙碌的母亲,下意识问出口:

  “妈,我爸呢?”

  “你爸呀?”女人擦着电视机柜面抬头,皱眉思索了一番,“不知道,可能出去找他那些狐朋狗友去了吧。你弄好自己就行,不要管他。”

  狐朋狗友……

  俞亮的脑子里依次冒出了林厉、桑原、赵冰封等人的脸,并且这些人在他脑中的形象还依次长出了狐狸尾巴和狗耳朵。

  “他该不会又去韩国了吧?”他问。

  “没准儿。反正呐,自从退休,区区一个家已经容不下他啦!”

  看着母亲唠唠叨叨的背影,俞亮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女人擦了一半电视屏,突然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她“哎哟”一声,转头瞧见比自己高了一个头还不止的儿子紧紧地把脸埋在她的颈后,脸上笑起来,伸手在他的脑袋上摩挲。

  “你怎么了?该不是输了杯赛还伤心吧?”

  俞亮闭着眼睛,轻轻答道:

  “没事儿,我就是想抱抱您。”

  出门前母亲忽然又提点他:

  “今天小光好像要决赛吧?”

  “嗯,是啊。”

  女人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靠在玄关门口看他。

  “你说你这孩子,怎么不在韩国多留几天?反正之后不是还有比赛?”

  俞亮瞳仁转了转,他轻轻一笑。

  “我也想做好我自己的工作啊。”

  他朝母亲道别,关上家门。

  门口的走廊尽头的自动售货机前站着一道纤细的身影,杨海一望,发现那是崔玄。

  得,又来一个。

  杨海挑挑眉,抄着裤兜上前,拍拍她面前的新玩意:“出货口在这。”

  “……哦。”

  崔玄瞥了他一眼,弯腰把售货机里吐出来的汽水捡出。

  “我还以为韩国有这种东西呢,没想到你也不会用。”

  “哈啊?”

  崔玄皱眉瞅瞅他,拧开瓶盖灌了一口。

  “确实是有,但不长这样。”她说。

  “喔。”

  “谢谢你咯。”

  崔玄转身就走,杨海朝零钱口瞥了一眼,在她身后喊:

  “姐姐,你的找钱还没拿啊!”

  崔玄站了站,扭头冲他神秘一笑。

  “那些钱就送你好了啊。”

  “啊?”

  他又傻眼了。

  那是一堆游戏币[i]。

  九点整,韩国棋院的门口早早地聚满了媒体。

  即使近日来每一天都在做足心理准备,但在下车的那一刻时光还是对着面前乌泱乌泱的人群缩了一下肩膀。

  “今天来这里有什么感想吗?”一个挂着KBS证件的记者把话筒举到他面前。时光怔了好一会,答道:

  “人好多啊。”

  直播镜头传到千里之外的演播室,白川笑得直拍桌子。

  “时光二段应该暂时还不能适应面前的场合。”安太善眯着笑眼答道。

  “是啊,不管是参加三星杯这个比赛还是拿到名次都是头一回。”

  “嗯。好的那么趁着比赛前的这段时间,我们三星杯演播室也来给本届参加的决赛的两位棋手做一次简单的介绍。”

  白川朝另一端演播室里的工作人员打了个手势,电视屏幕里即刻切换出李赫昌去年的棋谱。

  “李赫昌九段的大名不光在韩国国内,在国际上也是如雷贯耳,他同我国的俞晓旸九段一道被棋迷朋友们称之为‘新千年以来围棋壁垒的构筑者’。最近一年来他把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围棋教育的传播上,在围棋赛事上相对之前的话呢参加的次数还有获得名次的频率都有所减少。”

  “我私下里同李赫昌先生聊天的时候也会谈到这样的问题,就是他年纪大了,特别是俞晓旸九段去年已经退役,我觉得这件事对他影响不小。”

  “那太善先生觉得这些是否会对今日这个比赛的结果有所影响呢?”

  “嗯……”安太善抿着嘴沉思了一番,“以老师的性格来看应该是不会,他是那种不管做什么都要努力做到好的人,哪怕明天就要退役,我想他也会下好最后一盘棋的。这样的性格从他定段开始,不,从他定段之前大概就已经产生了吧。赫昌先生说过,他在入段前最为崇拜的棋手就是日本的坂田荣男九段,他在我眼中也像坂田九段一样,是年纪轻轻便才华横溢的棋手;他的棋扎实稳固又刚健有力,是我们韩国棋坛为数不多能兼顾棋形美观的同时又具备极大杀伤力的棋士。”

  预留的拍照时间已经结束。

  在主席台宣读决赛三番棋的比赛规则时,坐在时光对面的男人忽然用汉语说道:“你是俞晓旸九段的学生吧?”

