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治孤力>第94章

  随意走进大堂西侧,投影幕前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

  踱到最后一排,一名看起来上了年纪的男人用食指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银边眼镜。他是特地转到最后一排来的,全场暂时没人留意到他的存在。

  投影幕上的天元战方进行到序盘,底下坐着的均是中日两国的棋手,一时间无人大声说话。不一会,东向坐着的一名日本棋手扭头后望,恰巧望见男人背着手的身影。他一怔,连忙着慌一般地要站起来。

  留意到他的神态,有些年纪的男人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啊哟……”

  杨海偏了一下头,猛地瞅见站在西侧最后方的人影,他马上惊讶了片刻。

  “怎么了?”陆力见状,转头循着他的目光往西边看,只触到男人转身离开的背影。“一尊大佛。”杨海转回头,对他笑道。

  “大佛?”陆力拧起眉毛,“什么意思?”

  杨海抿着微笑,渐渐又把注意力放回投影幕上,只是分出点神来矮声回了他的话:“刚刚走开的那位,是羽根。”

  陆力睁大了眼睛。

  “早就听说他会来,结果前几天愣是没瞧见他人,还以为只是瞎传。”杨海轻声对他讲,“没想到他真的来了。”

  “羽根……羽根泰正?”陆力也压低了嗓音说话,“羽根秀树的父亲吗?”

  “是啊,不然日本还能有哪个羽根?”杨海呷了口水,感慨万分地说,“这老爷子也是不易,他年纪比俞晓旸还大些呢,当打之年早就过了,难为他退役这么多年了还得跟在年轻人后边跑。”

  说到这里,他的眉目中显出一丝忧郁,两眼不禁又望向男人背影消失的方向。黑五十七手,靠压。

  大堂内响起一阵不太高的哄声,男人背着手,注意力短暂地被这段喧闹扯回。他朝后望了一会,目光又渐渐地转回前方大堂最东侧酒水吧靠窗户的一间位置上。

  那儿正坐着一个少年人,半支着侧脸,面前的桌上摊着半卷书和一方打了一半谱的棋盘。一缕清阳照在他靠窗的半张脸上,模糊地描画出他皱着的眉心和有些严肃的脸孔。时值上午,酒水吧还没有开张,吧台也没有工作人员,整片客座区都是空荡荡的。往西去就是棋手们正在观战的大堂,相较于那厢时不时发出的哄闹,这厢里直显得冷冷清清的,只有这少年独自坐着。

  是弈局有了什么新的变化。然而,现在令他感到好奇的却不是投影幕上的对局,也不是大堂里棋手们的交头接耳,而是面前这个靠窗而坐的少年人。

  大堂里的哄闹声几乎不曾间断,少年却始终是纹丝不动地坐着。除了翻动书页和落子,别的一概不做,仿佛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的声音被地毯及时地吸走,他把杯子轻放在桌角,安静地坐在这名少年的身侧。“这一局……还真是特别啊。”

  在磁力黑板上粘上黑六十三手,方绪感叹地说。

  他扶了扶眼镜,两眼迅速地在盘面上扫视着,越看眼睛眯得越厉害。

  “定式比较古朴。”白川贴完磁力棋子,往后让了半步,看着盘面说。“白四、八和十二,都是赵天元比较习惯的那种下法。”他说着,屈起的食指经过白三十二时又在其上轻轻地敲打:

  “这几颗子的子力都很深厚啊。”

  “毕竟他年轻的时候在日本棋院修习过。”方绪轻抚下颌,“当时在日本棋坛如日中天的,还是曾经在擂台赛终结完中国代表团连胜的羽根泰正九段。”他用食指在棋盘右侧的线型白阵上打了个圈,“像这样厚实稳健的外势下法,也是羽根泰正九段所喜欢的。不过,在黑五十七手靠压以后,这里的外势看起来就不太稳定了……”

  不稳定是必然的。方绪心里门清。或许在黑五十七手之前,白棋还可以靠外势撑住实地残缺所带来的隐患,但右方盘面上黑六十一手的斜拆三属实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围着白上三角区块横切一刀,把外势三路上的白四十八、五十和五十四的气给断了。

  “现在暂时是俞亮看起来更有优势。”白川不禁说道,“作为定段第三年就能赢得头衔挑战权的棋手,在前辈面前还是很有当仁不让的架势的。”

