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治孤力>第100章

  夏雷阵阵,不久下起了大雨。

  伴随着这场瓢泼的大雨,中国围棋天元战第二局拉开了帷幕。

  还没过下午三点半,大堂的灯却已然全亮。站在落地窗的边上,杨海举头望见阴云密布的天空,不知怎的就吐出一口气。他在窗前活动了一下稍显僵硬的肩膀,转身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刚坐下没多久,陆力就在一边的纹枰上落子,一面对他道:

  “这局下得有点慢。”

  “多少手了?”杨海凑过去问。

  “半个小时了才下了二十八手。”乐平在旁道,同时抬手锤自己弯了太久的肩颈,“确实慢。”杨海一伸脖子读盘,没多久就读完了。“这……这不是还在序盘吗……”他嘀咕。

  “下到现在,两个人都很小心啊。”投影幕上,负责实时解说的白川望着磁力棋盘上的棋形说道,他有些欲言又止。

  “二十九手……”方绪抬手在上边落子,“赵冰封执黑,下了跳。”

  他放下子,两手交错抱在肚腹上,眼睛在镜片后闪烁。

  理应值得更多的称赞,他作为对方的师兄也倍感自豪,只是——

  第二局,又是怎么回事?

  胆大心细,这是方绪对俞亮行棋的评价。能在同侪中忝列翘楚的人自然不会只凭优秀的计算力取胜,俞亮在棋盘上大开大合的行棋思路也是他作为棋手的特质之一。诚然,应手时总要根据情况来定,但半个多小时连三十手都没有下到,这不管对俞亮还是对赵冰封而言都有点太夸张了,再稳重小心也不应该是这么个下法。

  “刚刚那一着还是有些凶险的。”白川说着,抬手在磁力棋盘上摆形,“白棋的拆二下得有点太保守了,换成立可能更好些。”

  “白棋这边味道……有点薄,不过这也才三十手而已。”方绪接话道,“两边都没到形成模样的时候。不过……”他抿嘴,思索了好一会,“前二十手下得慢归慢,但是双方间的角力还是在的,你能看得到黑棋在中下方这块儿的一个攻击走向。

  “星位加无忧角开局,比较传统,接下来都是走定式,这个大家都看得懂我就不说了。”他伸手接在白十八上,那是一步挂角,“平行型布局得很平稳啊,但到这边的时候俞亮的白棋是脱先了。”

  “一般来说这边会飞。”白川接道,掏出几颗棋子摆起来,“布局阶段还是尽量要为中盘做准备的,但这边给人一种比较奇怪的印象,就是好像他们双方都很知道对方喜欢下什么棋,所以你就看到他们两个都在互相避免去走对方意料之中的自己会下的那步:比如这里白十六下的是断,那么黑十七或者十九肯定是要飞的,白二十下的拆也应该是可以预料的下法之一,结果你就发现他们两方好像都对对方有点不理不睬的。”

  白四十,夹。

  从这一手开始可以定形。

  心算着棋形将来可能有的发展,端坐纹枰之前,镜头里的俞亮并无别的表情。

  四路上的黑三十七怎么看都是先手,这块原本可以走定式,然而赵冰封却利用了先手的优势,率先把白棋能走的地方囊括在了范围之内,如今再走定式已经没有可能了。可想而知的是,这种可能的消失也加快了这场对局的进度。

  赵冰封的耐心在逐渐消失,俞亮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点。

  在思维的间隙里,他冷静地抬了一下下巴,转眼看向对面。

  执着扇子的男人眉头紧锁,甚至用牙齿轻啮着扇子骨,看起来无暇顾及别方。他啮咬扇子的摩擦声引起了一边记谱员的注目,后者往纹枰前瞧了瞧,又沉默着把头低了回去。

  对局消耗的是脑力,根本上消耗的是体力。一边是快要十九岁的俞亮,而另一边是已逾知天命之年的赵冰封,时间之神在此刻以微妙的姿态站在了年轻人的身后。对局拖得越久,赵冰封在体力和精力上就只会更吃亏。

