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治孤力>第101章

  对局结束没多久,方绪的来电就到了。

  “吃了吗?”听筒里传来声音。

  “……嗯。”

  “我看十有八九是没有吃。”方绪在那头哼笑了两下,意思意思。“要记得吃饭,我记得你有”对局时经常不吃午饭。”他说,“现在对局也结束了不是吗?”

  “……会吃的。”

  俞亮听着电话,一面朝大堂走。对于师兄的揭穿,他只是勾了勾嘴角。

  距天元战第二局结束不过只过去数十分钟,他从前台一侧穿过整个大堂,听着电话期间遥遥看向门口,只见中央人造水池的地方聚着好几支长枪短炮,簇拥着站在中心的赵冰封。他的脚步在靠近礼宾间的地方停了几秒,一些微妙的情绪流过心头,他抿紧嘴,黑色的眼睛里隐隐透着一股凉薄。

  方绪似乎是犹豫了一会才问道:

  “很紧张吗?”

  电流那头传来的问话有些失真,俞亮挑眉:

  “……什么?”

  “很紧张吧,我说你这一局。”

  望着面前直播间里来往的电视台工作人员,方绪一边对来者比了个暂停的手势,一边转过身继续看向刚刚下过的棋局。

  “中盘的中后期,你出现了一次失误。虽然不是很大的纰漏,可你的对手不是别人,而是跟老师齐名的赵冰封。”方绪皱着眉说,“在交锋最激烈的时候出现了失误,又碰上这样的对手,当然要输。”

  俞亮默默地听他说完,接道:“嗯。”

  “别的我就不说了,反正你自己也能复盘。”方绪抬腕看了眼表,掐分夺秒地补道:

  “下一局是天王山之战,调整好状态,明天不对局就休息一天,吃吃玩玩都行,把大脑放空。我看你呐,还是绷得太紧了。”他扶了一把眼镜,“不必这样。小亮,你才不到十九岁,就已经走到了这个位置,与跟你父亲拥有同等地位的棋手对弈,在你这辈人里,你是头一个。不管你有没有赢得头衔,师兄都为你骄傲。我想,老师也会这样觉得的。”

  “赵老师!请您谈一谈……”

  一个记者模样的人脚步匆匆地赶到赵冰封的跟前,掏出随身的笔记本。俞亮听着电话,看他从自己身侧小跑过去,眨了一下眼。

  “会受到关注的只有赢家,对吗?”他看着那厢徐徐说道。

  方绪在另一边怔了片刻。“应该是吧?”他接道。

  俞亮敛回视线,唇边勾起一抹无声的轻笑。

  “好。再见了,师兄。”

  “啊?这就——好吧。”方绪瞪起眼睛,“不打扰你了,我这边也得回去。回见吧。”揣回电话,俞亮的目光沉了沉。

  大堂另一侧的即时采访似乎还没有结束,他没有什么留下来听的兴趣,转身朝通往客房的走廊迈去。

  通往客房的走廊离大堂不远,恰逢天元战第二局结束,大堂南侧的交谈声陆陆续续地传来。

  松田加紧脚步,追到了羽根身后。“老师!羽根老师!”他唤道。

  走在前头的男人停下脚步。他转身,看见急吁吁追过来的年轻人。“是松田呐。”他说,“你不去讨论棋局了吗?”

  他指指通往大堂的匝道,松田摇摇头,正色道:

  “比起那个,我更想知道您对刚刚那局棋的看法。”他回忆着那局棋的细节,“时光二段是在二百零三手认输的,他觉得自己下不下去,可您好像没有这么想。”

  羽根托住下巴,沉思了良久,问他:

  “你很在意他吗?”

  “呃……”松田愣了愣,“我……我还好。”

  “害羞什么啊。”羽根揉着乱糟糟的头发,笑道,“我以为你在意的中国棋手只有俞亮。”

  “那、那是因为,俞亮七段在棋手之间更有名。”松田解释道,“他比我还小两岁,却已经是七段了,我才只有五段。我跟他并不是完全的同辈人,却已经能感到他这样的威胁,棋院里也有不少跟我年长的前辈是这么想的。不过,时光二段这位棋手跟他不一样,他之前好像并没有怎么在我们面前出现。”

  “是啊,你这样的家伙,之前一直在看前面的人,从来都不往后看,连秀树那个小子你也不在乎吧?来中国参加友谊赛都嫌麻烦,还是我去找你父亲千拜托万拜托地才说动你。”羽根点头,忽然朝他斜笑,“怎么样,这回有没有被吓一跳?”他倒勾手指,指了指大堂,“那里可是真的有怪物一样的新人哦,所以不要老龟缩在一个地方,多出来走走看看,指不定哪回外边都变天了,就你不知道。”

