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光，你好，我是妈妈。”
簌簌抖开信纸，时光转头向窗外望去。入夜时分的气温骤降，开了暖气的大巴车窗上结了一层霜雪般透明而薄的雾花。他朝车窗上呵了一口气，擦了擦，洞见车窗外公路旁不断后撤的路标影子。
影子像灯下倒映墙上的书页，一页页从他的脸上晃过，从他手中徐徐展开的信纸上晃过，也从他脖子上悬的一枚亮晶晶的符片上晃过——那是离开百潭寺前一行送他的东西，说是祈福的护身符。
为何与自己只有一面之缘的一行要送护身符给自己呢？
一行只是笑了笑，说：
“我们应该还会再见的。”
高永夏好像累了，一上车就开始睡觉。他的睡姿不太端正，胳膊往外不断地旁逸斜出，于是时光只好抬起左臂把他的肩膀压在下边，一边小心地打开自己这一侧头顶的阅读灯，把灯泡调整到合适的方向，继续读母亲塞给他的信。
“离开北京的时候我嘱托过你，一定要在去韩国以后再打开这封信，不知道你有没有做到呢？没有做到也没关系，不过妈妈还是希望你能照做。一个人在异国他乡生活，虽然会有新鲜感，但大多数时候恐怕还是寂寞的吧，妈妈希望这封信能在你感到寂寞时给你带来一些安慰。
“中秋节之前，俞亮的妈妈来医院瞧过我，这件事我没有同你讲过。那时我很紧张，生怕她会说一些对你不满意的话，怕她讨厌你。虽然在我眼里，自己的儿子什么都很好，但所有的母亲应该都会更喜欢自己的孩子吧？她会像我一样体会你们的心情吗？她能像我一样接受自己生养了十几年的孩子忽然成为了别人的所属吗？那几天我上着夜班，晚上睡不着觉，整夜整夜地在走廊中散步，既担心你，也担心你们俩，更担心我的担心会变成真的。
“好在我的担心没有成真。妈妈不知道中秋节的时候你是如何跟俞亮的父母相处的，我想他们都不是很难说话的人吧？
“有一件事，妈妈一直没能向你坦白。原本妈妈也应该在中秋节的时候和俞亮的家人一块去瞧你们的，但那时我思来想去，还是拒绝了，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妈妈可以与俞亮的父母说话，也可以坦然地面对俞亮，可是对于你，妈妈却很难很快地做下决定。十几年前，爷爷同情我，选择驱走他的亲生儿子，留下我和你。十几年来，我们三个人彼此依靠，互相安慰着度过。我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妈妈的心情，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比不上自己的孩子，任何人都不如自己的孩子更值得去爱，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丈夫。每一次你回家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你刚上幼儿园时在爷爷自行车后座上哭泣的样子。我对自己说，这就是我的儿子，他是从我身体里出世的，我到底能给他什么东西呢？十几年来我时不时就会思考这个问题。除了你的生命，我还能给你些什么呢？当这一天到来，当你牵着另一个人的手告诉我，你以后的人生都要跟他在一起时，妈妈应该怎么去接受呢？
“小光，你已经要二十岁了，是可以承担起一些责任、独自面对一些困难的大人了，妈妈不太看得懂你现在在做的事情，也不会下棋，不过呢，妈妈希望你不要再像以前一样，那么容易喊累，喊放弃，这样对你不好，你要学会做个男子汉。自从你告诉妈妈你和俞亮的”
事，妈妈就时常在心里犯愁。妈妈很担心你们，不是因为你喜欢的人是个男孩子，而是你因为这个男孩子而选择了你从事的工作和你的后半生。妈妈希望你能做不后悔的选择，更重要的，是能保护好自己，以及能拥有一份可以让你感受到自身价值工作，因为只有这样，你的生活才能有幸福感。