  时光本在攥着手等裁判讲完,听见他这样问,眼睛瞪大了一阵。

  “是啊。”

  “嗯。”

  猜先开始。

  随着裁判令下,李赫昌和时光两人彼此掀开手边的棋盒盒盖。

  “我与俞九段共事了多年,大概了解一些他的脾气。

  “你背过多少棋谱?”

  时光刚抓起子。他愣了一下,旋即低下头,用手掌感受着手心里棋子的颗数,一心两用地答道:

  “现代围棋的话,中国、日本和韩国的棋手都看过一些。”

  “哦。除了中国的棋手以外,最喜欢谁的棋呢?”

  “最喜欢的话……林海峰、依田纪基、藤泽秀行。”

  他讲到这里,眼睛朝李赫昌扫了扫,轻声说:“很抱歉……”

  “嗯?为什么要抱歉?”

  “因为里面没有您啊。”时光半只手掌扣在棋盒里,皱着眉说,“一般这种时候,不都是很期待别人报自己名字的吗?”

  李赫昌眉头陡然一挑。接着,他倏然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这孩子真是敢说啊。”

  顾及到四周投来的目光,他很快就收敛笑容,把自己手里的棋子露出来。“围棋之道,但求直纯。但愿你的攻击也能像你的为人一样吧。”他道。猜先结束,时光二段执黑先行。

  “白川先生了解过坂田荣男九段的故事吗?”

  望着直播屏里的落子,安太善施施然动作着问道。

  “咦?是什么样的故事呢?”

  “坂田荣男九段是一名棋风犀利,攻击卓越的棋士。他最了不起的战绩之一,是在吴清源大师横扫日本棋坛时以四胜一平一负的战绩取得了与吴先生六番棋的胜利。当年的他是被全日本棋界给予厚望的新星,同时也是一位同代棋手的‘克星’。

  “白川先生知道那位棋手是谁吗?”

  “那位棋手?”白川想了想,“坂田先生在世时,最大的对手是藤泽秀行九段和林海峰名人吧。”

  “是啊,不过他当时对上以后胜率最大的棋手,是高川格九段。

  “看着眼前的比赛,多少有点怀念不是吗?仿佛是坂田荣男九段跟高川格九段对局的再现”呢。”安太善笑了一下。

  “沙——沙沙——”

  风卷着榉树的枝杈在窗外舞动着,朝阳透过磨砂玻璃朝内照射,把破碎的黑色树影投在地上。

  白第二十二手,滑。

  左手半搭在棋盒边沿,时光的手指颤了颤,暂时没有动。

  黑棋的手谈像一句说不出口的话,欲言又止地卡在序盘的右下部分。

  原来这就是李赫昌啊。

  他捏了一下右手握着的扇柄,心底宛如投进石子的水潭般摇荡。

  跟高永夏对弈过,就会对他的老师李赫昌有一些大差不差的印象;但这跟与李赫昌本人对弈其实并不一样。高永夏的狠直白而坦率,所有的野心都写在脸上。他的棋气势凶猛,叫人难以招架,一不留神就会被打得稀巴烂;而他的老师李赫昌的狠却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冷厉,一招一式,丝丝入扣,咂摸其中滋味时,便会觉得他的棋好像冬夜里徐徐探进被窝中的一把闪着冷光的刀刃,即使不做挥砍,也能慢慢把压迫感灌注到你心的深处。

  觉就是完全不一样:俞晓旸的棋敦厚朴实,力求简洁;李赫昌的棋刚健冷峻,犀利吊诡。

  猝然间,一股酥麻传遍了时光的全身,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仿佛锅炉里烧着的水一样,在一点点地沸腾了。

  对啊,这就是三星杯的决赛啊。

  世界上最顶尖围棋赛事的决赛啊。

  自己面前的,也是世界上最顶尖的棋手啊。

  他“咯啦”攥了一下手里的扇子骨,左手落子。

  黑第二十三手,跳。

  “从二十二手开始,白棋的战意就冒出来了。”安太善望了一眼棋盘说。“嗯……”白川默不作声地在棋盘上演示摆放了十几着,最终退了半步说:

  “李赫昌先生确实是棋坛有名的力战派,但他的风格跟高永夏区别很大。他是不会像高永夏那样上来就大刀阔斧地进攻的,序盘阶段他会像白十二、十四到二十手这几步一样,先配合性地跟你来往几下。”

  “哈哈哈哈哈哈,说到配合,确实有这种感觉啊。”

  “今天的时光二段跟我们之前对他的印象很一致,他选择了三连星布局。那这个布局其实也是武宫正树本因坊当年很喜欢用的。然后……”他拿起几颗白子“啪嗒、啪嗒”按在下方,“白棋也是二连星布阵。嗯……到这里都是很普通的开局。”

  “现代围棋开始琢磨布局也是从日本起的头,对我来说布局最讨厌的可能是你不知道这个布置以后会走成什么样,所以在序盘阶段其实很难说我选出一个‘高效’的布局来。武宫正树九段之后的时代里就有人说三连星布局已经没有用了,太老土了,哈哈哈哈。武宫正树九段所喜爱的宇宙流也是一样的,大约这就是前辈们的宿命吧,在未来的某一天被后辈抱怨已经过时了。”

  “可是三连星布局即使是最近二十年来在各大比赛中也还是经常出现呀!”白川感慨。黑三十一手,单拐。

  “啊……三十一这一手如果在三路上挂角怎么样啊?”白川掂着手里的黑子说。

  “挂角?”安太善瞧了他一眼,也拣了几颗黑子跟着摆起来,“三路挂角,四五的位置冲,二路构阵是吗?这样也行啦。当然白棋也是可以的,三十二、三十四、三十六都可以利用起来构阵,都没有关系的,盘面现在还大得很呐。”

  序盘阶段或许玩不出什么花来。

  面无表情地按下计时器,时光再度把手指伸进棋盒。

  在眼下的阶段,不管怎么下都可以。

  他的目光在棋盘左中部飘忽,心里计算着待会儿或许可以从这块地方开始把实地利用起来。

  要大战到三百手他也不会有半点发憷。

  冷静、要冷静。

  指尖拈着棋子,时光不停地在心里给自己鼓气。

  总之最重要的是保持冷静,对方擅长厚实的下法,自己就不能太急进。

  白三十四,掐。

  ……

  扫了眼三十四所落的位置,时光埋首于棋盘之上。有那么一段时间里,他整个人看起来都像凝固似的一动不动。

  五之六是一个好点,但他发现得太晚了,现在这个好点已经被李赫昌抢了先机。因为占据了这个好点,白棋接下来有了能往中腹发展的理由。

  时光眼皮一跳,他马上把视线投向一路的白四颗子,心里暗道不好。

  他的意图很有可能已经被李赫昌识破了,而现在这颗正落在高位的白子,就是李赫昌朝他捅来的刀尖!

  他舒了一口气,额头洇出一点水渍。

  李赫昌这支冷箭,终于还是来了。

  他的面容或许僵硬了几秒。这区区的几秒让他陷入了倒数: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他一咬牙,挥手落子——

  黑第三十五手,打入。

  三十五手的位置马马虎虎,地处三路,不算高也不算低。

  再说高位真的就一定好吗?时光舔了舔下嘴唇,在盘上巡逻半天,得出了一个有些可悲的结论:好不好可能有未知数,但现下总是比自己三十五手的位置有效率得多。

  围棋博弈,最怕的莫过于对手比自己更有效率。

  偏偏这个对手还是李赫昌。

  他手执黑子,抬眼向李赫昌瞅过去。

  对弈中的李赫昌跟俞晓旸气质神似,二人都是面不改色,坐如洪钟。

  尽管现在的自己看起来也面不改色,但时光知道,在李赫昌这种棋手长久的博弈经验跟前,自己不过是强作镇定罢了。

  “哗啦。”

  对方的右手慢慢伸进棋盒里,时光倏然摒住呼吸。

  白三十六手,长。

  “……宇宙流。”

  坐在训练室的斜后方,俞亮望着直播投影屏幕,率先说出声。

  “啊?宇宙流吗?武宫正树九段的?”杨海看向他。

  “对。”

  “唔……虽然有点吃惊,不过都下到这里了,会这么下也很正常吧。”

  杨海摸摸脖子,动手在棋盘上摆了十来步。

  “黑棋接下来要走‘碰’吗?看来看去只有‘碰’最合适吧,我觉得现在需要一些比较严厉的下法耶。”

