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布汤的香气在充溢着暖黄色光源的便利店大堂飘散。
过了午夜，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店员打着哈欠走向柜台后的隔间，给店内换了一首播放的乐曲。须臾后，一首颇有昭和时代蒸汽波风格的Jpop歌曲在店内的天花板一带弥散开来，在滴滴哒哒雨声的映衬中显出一种湿漉漉的气氛来。
刚进门不久的俞亮头发也是湿漉漉的。他往前踏了一步，左手抖了抖手里的折叠伞。午夜的雨水结在他外套的肩部，朝时光扑来一股潮气。
自动门放着音乐在他身后阖起。岳智眨巴了一会儿眼睛，脸颊稍稍泛起红润。他气短地吸吸鼻子，食指在人中的部位擦了又擦。
“你没照我们约好的去做，岳智。”
俞亮把伞叠好，他转过身，目光刹那间就从前台那样平行着移到岳智脸上。“什、什么，约好啊？”岳智攥紧右拳。
“给你摆那盘棋的时候我就说过，那盘棋我没有给其他人摆过。我本以为你至少晓得这是什么意思。”
“呃……”岳智的眼瞳晃了晃，从俞亮那儿瞟到对面时光的脸上。
的腮，挑高眉毛。“啊？什么事啊？你们有什么秘密吗？”
岳智眉心一黑。他说：
“别吃了，再吃你连棋都要不记得了！”
“关我啥事，你们唠呗！”时光嘿然一笑，抄起关东煮杯子里一串新的福袋，整个喂进嘴里。
岳智沉默了。
时光在这时候大条，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不说这个了。”俞亮及时地转开了话题，算是饶他一马，“总之，在比赛时接着下的想法，最好赶紧打消。”
“……凭、凭什么？这是我跟……我跟时光的事情吧！”岳智愤而转向时光，用“你来评评理”的语气对时光道：
“时光你觉得呢？”
“……我早就告诉你了嘛，我不会同意的！”时光咽下满嘴的食物，皱起眉头，“人生何处不相逢，一盘棋而已，什么时候下不是下呢？俞亮……说得很对嘛！咱不能给自己挖坑呢不是。”
岳智马上显出一副吃了苦瓜的神情。他抿直唇线，试图用眼神继续说服时光。结果后者只是朝他一顿龇牙，挤挤眼睛继续扒拉他碗里的炸肉丸去了，弄得岳智好不尴尬，人僵在原地脸一阵又一阵地红。
他缩缩脖子，侧头朝俞亮瞧了瞧。
俞亮朝他拱起右眉，眼睛在他望来的那一刻悠悠转向了泡面架。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岳智总觉得他脸上隐隐约约的得意之色都快像外包装的塑料泡沫似的露出来了。
“真没劲。”
他郁郁地说，拽起自己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就走。
“唔，这就走了？好吧……明天见啊！”
时光叼着竹签，在自动门后朝他的背影挥挥。
自动门唱着歌又阖上。浸在便利店气泡般的音乐声中，时光搁下竹签，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他转头望向窗外的雨夜。
泡着热煮食物香气的店里又安静了。一点椅子拖动的声音在他对面响起，他稍微挪过眼，瞧见俞亮把有些沾湿的外套脱下来搁在椅背上。
“所以，跟岳智约好的到底是——什么——啊？”
俞亮理外套的手一顿。
他瞪大眼睛，从椅背上抬头，看见时光正像上学时的中学生那样交叠着双臂趴在桌上看自己。发现俞亮已经看了过来，他还顺势挤了挤眼睛。
俞亮的眼睛转了又转。稍后他抿着笑，把衣领叠好。
“没什么。你很在意吗？”
他含笑的双眼一望过来，时光马上像烫到似的转过脸，用竹签拨弄着碗里的昆布汤，嘟囔：“也没有那么在意吧。”
俞亮晃了一下脑袋，捡起桌上放的便利店新品广告单。“哦。那就不要问我啊。”他说。时光向他做了个鬼脸。“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
“真的吗？”俞亮从新品单后朝他露出眼睛，“觉得我讨厌还三天两头地发短信给我？”
他说着，清了清嗓子，伸手从外套口袋里摸了一会，摸出手机，迅速翻到信箱那栏，点开“小骗子”的发信人栏开始字正腔圆地朗读：
“亲爱的小俞老师：我已到达首尔。天很晴朗，空气不太好，我有点冷。很想回你被窝跟你混，毕竟那里不太冷。”