“再过四五年，妈妈也到了可以退居二线、不用再在第一线辛苦工作的年纪了，这意味着妈妈在逐渐老去。妈妈很想永远陪着你，想陪着你一起长大，甚至想陪着你到老，但妈妈的生命是有限的。每当想起这件事，妈妈就会感到无比的自责，感到非常对不起你。妈妈相信，在你的身上有着很多可以令人喜爱的优点，倘若你能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把自身的一些不足之处多多改善，未来对你来说，应该会少一些磨难的吧。
“妈妈不祈求你富贵，也不期盼你受人敬仰，只要你能平安幸福地过完这一生，即使妈妈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也会为你高兴的。”
“……几点了？”
高永夏打着哈欠伸懒腰。他睡眼惺忪地向旁边的座位望，看见时光低头用手在眼睛前边扒了一下。他没看清这是什么动作，咕哝着不怎么标准的中文问：
“待会你准备去哪里？要去下棋吗？”
“唔。”
时光歇了几秒，慢吞吞把手里的信纸叠回去。“会去棋室吧。”他对着车窗外说。路标竖直的影子一个劲地从他的脸上罩过。
“那就好。”高永夏看了眼手腕，“下到晚上十二点怎么样？下完棋正好可以去罐头夜市场，我请你吃烤龙虾尾巴怎么样？”
他讲到这里语气有些昂扬，“烤牛肉饼也不错，你吃过韩牛吗？牛肉加上辣椒和鸡蛋在铁板上烤，而且还很便宜呢！”
“呃，能改天吗？”时光笑了一下，戳戳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啊，怎么了？”
“今晚上我应该要跟米特下棋。”时光声音矮了点。
高永夏倏然有股气闷的感觉。他皱起眉头狠狠盯了时光十来分钟，终于叹了一大口气。
“为什么啊……”他双臂抱头，朝后把自己的背砸在座椅上，一副自暴自弃的样子，“你这个人，怎么就是这么不开窍。”
“可我跟人家都约好了，总不能放他鸽子吧，万一人国际友人不高兴投诉咱们呢？”时光答道。
“就他那水平还好意思投诉？”高永夏继续怒目，“我都告诉你多少次了，跟他下棋毫无意义，他连棋院排名最差的研修生都下不过，要不是因为生在美国他根本就不配到这里来，你干嘛要对他上心啊！”
他像水中吐泡泡的金鱼那样吐了一口气，脸色不善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真是的，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这么花功夫，还陪你来看棋谱。”
“别这么说嘛，你好歹也来旅游了，我看你也不亏嘛。”时光龇牙，笑嘻嘻地用胳膊肘颠他的肩膀，“这也得托我的福不是。”
“走开走开，你怎么还挺得意啊！”高永夏拍开他，“我现在的心情就像好不容易追到了女朋友却还得看她跟别的男人一起去吃饭的可怜虫一样你懂不懂！”
他神乎其技的比喻差点让时光被自己的口水呛死。时光猛咳数声，扶着咳得直不起来的腰说：“不至于吧！我就跟别人下个棋而已！这样吧，回头兄弟请你去南浦那个札嘎其市场撮一顿怎么样？”
高永夏愣了几秒。
“什么叫‘撮一顿’？”
“啊？嗨，就是，吃饭啊。”
“喔。”高永夏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不要。你当我是小孩子吗？”
“那你说咋办吧，好麻烦啊你。”
“麻烦的人明明是你，不要理会那个家伙，跟我下棋不就好了吗？你跟他下也帮不到他的，你们的水平差距太大，你又不是朴九段或者李赫昌那种有很长围棋教授经验的人，贸然对”弈只会打击他的信心罢了，对你自己来说也没有用。”
“可是，人家自己愿意跟我下啊？”
“啊啊，怎么话又说回去了！”高永夏扯了扯自己的头发，苦恼地看着他，“所以为什么非得跟一个水平这么差的人下棋不可嘛！”
时光眨了眨眼睛。他静静地想了一会，反问高永夏：
“难道你一生下来就会下棋吗？”
车窗外轮转的影子在高永夏的脸上晃过。
他张了张嘴，遽然间愣住了。
四个小时以后，夜已渐深。