  他一边讲一边向俞亮看。

  俞亮没有接话。他端详了一阵棋盘,右手在右下部轻轻扣了扣。

  右下部三路上下压。

  一瞬间,时光的心里得出答案。

  他一开始也想着下碰。在短短的思考间隙里,他的脑中已经演练了好几种下碰以后黑白双方的交换情况。

  下碰会切断白棋往中腹延伸的趋势,但除此之外却难以达到其它的目的。此时正是布局阶段,构阵要的正是对棋局以后的发展起到作用,这区区的眼前利益,不抠也罢。

  时光调整着呼吸,在下一手下出了压。

  “啊,时光在右下部应手了哎……”

  看了看屏幕,杨海又略带狐疑地往俞亮望了几眼。

  这种心领神会一样算中对方棋着的能力,莫非就是合租室友的力量吗?

  “不错。”

  安太善抚掌评价道,“不求只是切断白棋下方联络的手段,而是为自己的黑棋布置更加便于施展的空间,这是一种很宽阔的对弈思路。”

  “但白棋也很快给出了自己的看法呀。”白川照着直播屏里的内容摆棋,边摆边解说,“你看他警惕心还是比较高的,一看黑棋没有切断自己,立刻在这儿接了一手。接下来单飞后下罩,整个下部的行棋都被他走畅了。我觉得他方才应该是想用一种类似宇宙流的方式去下的,假使黑棋要切断的话那么他可以在这个位置尖一下,之后上虎,这样也能起到联络左右的作用。”

  “哎呀,盘上的应战总是要这样见招拆招的。黑棋之后的应手都突出了坚实和严厉的特点,尤其是……嗯,这里双方浅显地交换了几下,走了几个定式,黑五十五手就在二路尖了起来。这一手棋。”他在演示棋盘上敲了敲,“就是一手严厉的攻击。卡在这个位置的话,白棋已经没法再兼顾上下位置了。”

  白第六十四,跳。

  他弃子了啊。

  时光微微拧了一下眉头,继续在左下部下粘。

  据微弱的优势。眼下还没到拼刺刀的时候,一般人到这里应该都不会弃得这么早。不过,也是这样的应手,让时光觉察到李赫昌在对弈中的谨慎。

  他收回对白棋的审视,转而在黑棋左部心算了一遍,确定可以收纳无虞,遂在原处用了一个团的走法。

  “咔哒、咔哒……”

  随着第六十五手的应下,白棋位于左部的三颗子也被提了起来,放到棋盘边上。记谱员伸长脖子朝棋盘上看了看,低头记下这新的一手。

  “那三颗子被提掉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小林宏一托着下巴,两眼一动不动地看着研修室中央放的电视机屏幕。

  “倒不会有什么问题。”

  的人物。”

  “啊?”

  “在这块棋盘之上,似乎行棋的风格是唯一用来甄别棋手的方式。像高永夏那种刺头并不多见,大多数的棋手只会在实战中进行毫不退后的胜负较量,在对局之外都能风度翩翩。可是,对时光二段来讲,这种盘内和盘外的差异,好像不是很大。虽然此刻黑棋正在进行着严厉的攻击,但我还是觉得他看上去比很多棋手都要温和不少。嗯……该怎么说呢……

  “我觉得他在这里的下法,就是他想法的一种体现吧。”他指了指黑棋刚刚下过的地方,“并没有急着获利,而是本能地去选择能让自己有更多发挥空间的下法。对我来说这是他与韩国棋手很不一样的地方。虽然看起来有些天真,也许这也会让他在将来的某些对局中吃亏吧,不过我觉得棋坛需要这种人的存在。”

  小林愣愣地看着他说完,嘀咕:“松田……”

  松田抬脸冲他一笑,突然问:“要赌吗?”

  “……啥?赌什么?”

  “这场三番棋,谁才是最终的赢家呢?”

  “我才不要赌呢!”

  杨海歪着脖子,叽叽咕咕地抱怨开,“我跟你师兄方绪从小押宝押到大,俞晓旸朴永烈李赫昌曹承铉全都押过,回回都押错,给这小子赚了不知道多少去了。”

  “噢。”俞亮眨了眨眼,嘴角微勾,“原来你怕输给我啊。”

  “啧,谁怕输了?这有什么的?”

  “每到有比赛的时候,围达网的观战室里都会有在线猜赢家的活动,这也算是围棋乐趣的一部分。”

  “那是普通棋迷,我们可是职业棋手!职业棋手应该干的是啥?是研究对局,不是赌!”

  “可是……”前排乐平默默举手,“我们以前看比赛也经常赌啊?”