“我靠！”时光的脸猛然间像熟透的番茄一样红，他噌地站起来，张牙舞爪地冲上去要抢他的手机：
“给我！给我！我靠！你犯规！俞亮你无耻！你卑鄙！”
俞亮一个后仰别开他，把手机从右手换到离他更远的左手，继续字正腔圆地朗读：
“俞亮哥哥，我觉得夜市那个章鱼可像你睡我旁边的样子了（他读到这里自己都笑了），你说咱们回去的时候带几斤怎么样？过年腌了吃。”
他一边读一边翻下手机，忍着笑说：
“过年腌的咸货都是鸡鸭鹅，你是怎么想到腌章鱼的？”
茸的，直叫人心里生痒。俞亮收回手机，捏了捏左掌心，伸手在他头顶用力揉了好几下。“好啦。”他温声哄着，“我不说啦。”
“……你怎么能这样……”时光这才从叠起来的双臂后头朝他露出眼睛，两只瞳仁湿漉漉的，“一点都不害臊啊你。”
“我能怎么办呢？我也没想到你会揪着岳智话里的漏洞问个不停啊。听你对岳智说的话，我还以为你压根就没在乎这件事。是你没对他说实话。我不想回答你这件事，可是你又老是要问，那只好转移一下你的注意力了。”
“哟嚯？你怎么好意思这么……明目张胆啊俞亮？”时光愤而拍桌，抬起来的脸颊上红晕未褪，看着像一颗红苹果，“无耻啊无耻！”
俞亮哼笑。他收回手，转头望向泡面架，一边起身：
“人总得有一些秘密啊。”
“可是这怎么听起来好像与我有关系啊？就不能对我说吗？”时光鼓着腮跟在他屁股后头。俞亮瞅了瞅他，只是含笑。
“不能。”他说。
“噫……”时光抱起双臂，翻身靠在泡面货架旁，看着他在货架跟前打转，拿腔拿调地说：“看来不是什么好事咯。”
“你就当不是吧。”俞亮丝毫不为所动，在货架上挑挑拣拣。
“……靠，你还真敢承认。”时光一时语塞，也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俞亮的目光从货架往他脸上移了片刻，又转回去。
“我和你都认识十年了。”他说，“这十年来，几乎每一年，我们的关系都会变化。此一时彼一时，很正常。我不想告诉你只是因为我觉得这件事再拿来说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再说”——”
他停顿了一会，仍旧保持着挑选泡面的姿态，语调显出异常的平静：
“你也有很多……不告诉我的秘密，对吧？”
他侧头冲时光一笑。时光靠在货架旁，不由得瑟缩一下。
秘密……
他低下脸，揣在裤兜里的手倏而攥紧。
俞亮瞥了他一眼，没再开口。他转过脸去翻找拉面的配料区，手刚拿起夹子，腰际突然一紧。他低了一下头，看见一双手交叠着搂在自己的肚子上。
背后也突然间暖暖的，一阵柔软的触感贴在他的背骨上，那是时光的脸颊。时光的声音也从耳边传来，像冬天浇开的芝麻糊一样黏稠：
“我好想你哦……”
一溜鸡皮疙瘩霎时间从后颈滚了一圈，俞亮手腕一颤，差点把打好的鱼饼从夹子上松下去。
“那就给我多打电话啊。来韩国半个月就没见你主动给我打电话，每次都是我来打。我还以为你交了新朋友，把我给忘了。”他清了清嗓子，装作无事地答道，可愈发上扬的语尾却把”他心底的波澜泄得一干二净。
“呜……可是跨国电话费好贵。”
“那你不会去办本地卡的套餐吗？”
“懒得去啦。”
“啧……”
撂下手里的面碗，俞亮佯怒着回头，用塑料食品夹的手柄在他脑袋上轻轻磕了两下。
时光被他一磕一磕地打着脑袋，两眼都笑得眯起来。他把手臂圈得更紧了，脸在俞亮背上蹭个不停。“我很忙的嘛。”他黏糊糊地说，发梢蹭在俞亮衣领间露出的肌肤上，蹭得俞亮哪儿都痒痒。
“好了好了，就你忙。”俞亮笑着收手，从边上又拿了一只空碗塞给他：“吃点？”“噫，请我吃饭就这。”
时光撅着嘴，把一次性空碗端在手里，抬头看向面前一整墙的拉面。
俞亮那厢挑完配菜，刚给自己打了两个蛋，忽而察觉身后没动静。他转过头，看见时光木木地站在架子前，满眼都是迷茫。
“你没吃过吗？”俞亮挑眉，他指了指花花绿绿的配料皿，“便利店煮拉面，配菜在这里加。”
“我知道啦，可是……这也太多了？”时光歪歪嘴，从墙上扯了一包拉面下来。三脚猫的韩语不足以让他认清面前这包到底是煮面还是拌面，于是他掉头用闪着光的眼睛紧盯俞亮。
俞亮看了看他手里的面，会意：“那个是冷面。”
“啊，那我不要了。”时光赶忙把面塞回去。
“你想吃汤面？”俞亮挑挑眉，抬手从第三层上抠下来一包棕红色包装的拉面塞到他手里：“吃这个吧。”