影子在深夜的街巷口盘踞，与马路另一侧半敞的前门遥遥相对。接近凌晨，夜间巴士偶尔从空荡荡的马路上穿过。
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开在街巷西侧，转角的那一刻，一道立在店门口的人影悠悠转过脸。
“时光。”人影喊。
轻人正盯着自己瞧。彼此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几秒钟后，他蓦然喊道：
“岳智啊！”
“啧，喊那么大声干什么。”岳智的脸上露出令人怀念的嫌弃表情。
“哎哟我的天哪，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杵在这块儿，大晚上看着跟鬼一样。”时光迎着他嫌弃”的面孔走上去，大手一挥拍在他肩上，想寒暄时不小心结巴了一阵：“你——你——”他对着岳智“你”了半天，发现自己寒暄不出下文，于是只好问：
“你——你是来干嘛的？”
“……你在搞笑吗？”岳智挂着一张对谁都摆不出喜色的脸，板直身体看向时光，“我只是恰好从这里走过罢了。”
“啊，哦……”时光幅度缓慢地点头。他看看岳智，又看看面前亮着灯的便利店，勾起拇指朝里面挥挥：
“你的——进去的干活？”
“我是要进去的。”岳智就差对他翻白眼了，“要不是因为你出现的话。”
“那就进去呗，客气啥啊，都是一家人。来来来……”时光嬉皮笑脸地推着他的背往自动门里走。
“谁跟你是一家人啊……”岳智老不情愿地被他推着进了店。
“说什么呢你，都是一个道场出来的。”时光搓搓手，率先把背包甩在一张椅子上，蹦到前台边磕磕巴巴地用韩语连说带比划地点菜。
岳智倒也没急着坐下，而是抱起双臂四处看了看。深更半夜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能吃的东西无非就是一些速食。他朝南侧放满了拉面面饼的货架上瞅了一会，伸手去掏了两袋。
“哟。”结账的时候时光正好扒在旁边等关东煮，看他拿着两包拉面出来眼睛都瞪大了：“您还吃这？”
“怎么？”岳智推了一把眼镜，“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嘶，不对啊，您当初在道场可是食堂都不吃，天天开小灶呢。”时光意味深长地说。岳智不回话。他只是瞪了时光一眼，哼了一声转头去结账。
时光“嘿嘿”地又笑起来，拍了拍他的颈后：“要不要加鸡蛋啊，我帮你点啊。”“加。”
岳智收好钱包。当时光继续扯着他半吊子的韩语跟营业员比划着要加鸡蛋时，他不作声地瞧了他一会。
“你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拆开煮拉面时附送的一次性木筷，岳智扫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时光，低头勾起面条嗅了一口。
“咦？”
时光塞着一半关东煮福袋，表情油然怔住。
“我也说不清是什么变化。”岳智没有看他，而只是低头吸着面条。他家教很好，即使吸面条也没有发出很大的声音。不多久，他的前额慢慢渗出了点汗。
“具体来讲的话，现在的你好像有点假。”他吹了一口面，闷声说。
“虽然好像还是跟以前差不多，那种欠揍又自以为是的样子……可是又总让人感觉你是装出来的。”他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片刻。“当然咯，我只是说我的感觉。”
夜间巴士从店外呼啸开过。
亮着温暖黄白色光线的店内，只有加热食品的微波炉在响着。夜班营业员一早就坐到了更里侧的地方，正挂着耳麦与谁小声地打电话。时光的眼神晃了晃，朝岳智头顶的两个旋涡发了好一会的呆。
“我……听沈一朗说起了你的事情。”岳智低头吸面，声音持续闷闷的。
“……岳智。”
“你不要以为我会关心你啊，我只是听他偶然提到而已。”