  松田看着他,不由得睁大眼睛。“果然,老师对他的评价很高啊……”他喃喃地说。

  “嗯……一时很难下什么终极结论啊。”羽根沉吟了一会,“杨海八段说他是去年才定上段的,真是不可思议……去年才定段的低段棋手,居然能跟我这个包揽过日本所有头衔的老家伙下一色棋到这种地步。听说他的老师是俞晓旸九段,是名师没错了,不过我看他的首徒当年也没有这种程度啊……”他摸着下巴,“真羡慕那个家伙,居然能捡到这种宝贝学生。”

  “老师是觉得,他比方绪九段更有才能吗?”松田问道。

  说:

  “如果只说‘才能’的话,我倒没有这么想。方绪也是不可多得的人物,而且他没在赛场活跃已经很久了,他当年学棋的条件和现在的年纪都跟时光不一样,竞技状态自然就不一样,直接拿来比较就太草率了,仿佛是要源赖朝跟宫本武藏[i]打一架似的。要是你非要在当今”棋坛找一个能跟他比较的对象,我觉得应该是俞亮,韩国的高永夏应该也可以与之一战。秀树那孩子的话……”

  他微微抿嘴,摇摇头。

  “……这样来说的话,日本围棋在未来又多了一个难缠的对手了。”松田低下眉,眼里分不清是担忧还是落寞。

  羽根看了看他,说道:“你想把他当作重点目标吗?嗯……”他抓了抓头皮,“可能会很难。”“啊?”松田吃惊地看向他。

  “棋手里有少年早慧的,也有大器晚成的,下一辈子棋什么状况都会发生。”羽根瞧着他说,“我现在能对时光做的所有评价,都只是基于现在的他而已。他比你还年轻一些,你十一岁就入段,如今已经十年了,你不是一个新人;而对他来说,他的职业生涯才刚刚开始,他‘现在有多少才华’是无法决定他以后表现的。嗯……对我来说,潜力比才华更重要,所以,与其问我他有多少才华,不如问我他身上有多少作为棋手的潜力。而我看到的却是一个深不可测的结果。”他摇晃着竖起一根食指,“在我一百五十八手下跳的时候,他几乎是立刻就抛弃了右上角,跑到下边去打劫,这份判断和计算力,简直就像蹦起来的兔子一样敏锐啊。虽然最后认输的是他,但对我来说这盘棋却是险象环生,差一点就要被他掀翻在地了,呼……”他吐出一口气,“松田君,这么对你说可能会很残忍,不过,他作为棋手的潜力恐怕远远高于你之上呢。在那局棋上跟他对弈的人倘若换作是你,我看你也不一定能赢他,而这只是现在的他罢了,谁知道他以后会怎么样?俞晓旸那个家伙啊,给中国棋坛送了一个怪物呢。”他背过身,敲着后腰,慢吞吞地朝前走。松田听见他低声说:

  “你也不要气馁哦,优秀的对手应该是对自己的激励才对。”

  走廊尽头的电梯厢门开启又关上。遥遥看着自己在门上被倒映出的身影,松田垂在身侧的拳头捏得紧紧的。

  当俞晓旸在日本访学时,松田觉曾慕名前去拜访。大堂中对棋局的议论声不断,这又使他痛苦地想起俞晓旸对自己予以的肯定:日本围棋的未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就是他下棋的目标和动力。他也还记得俞晓旸离开日本的时候,自己和同袍们去机场送别的情景,那时的俞晓旸刚接到执教国青队的消息。

  “只是执教国青队的话,好像不利于老师您施展自己的才能吧?”他曾这样对俞晓旸问道。“或许吧。可是中国围棋的未来在那里。”俞晓旸回答道。

  那个时光,好像之前就是国青队的人吧?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您偏偏要把这样的人送到日本围棋的面前来呢,俞老师?

  他捏紧拳头,低低地出声,刹那间被负面情绪包裹了。

  大堂里的商讨声稍晚些之后才逐渐平息下来。

  在下边的大堂前台和空了的人工水池之间逡巡。他瞧了好一会,终于发现一个蹲坐在水池喷泉边上的身影。

  对方处于低处,当然发现不了在上边张望的他。大概是等待中闲得无聊,那人一边翻手机,一边把空着的手伸进水池里划拨,好像是在捞里面的金鱼玩。

  俞亮在围栏边直起腰,他的眼睛瞬间瞪大了一刻,本就不平静的胸口里顿时翻腾起来。他怎么会——

  他满腹疑问,来不及细想,人就往楼下跑去。刚跑下楼梯,他忍不住抬高了声音:“时光!”