  走不了定式就尽快定形好了,俞亮如此盘算着,把棋下快对他来说只有好处而没有坏处。序盘的最主要的功能就是为中盘进行铺垫,只有过了中盘才能对胜负有数,在此之前都是空谈。

  他谨慎地审查着自己在盘面上的棋形,目光堪堪锁在左下角到中腹一带。

  接下来不管怎么样都要下“爬”,他需要走厚自己左下到中腹的棋形。厚实的棋形,就是中盘进攻的依靠。

  “中腹这边的白棋应该是需要走厚吧,这样下也符合他的习惯。”陆力指着中腹下方的一块”类矩形棋阵说,“我记得他每回对局的时候棋形都很规整。”

  赵石伸着头看他摆完那块棋形,托着下巴道:

  “我只在围甲的时候跟他对局过一次啦,不过我印象很深。”他说,“因为没有别人会像他一样下棋。”

  “他的棋形很讲究,简直像有棋形洁癖。”乐平在边上议论道,“虽然我不知道这样做意义是什么,可能是个人喜好吧,但对局还是应该以赢为主吧。他一个在韩国学了六年棋的人,怎么会有这种习惯的,好奇怪。”

  杨海瞧了他一眼,失笑道:

  “他在韩国的老师可是朴永烈九段,老朴在退役可是绰号天下第一攻击手的人。”他指了指棋盘,“你们仔细看看这盘棋,千万不要因为有很多韩国棋手像野草一样烧不尽就想当然地认为韩国人人下棋都是那样,不是的,至少老朴教出来的学生不会那样。老朴自己下的棋攻击性很强,是就算拿来对冲韩国那种野草流棋路都不会怂的强,而他的攻击从来就不是蠢攻,也不是抓着不放的搅,他是那种大局观也同样非常出色的棋手,他的进攻都是跟大”

  局相结合的,该攻的攻,该守的守,软硬兼施,开合得都很有力度。你们再看俞亮这盘的下法,他其实也是这一挂的棋手,而且比起他老师来,他还要下得更华丽一些。应该说他的下法比他的老师要大胆很多,所以开合的幅度也更大。最近几年来棋坛的趋势确实是越来越注重赢了,嗯……也不是说这样就不好,但我还是觉得棋手应该有点个性。”

  “那阿光跟他哪个比较有个性?”赵石听罢,忽然横插问了一句。

  “他俩不太一样吧……”乐平在边上愣愣接道。

  “噗嗤……”陆力摆着棋,没忍住笑了,“差别大大的有,他俩在棋王战上不是对局过?你去翻翻棋谱不就知道了?”

  杨海对这个问题思考了几分钟,回答:“我觉得时光对棋形并没有这么执着。老实说,他下的棋跟俞亮比观赏性是要差很——多的。”

  “他棋路太复杂了,一般人不太能跟得上他。”陆力抬了一下下巴说。

  “是这样。时光的最大优势在于他的读盘深度。”不知是不是一时兴起,杨海随手扯了两张酒店里的便笺纸,掏出签字笔在纸上画了起来,“当然我只是在把他跟俞亮比较。他们两个人在同龄棋手中都属于盘上个性比较鲜明的类型,差别在于他们在盘上展现的个性很不一样。俞亮在对弈时开合的张弛都很大,这也是他的棋很有观赏性的原因,相对的时光这边就是那种你不刻意去找你都感觉不出他有什么激烈开合的下法——啊我不是在讲他不会攻击。”

  他画好棋形,直起腰来看着对面坐的两个后辈,“我有研究过,时光这种棋手不是很多见,他算路比较深,有时候你觉得他没有布置攻击,那不是的,他只是给攻击布置了很多铺垫而已,要是你不能在对局中及时觉察出他在铺垫,那你最后就一定会被他绕进去。这就好比你在走下坡路,只要下坡够缓够长,对你来说下坡好像就没什么颠簸;但等你人真的下来了,你才会发现你已经到底下了——跟他下棋就是这个情况。所以你看嘛,不是有人说,跟他下棋是‘输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就输了’。”