  “嗨呀这有啥,这不我院大赛传统保留项目吗,我就不信韩国人和日本人不赌。”赵石吹了声口哨接道。

  转头看看俞亮失笑的脸,杨海感觉自己的额角青筋直跳。

  北京棋院一箩筐,不是赌王就是庄。

  “白棋下到七十八手,阻渡了一下,七十九手长。这一盘节奏下得有点慢了。”安太善说。

  “我有一种感觉,七十六手说不定是打算右上部下四路打一个宽气劫,但是劫材还是有问题。相对于时光二段的坚实,李赫昌九段的应手一直非常谨慎,目前来看的话左部可能只是他用来圈住黑棋的一块地方。尽管看起来这块地方现在是黑棋所有,并且刚刚白棋也被提了子,可这场对局也是到了现在的阶段才慢慢呈现出来白棋真正的根据地在哪,就是在右上到中部。正因为这块地方是一定要争取,所以白棋宁愿暂时吃点亏也不愿打劫,毕竟”只要黑棋提劫成功,这一片的白棋就废了。”

  “嗯……”

  安太善托着下巴,端详盘面,一时没有吭声。

  “呼……”

  时光活动了一下脖子,趁着白棋还没有应手的工夫飞速计算。

  白棋没有发起劫争。

  他的右手扣着扇骨在腿上抓紧,心脏愈发跳得厉害。

  不知道是为什么,临到现在这个已入中盘的节骨眼上,他才赫然发现在刚刚的几十手行棋中,除了开局阶段的二连星和后来的定式,李赫昌再也没有走过任何一手在他预判之中的棋。

  都到这个份上了,直接说他对李赫昌的棋预判失败也是没有问题的。

  可是,这是为什么?难道自己的水平跟李赫昌的差距大到这种地步?难道自己的算力不如李赫昌的深,所以自己才看不透白棋的道路吗?

  反复心算了两遍,饶是对自己的计算力有些自信,时光的心中也开始打鼓了。黑棋……他的黑棋确实吃到了左下部。

  但现在,时光已经可以确信,这个左下部,恐怕是白棋有意“划”给他的。在后续的交换中,从右上部和右下部延伸而来的白棋借助中腹的空位把黑棋挡在了左部下方,并且,由于左部的白子已经几乎都被清除了出去,现下右部的白棋阵形非常稳固。可以预见的是,这块被“划”给自己的领地在之后的战斗中将会一直遭受白棋的压制,直到僵死为止。

  抠着手中的棋子,时光越读盘越心惊。

  非要说的话,黑棋确实还没有遭受到什么很大的损失,而李赫昌的意图也的确不是获利。在实战中,自打他的黑棋于左部提完白子后,他奋战几十手,居然一直没有打散对方右部 棋阵的防线。

  李赫昌真正想干的,是把自己卡死在左下角。

  “李赫昌老师实在是个不小气的人呐。”安太善叹了一口气说。

  “是啊。我们之前都以为他是弃了左部的几颗白子,但现在看来不是这样的,他弃的不是子,而是那一整块实地。在之后的对决中,这块地就被他做成了黑棋的牢笼,黑棋待在这块地方,很舒服,不会受到剧烈的攻击,地盘稳固,但是想再往外去就难了。这种对弈给人的感觉像什么呢,像我们常说的那种温水煮青蛙,没有上来就烫死你,而是一点点让你熟透。”

  “所以这个时候就体现出对弈经验的重要性了。以时光二段的对弈经历来说,他可能还没有在现实比赛中遭遇过这种对手。”安太善略带失笑地说,“可能还是激烈的攻击更能让他招架住吧。其实棋手在实战中也是很容易踏进一些思维误区的,比方说我们在布局阶段对垒,双方想的都是抓好自己的地盘,时光二段显然思考的也是布好黑棋的地盘,但一旦这时候有人反其道而行之,效果可能就完全不一样。我觉得时光二段在本局的下法已经很开阔了,你想他之前有余力切断右下部白棋的时候,他选择的是能让自己发挥得更大的下法,就说明他也是有这种意识的。只不过他面对的这个人的想法更可怕一些,他想的是在局部上的施展,而这个人想的是‘全盘我都要’。我们再看白棋现在的模样,他利用了自己外势上的延展性,同时还利用了什么呢?利用了这块空着的中腹。就算不能一下子就把黑棋给处理了,但是隔着这么一道中腹,黑棋想取下他的难度是非常非常大的。”

  白川一边看,一边点头。“这就是……高水平棋手的对决吧。整个棋盘上所有的位置都能被利用起来,哪怕是没有落子的位置都可以利用。”

  “嗯……背后说人好像不太好啦,不过我还是要说,赫昌老师的学生高永夏,缺的就是老师这样的大气。”

  “这个局接下来要破,可难可难了……”赵石苦着脸,扶着下巴说,“一百零一手下觑咋样呢?”