  蹲在水池边把大半条手臂都捞进池子里玩金鱼的人忽而背影一顿,转过头看他,脸上露出笑容:

  “哎!”

  他从水池的台阶上几步蹦下来,对着俞亮打招呼。

  俞亮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了,他人有些愣神,好像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真的是时光。只不过是个被淋得从头湿到脚、连走过的地方都有湿脚印的时光。浑身都湿成这样,他也干脆破罐子破摔,一手玩过金鱼的水直接往身上擦,引得大堂内来来往往的人对他伸脖子张望。

  “你怎么……”俞亮盯着他愣了许久,伸手想握他的肩膀,“你怎么会在这?”

  “啊,我发消息给你了,你没收到吗?不会吧。”时光揩着手抬头看他,发现他靠得很近,马上往后退了半步,“别,你别靠过来啊,我身上全是水。”他说着,瞅了一眼俞亮身上还没换下来的西装。

  “不是这个问题。”俞亮皱起眉头,一步上前抓住他的上臂,“你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过来?你是怎么来的?打车吗?你没有带伞吗?雨披呢?也没有吗?你住的酒店里难道不给客人提供雨具?”

  他问得太快,呼吸都急促了。时光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从哪个问题答起,最后只答了最主要的问题:

  “明天我没有比赛,你……第二局又输了,我就打车过来了。我出门时雨小了,真的!我懒得拿伞嘛,手上多个东西好烦。我不知道我那边居然跟你这边差这么多。”

  他一口气讲完,俞亮还是脸色不善地盯着他,握着他上臂的双手都卡得紧紧的。他目光直直地瞧着时光的脸,眼神压抑又滚烫,把时光看得背后都麻了。

  “怎么了嘛……”时光小声地说,有点承受不住他的注视,眼睛开始往旁边乱瞟。还好这里是大堂,否则真不知道俞亮会干出点什么来。他心慌意乱地想。“……跟我回去。”

  手臂上的力道松开,俞亮叹了口气,转而握住他的手腕,拉着往客房部走。

  “啊,去哪里啊?”时光被他牵着走,一面好奇地到处东张西望。天元赛的举办场地位于当地一家五星级园林式酒店内,曲曲折折的走廊外就是水景,看着倒比他住的那地儿新鲜不”。

  可惜他没能欣赏多久就被拽入了客房电梯内。

  电梯厢门在眼前关上,他看着左侧边的楼层按钮,随口问道:

  “去几楼啊?”

  他刚转过头,后背心里突然多了一股力道,把他按着送进了一道结实的怀抱里,下巴和鼻子也先后撞在肩头上,疼得他脖子一缩。

  “俞唔……俞亮……”

  小半张脸都蹭在对方的肩窝里,时光缩着颈子,摸摸自己被撞疼的鼻尖。

  “会有人来的。”他鼻音浓重地提醒道。

  交叉按在他后背上的手臂却收得紧紧的,一点松开的意思都没有。他扭了一下腰都是无果,只好鼓鼓腮,静静地把脸埋在对方的胸膛前。有东西砰砰地跳响,也不知道是他的心跳还是俞亮的心跳。

  搂了他好一会,俞亮才稍稍松开手臂,但还是圈着他的腰。他比时光要高一些,说话时的吐息几乎直接洒到时光的嘴唇上。

  “冷不冷?”他问,手在时光的背上轻轻摩挲着。

  “呃,不冷啊。”时光答道。

  俞亮并不满意他的回答。他在时光后腰上猛地捏了一把,再次把面前轻颤的身躯拉进怀里。

  他低声说:

  “你骗我,你身上明明都是冷的。你老骗我!什么明天没有比赛,不过是你找的借口,你就只会骗我,每次都说这种只有我才相信的话……”

  他凑在时光的耳畔,越说呼吸越急促,手掌温热,覆在时光发冷的后颈上。想起这都是为了见自己才造成的,他的呼吸就开始发抖。

  “我没有啦……”时光小声地反驳他。

  他笑了一下,没有接话,把脸暂时地贴到他湿漉漉的、散发着凉意的面颊上,唇中发出叹息般的喟叹:

  “骗子。”

  的“关公战秦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