  “反正老王挺怵他的。”陆力幽幽地接道,“老王上回训练赛结束还跟我说,时光这小子下棋太鬼了,他逮不住。”

  “唔,可是他棋王战的时候跟俞亮的那几局下得还挺凶的。”赵石趴在边上说。

  杨海吹了声口哨说:“那也没什么啊,他俩碰上了嘛,碰上了就只能这样。俞亮的对弈节奏比他快,他的应手灵活度更高。算力上,两个人旗鼓相当吧,各有优势,对局起来不就是咏春对太极,看谁出招狠了。你要说谁狠,那我选不出来,毕竟被慢慢磨死和被老拳打死都是死啊。”

  “嗯……”陆力朝投影幕看了几眼,不自觉地说,“真希望他们两个哪回再在正式比赛里来一次。”

  “啊——嘁!”

  揉着鼻子,时光在棋盘前连声抱怨,“怎么又来。”

  “没准有人在背后骂你呢。”羽根泰正向他抬抬眼,视线很快又低回面前的棋盘上。

  “去去去,我可是我们帮派历代以来最雪白干净的少帮主,怎么会有人骂我呢。”时光说着,在左上角尖了一手。

  羽根盯着他落子,嘴巴也动个没停:“你一个大小伙子,好好的抢人家洪七的台词做什么。”

  他斜两路应了一手夹。

  时光“嘿哟”一声。他心想这老头的脑袋可真是灵光,结结实实跟他一起唠嗑了半个多小时,下的应手居然一步没落。

  “您还真是个中国通啊,这——您都知道?”他感慨道,在六路冲了一手。

  “你这下得也太高了。”羽根一愣,“小伙子,盘外招是拿来给别人打岔的,要是你先把自己给下瓢了,那还是别玩了。”

  时光猛地鼓了一下腮。

  “没盘外招,不是您方才嫌下棋太闷了嘛。”时光辩解道,注意力全都放在研究五路上“L”形分布的六颗白子上去了。

  “老夫能一心二用,但没让你不自量力啊。”羽根气定神闲地接道。

  时光抬起脸,朝他龇牙,左手在中部左侧打入。“我这明明是在尊老爱幼。”他说。

  棋盘上的落子声清脆,而对于正在二人周围观棋的人来说,那却好像是一团谜语的入口;对应着时光和羽根这厢自如的交谈,在四周观棋的日本棋手们只是满脸疑惑。

  一切皆因两人之间的那盘对局:十九路棋盘,上边没有黑,只有白。

  是一色棋。

  碍于观棋礼仪,围站在四周的棋手们没敢大声交谈,而只是不住地窃窃私语。这种气氛在开局后不久也逐渐感染到了其他一些坐在大堂里观战天元赛的棋手,他们一个两个地留意到了聚在大堂斜后方的这群人,于是也抱着好奇的心情过来围观,真站到纹枰边上却迈不动路了。

  “怎么样了?这是第几手啊?谁、谁执黑?”外围有人压低声音询问身边的伙伴。“九十一手。时光执黑,羽根老师执白。”同伴答道。

  “可是这盘棋到底该怎么看啊。”一边又有人说,“五十多手以后我就跟丢了,记得乱七八糟的,那两个人怎么下的?不会把棋记混吗?”

  “我是记到了八十手,跟大田说了几句话,回来就忘了。真厉害啊,羽根老师,那么大的年纪头脑还这么清楚。”有人感慨。

  “跟他对弈的那位中国的棋手,也很厉害不是吗?”

  站在最南侧的少年突然出声道,他的话引起了几位同伴的侧目。

  “是松田啊。”一名同伴笑着说,“这样真的好吗,你可是羽根老师最喜欢的弟子唷。”

  “松田第一局好像是输给了那位时光二段哦。”另一位棋手插嘴道,“对局结束以后松田复盘复得饭都没吃呢,该不会是迷上那个二段的棋了吧!”