“哦……那就按你说的吧。”时光嘟囔着接过，顺眼瞧见俞亮也拆了一包一模一样的。
不拆还好，一拆开他眼睛就亮了：“咦！”
他笑嘻嘻地凑上前，用一次性筷子戳着俞亮碗里刚拆开的调料包：“这里面的鱼板居然是这样的！”
“嗯。我以前在韩国的时候经常吃，他们管这个叫‘浣熊面’。”俞亮冲他笑了笑。
时光抿住嘴，看着他把调料包里一片片做成浣熊笑脸模样的鱼板倒进面里，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违和。
“鱼板好少哦。”他一面朝俞亮碗里望，一边往自己碗里倒调料。
“是啊，有点可惜。”
“啊这……所以你果然是因为喜欢这个浣熊头鱼板才吃的面吗？”时光已经开始笑了。“对啊。很可爱。”
“噫……”
时光做了个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动作。
“您老还有少女心呢，真看不出来。”
煮完拉面已经过了凌晨一点。二人一前一后地回桌，把扫好的东西放下。时光托着下巴，挑着面条往桌上看，只见两只同样红白相间的碗彼此挨着，两只碗的汤面上都浮着几片浣熊的笑脸。他挑了一口面，感觉水汽自面汤里蒸腾，氤氲罩在俞亮的脸颊上。他眨了眨眼睛，稍后才回神，低头再去吸面。压下脑袋的瞬间，没料到俞亮也要低头，两个人的脑门就此撞到一块。
“哎唷！”
时光抬手捂着额头，手里仍是不送筷子，只是感到好笑。“您老人家悠着点。”他说。俞亮好像并不受影响。他放下筷子，伸手来摸时光的头顶：“疼？”
“不、不疼。”
时光脸一红，马上避开他的手，胸口一跳一跳的。
“……不疼就好。时间太晚了，吃完赶紧回去吧，明天还得去看比赛顺序。”俞亮把手收了回去。
时光吸着面条默默点头，心却有点飘荡，一时又感觉自己好像在脑袋发昏，仿佛以前褚嬴经常喜欢看的那些电视剧里的女主角似的，因为男主角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爱护而心动不已。
样逐渐把内里显现出来，最终让他碰到外壳深处的一切。
他吃了一口面。想到这些，他的心脏就开始砰砰地乱跳。
“你再不快点吃面就要糊了。”
俞亮在桌对面闷声说。
“哦……”
时光朝他挤挤眼，做了个鬼脸。
结完账走人，外边的马路上连半条车影也无。时光懵懂地跟在俞亮身后，沿着亮了路灯的街边往西走。走了好一会他才“啊”地叫出声：
“我靠，这么晚了！我忘了跟朴九段打招呼了！”
“我已经联系过他了。”俞亮抄着风衣口袋在前头走。听见他的嚷嚷，他转头接道。“哦……咦？那你今晚怎么办？”
时光这会才发现重点。他怔了怔神，倏然又发现了另一个重点。“你、你是坐大晚上的飞机来的？我还以为你明天才来呢……”
“棋院那边有杨海师兄交接工作，所以我就先来了。”俞亮莞尔道。
“我去。”时光顿时笑了，“好啊，你把工作都塞给海哥，自己先飞过来了。啧啧啧，真会使唤人，要么怎么都喊你小俞老师呢。”
“棋院那边也会有其他人来帮忙，杨海师兄自己也要参加三星杯，所以他明后两天也会过来的，倒是不会麻烦他太久。我的话……先住在宾馆吧。”
午夜的风有些轻微的凉意。时光无言地跟在俞亮后头走着，目光沿着他微躬的臂弯溜到他风衣后摆垂下的系带上。他吞了吞口水。
街角的路灯东侧是灯光旁的阴影，这会儿没人能瞧见这儿。时光咳了一声，憋着嗓子喊：“俞亮！”
“嗯？”
俞亮应声回头，黑漆漆的眼睛在夜里居然也璨璨的。
时光瞧了他一下，拧了一股自己的大腿。
很痛，很想保持理智，但还是先缴械吧。于是他大叹了口气。
“好累哦，不装了。”
他低声说着，忽地张开双臂凑上去把面前的人搂了个满怀。
俞亮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就接住了他。感觉到时光搂在自己腰后的双臂，他的心中涌起一阵冲动，低低地笑道：“你想我了。”
“别说话，憋着。不然我会不好意思的……”
时光把脑袋埋在他的颈窝里蹭着说。
腰凹下去的部位上，就此把他搂得更紧了些，膝盖也往他的腿间挤进去。“今天晚上就留在我那里，好吗？”
他抚摸着时光的脊背，在对方耳畔轻轻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