  那白棋可以下挡。

  时光在心里演练了一遍,立刻就感到不通畅。

  下冲呢?

  因为自己先前布置的关系,他看出右下部的白棋味道还有点薄。倘若他能从里面再提出三颗子来,这块薄点就能成为他的突破口。

  但在撕开这处薄点之前,迎接他的是左下部到右下部横跨中腹的一道艰难的路。换粘呢?

  粘是个好办法,右下部的黑棋还有些能用的。序盘阶段他没有及时切断那里的白棋,当时来看好像自己的选择也没有太坏,可现在看来那个选择好像又不太聪明了。

  犹豫半刻,时光下了决心。

  切断它,必须切断它!

  黑一百零一手,长。

  先切断右半中部白棋与下部的联络,之后……之后再滚打,直到彻底解决右下部的隐患为止,届时他也将能以五十多目的优势领先,这是一笔不错的买卖。

  棋了。

  孤棋,那就孤棋好了。

  自己最擅长的,不就是治孤吗?

  怀着这种想法,时光仍然打算继续下下去。

  六、五十七、五十八……

  “小子。”

  突然,男人低声道。

  “咦?”

  时光惊诧地抬眼,看见李赫昌对自己神秘地笑了一下。

  “你对自己的治孤能力,很有自信,对吧?”他问。

  时光左手一抖。

  在白棋又一次应手的刹那,他感觉自己后背渗满了冷汗。

  而缔造了这一切的男人却波澜不惊,安静地应手。

  白一百零二,滚。

  或许还有别的办法。

  右手的拇指紧扣住扇骨,时光在心里艰难地做着决定。

  如果像高永夏一样下呢?

  他僵硬地抬起左手,伸进棋盒里抓子。

  高永夏最出名的工夫就是搅局和缠打,越复杂的局面他越开心,仗着自己计算能力出色就用猛烈的攻击和加快的棋速逼对手就范,维护他的赞扬他有斗士的品格,讨厌他的人则讽刺他“下得像疯狗”、“毫无棋德”。

  曾经,时光也会想这样的问题:盘上博弈,是否只需要胜利就好?当他的眼中是别人的棋时,他选择的仍然是一种“更有风度”的下法。

  然而现在,他的眼里没有别人的棋。

  只有他自己的棋。

  ——自己可能,要输了。

  是继续用自己喜欢的下法下下去,还是为了赢“不择手段”地下?事到如今,时光却开始感到了动摇。

  他也是个有野心的人,他也想赢,不是吗?

  拈子的手指微微颤抖,他咬紧牙关,忍着心里泛起来的不安和犹疑,在四路上下了压。

  “啊,要开始战斗了啊。”小林用右拳锤了一下左手手掌,“我还以为以他的性格,不会这样下呢……这不就跟韩国流差不多了嘛。”

  “可是,想赢的话——”

  松田抿了一下嘴。

  坚持自己的风格和赢得比赛之间到底孰对孰错,他这个连决赛都没进得去的人当然没有资格评价。不光是他,任何一个正在观战的人都没有资格嘲笑时光现在下得体不体面,不择手段地去赢才是胜负师。

  “唔,是啊。这是三星杯的决赛嘛,对方又是李赫昌,是谁都会想赢的。只不过呢,我觉得时光这么下下去,就算赢了可能也不会太开心吧。如果是我的话,当然更乐意以自己喜欢的方式赢得比赛啊。”

  松田叹了口气。

  “谁不是呢。”

  窗外的风声呼呼地响着,透进走廊里的日影缓缓地移动,从一道道斜线渐渐垂向笔直。

  “吱——”

  决赛第一轮对局会场的门被人推开了。

  对着满盘乱战的棋局,时光攥紧手里的黑子。

  他听见李赫昌在对面深深地叹息。

  “我还是老了啊。”男人说。

  他把两粒棋子抓出来放在了棋盒边上。

  ——李赫昌九段,中盘认输。

  时候偶尔会出现退出来的都是游戏币的情况,这一般是因为之前有缺德人士把游戏币拿来买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