  被唤作松田的少年脸上登时露出了些窘色,但他并无发作,而是正色道:

  “羽根老师都下了那么多年的棋了,他身经百战,经验比时光二段老道了不知道多少倍,即使对上中国围棋第一人俞晓旸也可平分秋色。坐在他的对面,甚至不需要落子,就能被他身上的气势所震慑。你们之中难道有人能在时光二段现在的位置上予以应手吗?承认对手很优秀并不会损害自我的价值。”

  “说起来,刚刚他们两个不是还在对局里聊天吗?”一边有人插嘴说,“真的好厉害……完全不会被打岔到忘记棋局呢。”

  “说不定是战术,互相引诱对方说话,然后对方就把脑子里记的棋形给忘了。”他的同伴答道。

  “请问一下,你们在做什么?”

  一道高挑的身影突然介入,松田循声后望,发现是中国的代表棋手杨海。

  杨海是八段,资历比在场的许多日本棋手都要丰富,再加上他日语流利,故而人群之中有不少都与他相熟。

  “杨海先生。”松田颔首对他道,“是羽根老师在跟时光二段进行一色棋的对弈。”“一色棋?”

  杨海挑眉,脸上是盖不住的惊讶。

  他拨开围在纹枰前的人群,探首望去,发现棋盘上果然皆是白子。

  “还真的是一色棋啊?”他挠头,语气中颇有些为难。

  原本他是来找时光回去复盘的,哪想这厢竟然对弈正酣,他属实打断不得。“你们都是从一开始就在这里看了吗?”他转头问身边的日本棋手们。

  “是,不过……”离他最近的日本棋手面露难色,“刚刚跟他们说了会话,我现在就完全忘了”对局里双方都走成什么样了……真是一点都松懈不得的对局啊!”

  松懈不得。

  在磁力棋盘上落下第一百零二手的刹那,方绪倒抽了一口冷气。

  手筋。

  他的指尖有点抖,不为别的,而是因为职业棋手的围棋本能正在他的体内奔腾。

  已经下到中盘,在双方的互相角力下,赵冰封铆足力气加快对局的进度。黑棋的前几十手宛如一场手筋表演,在破坏了白棋的高目定式以后,原本尚能显得游刃有余的白棋岌岌可危。

  黑一百零三,挡。

  端坐于弈局之前,俞亮的左手在腿上攥紧了。

  穷寇莫追。

  如果非常去追,就要做好被反咬一口的准备,毕竟兔子急了都会咬人。

  冷汗开始爬上他的额角,他攥紧指尖,手背因为过度用力而暴起青筋。

  上角挑起战火的居然是看起来已显疲态的赵冰封。

  灯影在会议厅的天花板上打晃,照着下方端坐对弈的二人。落子声随雷声闷响,执黑的眉头紧锁,执白的神情冷然。

  稳住心绪,俞亮用最快的速度检查左上角尚能活动的白棋,结果并不乐观。

  朝一旁的计时器上瞟了一眼,须臾后又收回。

  时间快到了,现在他需要做一个选择。

  有黑棋来得扎实。眼下中盘战斗在即,跑到一个没有支撑的地方作战无异于是送死。俞亮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的头在纹枰上压下去,手伸向棋盒。一秒、两秒,白子落下,响声如玉石清脆。“哇啊——”陆力盯着投影,忍不住倒抽冷气,“他居然……”

  他把白一百零四手落在面前棋盘相应的位置上,口中仍是止不住地惊叹,“我的天哪,他把左上角直接放弃了。”

  “怎么回事啊?”乐平搔着头,靠过来看盘上摆出的棋形,看着也是冷汗直冒,“左上角没救了吗?不会吧……”

  “右上反挂还是能苟一下的!”赵石在边上皱眉头,“他怎么就直接不要了?这不像他……”