“噗嗤。”时光笑了出来，“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总之……”岳智喝了一口面汤，放下碗抬眼，“还好你没有跑路。”
“否则的话，我现在都不知道该去找谁才好。”
“啊？”时光意外地瞧着他，“你的意思是你要找我吗？”
“嗯。”
岳智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神情犹豫起来。他默默地又吸了一会面，才闷声说：
“本来我在心里计划了蛮久的……但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能遇到你，索性就在这里说吧。”时光愣愣地看着他。
他搁下碗筷，深呼吸了好一会，对时光说：
“我有一个请求。”
“要是我们能在本赛中相遇，我希望你能与我继续下北斗杯预选赛时的那盘棋。”时光人都听傻了。他张大嘴巴，过了好一阵子，他“噌”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你你……你说啥？”
“准确来说，应该是从那一盘的第五十二手开始下。你应该还记得当时下的那盘棋吧？”岳智对他的惊讶视而不见，“我后来复盘的时候推算了很久，虽然你的棋路深不可测，但我输给你的最主要原因，还是第五十二手那里我多飞了两路。
“说到底。”他语气微沉，“当时的我太自以为是，小看了你的棋力，下的时候不够谨慎。要不是因为这样，至少那盘棋的结局不会那么难看。
“时光，我也想拿回那一局。”
“呃，你、你等一下，等一下。”时光朝他摆手，他现在思绪有些混乱，“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喂，你是真听不懂还是装傻？”岳智又瞪他，“‘如果我们在本赛中遇见，我希望能从五十二手开始重新下北斗杯预选赛和你的那盘棋’，这样说能明白吗？”
时光震惊地看了看他，末了道：“不明白。”
“什么？”岳智斜眼看他，“不明白？”
“你的意思我懂，可是为什么要下一盘你已经输了的棋？这对你一点都不公平。”时光摇着头说。
“对我公平不公平难道不是我说了算吗？是我想下这盘棋的！”岳智的声音稍稍提高了一点，“再说了，棋王战的时候你跟俞亮不是也下了一盘以前下过的棋吗？”
“我跟俞——呃，你、你怎么知道？”时光愕然。十年前跟俞亮在黑白问道的那盘棋他没有给任何人看过，岳智应该没有理由知道那盘棋的存在才对。
岳智的眼神微带闪烁，然而他稳住了语气：“你不用管，这跟我们的对弈又没关系。”
“虽然……话虽如此，但是……”时光的头脑刹那间有点混乱，他忍不住揪了揪自己前额的发绺，略显干涩地说：
“即使是我、我跟俞亮的那盘棋，也只是在局部细节上用了跟以前一样的处理方式罢了，这并不是说我们当时就下了一盘跟以前一模一样的棋，那盘棋最终依然是一盘不一样的棋啊。”
“我才不要管你们的事。”岳智似乎被挑起了很不好的回忆，他拒绝再听时光的解释，“我也不想管你们是怎么下的，我只是说我们的那一盘。”
“我也说了啊。”时光皱起眉头，“那盘棋是你输掉的棋，你现在肯定比那时候更优秀了吧？为什么要接一盘这样的棋继续呢？这对你也不公平。”
“哪里不公平了，即使接了那盘棋的第五十二手往下下也没有关系吧！”一再被拒绝，岳智的表情有些绷不住，他也站了起来，“之前的棋也是我们下的啊！所以到底哪里不公平？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被三星杯的主办方发现序盘阶段跟以前下过的棋一模一样的话，参赛的双方都会逃不了作弊的嫌疑。即使会发生这种事也要继续吗？”
有点低沉的声音在岳智的背后响起。岳智倏然感觉背后一麻。他徐徐地掉过头，看见一道黑色的人影站在自己身后，眉目清冷。
他即刻哼了一声，随之喊出对方的名字：“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