  确实不太像。陆力心里生疑,但没有立刻下定论。高水平对局中,即使是行家里手也不敢张口就来,围棋的变数太大,想当然地揣度远不如观棋不语。

  “可能他想用什么战术?围棋里弃子很常见吧?”乐平眨巴着眼睛,不久接道。

  “弃子也不是把还有一口气的棋给丢掉啊,这一下他丢了多少目?五十目还是六十目啊?”赵石咕哝,左上角那块白棋看得他肉都痛了。

  “……六十四目。”陆力低声说。

  “下方其实能补上来。”乐平抓起几颗子,在盘右下部接续,“应该说白棋的主要地盘都在中下部了,只要下部那条龙没失守,这块他亏了也就亏了吧。”

  “我就是不明白,左上角那块他怎么就不要了?又不是没法救,他是这种人吗?”赵石直摇头。

  陆力端详了一会,轻声说:“赵冰封还是……很厉害的。”

  他用食指敲了敲上部:

  “你们看这边的棋,铁厚的一块。他算得还是精,对手是比他年轻得多的俞亮,按理说计算速度会比他更快,但也没能在这里讨到便宜。”他拍了一下大腿,眉头紧锁,“老骨头还是难啃啊!”

  “他拼老命了吧。”乐平努着嘴说,“毕竟要是这局他输了,传出去多难听,多年天元被零封”

  夺走头衔,脸是真的要挂不住了。”

  “你们两个啊。”陆力抬眼朝对面的两个后辈瞧了瞧,无奈笑道,“中盘都没有开始,不要这么早就押宝好不好?下了这么多年的棋了,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可是,陆师兄你刚刚这么说的话。”赵石点了点棋盘,“再看这盘棋,白棋不是很危险吗?黑棋在盘上已经几乎没有弱点了啊,只要中盘时能够稳扎稳打,立足于上部扩大攻势,这一局基本就是他的了。你再看看白棋,上部的棋形被冲得七零八落的不说,下边也还没有”稳定下来,再这样下下去,这局俞亮恐怕会……”

  他瘪住嘴。

  但前方未必只有阴霾。

  盯着盘下部的白阵,俞亮的眼里闪着凛冽的光芒。

  赵冰封在前边的应手确实发挥了最大的作用,黑棋在盘上不光实地领先,外势也联袂紧密。

  骨头难啃,但也要迎难而上。

  十几手之前他的目光就已经从上部移到了右下,那里的七颗黑子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块还没有完全安定下来的棋,假如自己在右下方打入,马上就能对其构成威胁。

  左下部白棋龙头附近还散着六颗子,这块才是俞亮志在必得的所在,他确信赵冰封绝不会料到自己竟然是想拿这块棋来开刀。

  六颗黑子,堡垒一样地拱卫着上部的黑阵,中间只余一条凶险的小路。这就是黑棋用来深入白阵的支点。对于一早就决定放弃上部的俞亮来说,夯实好下部才是他要做的事,而这六颗堡垒一样的黑子自然要成为他首先开刀的对象。

  可赵冰封的自负也在这个瞬间展露:六颗黑子紧密结在白左下的外势一带,像一把埋伏已久的毒刃,虎视眈眈地对着俞亮即将成形的大龙。

  跟上一局那种分裂击破的下法不同,这一次赵冰封选择了厚实刚健的下法。俞亮稳,他就比俞亮更稳。

  棋在变,棋手亦在变。对手的策略转变了,俞亮深知自己也要尽快调整竞技对策。他朝计时器扫了一眼,感到心脏在胸中狂跳,他抬手在左下部挤入。

  “这手挤……”白川落下子,表情略显纠结,“用‘挤’的话,会不会太过了?”

  “白棋在左下方空还是有很多富裕,应该说空间是足的。”方绪点评道,“看他这个下法,应该是想处理这块儿黑棋。”他摆了一下棋形,“像这样,左右两边一手挤一手夹,这样就能把黑一百一十七、一百二十一两手放进白棋自己的空里。这个下法……”他顿了顿,“比较霸道就是了,他是想把这块黑棋先包进自己的空里再杀,等于说是做一个口袋把它吃下去。”

  接下来要在二路把分散的四颗白子做活。

  先前已经交换过一次,兑出大约四十多目;想要更多的利益还是不能只靠左下部这一块。对弈中俞亮已经觉察出来,赵冰封在本局中更重防守,即使自己有意做迷惑性比较强的裂形出来,对方也没有一味纠缠,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转性了。

  白一百三十,退。

  黑一百三十一,打。

  白一百三十二,托。

  快了、快了……

  紧盯着右下部贯通左上部的八颗白子,俞亮的眸中湿润。

  必须要打通这条路,左上角他可以不要,右上角则不可以。

  放弃左上部的代价远不止看上去那么轻巧,他实际上是用那六十多目去交换了自己左下部 的稳定,而这还不足以让他建立一个足够攻击的堡垒,中腹以下五颗子的子力都不够强,赵冰封的一百一十九手偏偏还落在了三路上,直接削去了白一百二十二断的力量。这也是代价之一,尽管此前他确实获得了几十目的利益。

  他不能泥足于那些利益,现在他必须要寻找新的根据地。

  “呃……”

  乐平在长沙发上不太舒服地动了动颈子,盘上的情形使他深感牙酸。

  “赵冰封黏得好紧。”他说。

  “俞亮可真是……执着啊。”陆力攥着白子,一时感到难以评价面前的对局,“为了阻渡黑棋,刚刚连着扳了三次,嘶……”他在相应的位置上落子,“中腹下边这块黑棋,硬是就这么被他给摁死了。要是我来的话,在这种缠斗中,一旦发现一种下法不行,可能就要考虑别的下法了。他应该是很早就决定要这么做,然后也一力坚持了下去……在这么凶险的劫争中。”

  “到底是为了把右上角做活吧,我还是觉得左上角那边他弃得太早了,还能再争一下的,不应该那么快就弃掉……”乐平纠结着接道。

  一百四十二手,俞亮在右中部一拐,直接挡在了黑棋的进攻进攻路线上。在磁力棋盘上落下子,方绪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命令手。

  下出命令手的人,是今年的天元挑战者俞亮。

  “气势很强,不过……”白川喃喃地说道,“这手一旦被应,这块就等于是被引爆了。”

  “这着下得很凶。”方绪的点评略显缓慢,“看起来有点过,但要注意黑棋在这里布置的这个缓气劫。”

  他指了指盘上,白川点头:“宽……一气劫。”

  “一百四十二手点在五路上,这手现在来看还不能立刻讲好或者是坏。但是它在这边给黑棋起到了一个往外拉的作用……气眼被拉开三个以后,就算这里黑棋劫争获胜也不会再有意义。所以接下来赵冰封的应手应该只有一个,那就是——”

  他捡起黑色磁力棋子,在六路下了冲。

  “嚯,对赵冰封下命令手啊,太不尊老爱幼了。”乐平讪笑道。

  “挺强势的。”陆力轻轻点头,在盘上接着赵冰封的落子下了六路冲,“看他们两个接下来要”

  怎么打。”

  还能怎么打?

  赵冰封咬紧下唇,手里的扇子骨被攥得咯吱直响。

  局势在十二手之前就已经被俞亮基本扳平,中盘最激烈的战斗即将开始,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布置在中部的黑棋居然被掏空失势了。看着盘上的一百四十二手,右中部的眼形被白棋生生撕开了,如果这时候还要一意孤行地原路下下去,恐怕得白白给对方送实地。

  瞧出对方的得意,再看自己的右中部:局部不活,或者半死不活。他只觉得自己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右中部的棋突然就完全顾不上了,只能考虑朝左下部拉开战斗。可左下部的黑棋呢?他朝左下看了一眼,心里霎时间拔凉拔凉的。

  “黑棋还是有机会的。”陆力抱起了臂说,“只不过现在的局面很难让人说谁更有利,彼此都追得很紧。”

  他朝投影幕凝视了十来分钟,又依次在盘上下了一百四十五到一百五十五十手。乐平和赵石干脆凑到他身边去看了,“劫争还是赵冰封先挑起来的。”乐平说,一面又开始牙酸。

  “被逼到悬崖了,就只能战斗啊,这是在打架,又不是在送分。”陆力朝盘上扫了一眼,感慨道。

  白一百五十二,镇。

  黑一百五十三,卡。

  记谱员朝盘上不时张望,脸色稍显凝重。

  为了撕开缺口,赵冰封没有眷恋自己看似还有余地的上盘中部,而是直往左下角白棋的空中反扑了过去。对黑棋来说,这是全局里最难啃的一块骨头。

  下方是白棋最厚的地方,饶是俞亮也没有料到对方居然会直朝自己最难啃的地方扑来。他往盘下部扫了又扫,左手在膝盖上紧握成拳。

  要守住那个地方。那是他以失去左上角为代价才得到的地盘,一旦现在被破空,之前付出的努力就白费了。

  他的呼吸在接下来的几秒之间微微发沉。对弈的会议厅里雷声混响,他捡起白子,恍惚间好像又看到了十年前自己在黑白问道里跟时光下出的那盘棋。

  那盘棋的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很清楚,当时的自己在对局中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右下部的九颗子,而现在,他也同样毫不犹豫地弃了左上部的那片子。

  围棋是变化的,俞亮很早就明白。

  既不会因为一时的得利而获胜,也不会因为一时的失利而落败,这就是围棋。

  他只想做那个能赢到最后的人,跟这个相比,对局里发生的一切挫折都可以忽略不计。白一百五十八,打入。

  “白棋现在算是孤军深入了。”白川解说道,“左下角是一定要抢夺的。赵冰封天元作为先发”

  难的那方,到目前为止还是牢牢占据着先手位置。”

  “……白棋这边接下来的五手还是要尽量联络下方的左右两块棋,但是黑棋先手位置占得很紧。我们看一下这块的走向……”他张开两指在下盘比划,“黑棋处于先手地位,一百六十手在二路挡住,想回溯到右部,可是归路被黑棋给切断了。右边还要留意白阵在这里的布置,因为现在看起来黑棋也想左右联络,那么一旦赵冰封成功的话,右下部的白阵也会被冲散。”

  “这块有点愚吧……”白川歪着头评点道。

  “愚不愚的无所谓啊。”方绪说,“要的是赢,不是好看。”

  “俞亮……”白川眉头紧皱,看了一下直播现场,眉头随之愈发皱紧,“他的时间快用完了。”“嗯。”

  方绪抿着嘴,这回他沉默了。

  胜负对决只在一线之间,哪怕是之前占据巨大优势的一方,只要一念之差,失败就会像山倒一样排来,刹都刹不住。

  “……我认输。”

  落到第二百零三手,时光终于绷不住了。

  他掏出两子放在纹枰边上,肩膀瞬间就垮了下来。他一边捏着肩头,一边带着怒意抱怨道:

  “都怪我,下到这里的时候应该反夹才对,结果我太急进了,为了多捞地才飞了一手……”

  他絮絮叨叨地点着棋盘说了一大堆,才察觉到对面的人没有声音。他奇怪地抬头,看见羽根正直直地看着面前的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伯伯?喂,伯伯?”时光歪着脑袋瞧他,看他一动不动,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哦。”

  羽根肩膀一震。他直起脖子,转头看向围在四周的棋手们,脸上先是笑了。他用日语说:

  “怎么回事,头衔战这么重要的比赛都不看吗?”

  时光也跟着扭头,一瞧就背后一悚。

  怎么会这么多人?他扶着额头,发现这群人里好像还有来友谊赛现场驻扎的记者,心里顿时又是一阵汗颜:明天该不会见报吧?

  他可不想让中国棋坛集体见证他大意失荆州的对局,他拉不下那个脸。

  “阿光!”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人群里冒出来,是杨海。

  “海哥!”时光诧异地站起来,“你怎么……啊!”

  他猛地一砸大腿,脸都绿了:“天元赛!”

  “噢,你还记得啊?”杨海抱着臂,哭笑不得地看他,“看你跟羽根老师下得这么起劲,我还以为你不打算看了。”

  “我没有不打算!呃——”他抓着后脑勺,余光瞥见羽根还坐在对面,立马就来了劲,对羽根说:

  “都怪这个伯伯,非要跟我下一色棋!”

  “啧,不是你说要跟老夫约一盘?”羽根面不改色地接道,“择日不如撞日,你们中国人说的嘛,再说你不是也下了,又不是老夫绑着你下的。”

  被一个非汉语母语者堵得说不出话来,又逢缺了比赛,时光心里可憋屈了。他恨恨道:“岂有此理……”

  “哎哎,别这样。我们这是友谊赛,促进感情来的。”羽根笑着望向他,倏而脸色稍变,“你等等。”

  “干什么?”

  时光蹙眉看他,不一会人愣住了。

  他看见羽根从和服内襟里掏出了一只绒布面的正方体盒子,瞳孔骤然缩了一下。“给你了。”

  羽根把它推到时光的面前。

  时光张大了嘴巴。他知道这只盒子里是什么东西。

  “为、为什么给我啊?”他戳了戳那只盒子的软绒面,又把手缩回去,直摇头:“我不要。”

  “当初说好是给你的,拿着吧。”羽根打了个哈欠,目光还是停留在面前的棋盘上。“我没赢你啊,我不要。”时光努嘴,把那只盒子推回到羽根面前。

  羽根叹了口气。他把盒子拾起来,抬手对准大堂门口,说道:

  “你不要老夫就扔了啊。”

  他说罢,作势就要摆臂。时光一看脸都白了,那可是五千多块钱的玉扇坠啊!他忙不迭地摆手:

  “别别别别,您老人家有钱任性也不是这样的!”

  “那你说吧,到底要还是不要,不要老夫就扔出去,谁捡到算谁的,被汽车压坏了也不关老夫的事。”羽根接道。

  时光盯着他,半晌,委屈地憋了口唾沫。

  “可是我没赢啊……这跟说好的不一样。”他说。

  “嘿,小伙子你怎么这么不识变通,话是老夫说的,扇坠是老夫掏钱买的,老夫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啊!”羽根斜眼看他。

  “……可是您有什么理由送我这个啊?我不懂。您不说我不能要。”

  时光鼓着腮,想了想接道。

  羽根望了望他,没回话,只是笑着把绒布盒放回两人间的弈桌上。

  “棋逢对手千局少啊。”

  他说着,起身拨开围在边上议论纷纷的棋手们,离开了座位。

  “哎……”

  时光对他的背影伸出手,却没能挽留住他。良久,他低下头,对着桌上那只盒子愣愣地发了会呆。

  “收下吧,这是前辈对你的赞赏。”

  耳边突然冒出一句生涩的中文,他扭头一看,发现是个相貌清秀的年轻棋手,年纪大致与自己相仿。

  他眨眨眼:“你是……”

  好像是他前几天对局过的棋手。

  “我叫松田觉。”年轻人冲他微笑,“我——”

  “时光!”

  人群里突然拨进来一道身影,脸上挂着急冲冲的神色。是赵石。“你怎么到这边来了?还有海哥……”他扭头朝杨海看了一眼,转头看见桌上的一色棋,也愣神了一会。

  “阿石。”时光站起来,他抬头看了一眼酒店大堂上镶嵌的时刻表,心里猝然一紧,“是不是比赛结束了?”他问。

  “结果怎么样了?”杨海也问向赵石。

  “结果……”

  赵石抿了抿嘴,近乎嗫嚅地接道:

  “俞亮中盘认输了。”

  时光心里猛地一颤。他呆呆地对赵石望了一会,眼里才恢复灵动。

  “有棋谱吗?”他抬脚往大堂里走,一边对赵石说,“我要看看棋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