  “嗯……再看看吧。”方绪用食指顶了顶眼镜鼻夹,回答得略有保留。

  中盘还没到,此时说什么都嫌过早。前有棋王战中时光错失六十六目仍几乎追平甚至差点逆风翻盘的先例,方绪现在当解说也学乖了,看得见的就说,看不见的能不说就不说,免得哪回在广大棋友面前被现实打脸,他丢不起那个人。他抱起双臂,头脑中依然在审度俞亮的落子,眉头还是皱得很深。

  斜拆三自然是好手,不过,基于方绪从前对俞亮行棋的了解,这把刀子最多只能说是软刀子。不光是这样,从分先确定俞亮先行开始,黑棋的表现就已经够让他大惑不解了。

  开局的人是俞亮。星位加挂角,普通的开局。彼时的方绪曾经揣测过,接下来的俞亮理应抢在赵冰封之前先削对方的实地,否则难免要陷入被动。以他的了解,自己这位师弟是绝不可能愿意在盘上处于被动位置的。

  何况在赵冰封面前成为被动的一方远非明智之选。

  受当年日本围棋第一人羽根泰正的影响,赵冰封本人擅长的也是大刀阔斧般的直线攻杀,但这种攻杀习惯在经过多年的棋坛淬炼之后早已被他内化为了更适合自己的战斗方式。方绪曾经听俞晓旸提起过,对弈中的赵冰封战意浓烈而手段狠戾,使得一手“绞”功。被他对上就像被蚂蟥叮上一样,不花点功夫根本甩不掉。

  白川的话。优势?这才哪儿跟哪儿,往后起码还能再下一百多手呢,有的是机会优势变劣势。当初俞亮跟时光在棋王战决赛对弈时一度那么占优势,后边还不是差点翻车。

  他一边琢磨盘上情势,一边直抓头。白川在旁边朝他望了又望,只觉得他神色奇怪,倒没多猜想。

  “呃……这是俞亮下的棋吗?”酒店大堂的一角里,赵石托着腮,眼里隐约有些失望。“是的吧。执黑的是他。”乐平在面前的棋盘上落子。

  棋已行至八十一手,离中盘战斗似乎还差一口气。乐平落完子,又从棋盒里多抓了几颗,左右摆了几下变换的棋形,眉头仍旧是皱着。

  “他该不会是昨晚上没睡好吧?”赵石咂了咂嘴,不太情愿地凑过来,捡了几颗子在盘上跟着乐平的布形摆弄,“都好几次了。”他叨叨着,“黑五十七手下得多好哇,那手靠压明明都遏制住赵冰封纵路上的进攻了,接下来他居然换到自己的外势去落子。想什么呢他?”

  “……不太清楚。”乐平没多作答。他在思考行棋时是个有点沉默的棋手,不说话一来是不习惯说话,二来也是不想把多余的脑力浪费在回话上。

  他往黑棋的中腹中填了几颗黑子,眉头还是不松,心里也跟赵石一样布满诧异。

  “赵冰封下得好狠啊。”斜对角的一桌上,陆力也在摆着子。他的表情也没比乐平和赵石好到哪里去,“右盘这边,你瞧瞧。”他张开五指,手掌罩在那处,“跟油炸开花了一样。这个”棋……”他收回手,在自己膝盖头上轻敲了一下,“赵冰封下得挺‘脏’的。”杨海伸头朝他摆出的棋形认了一会,托着腮稍陷沉思。

  陆力的说法很有意思。赵冰封下得“脏”,这倒不是说他用了什么不光彩的盘外招,而是现在盘面上方白棋棋形给人带来的直观视觉体验。什么叫“脏”?说白了就是乱,像破了洞还打补丁的抹布,且这补丁还不是拿同样质地同样颜色的布头打的,乍眼一看只让人觉得白棋的地盘上东一拉西一挂,有限的棋形也被无限的拧巴搅得稀碎,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亏得俞亮这种人还能耐着性子应付他的纠缠,换做杨海自己,怕是早八年就受不了地强攻了。

  碍于前后辈的情面,杨海通常也不好表示什么,但他心里对赵冰封所下棋的厌恶是实打实的。当然,赵冰封有自己的长处,杨海不否认。他的计算力极强,强得出类拔萃,职业生涯数十年来都为人称道,即使巅峰过了也能跟他们这群后辈打得不相上下,当年还一度靠着计算的微弱优势在对局中压倒了俞晓旸。可他不喜欢的也正是赵冰封这种仗着计算优势便在棋盘上肆无忌惮到跋扈的下法,这跟他曾经见到过的那些为了赢就在盘上无所不用其极的韩国棋手有什么区别?而这样的棋,就算赢了,也有失棋的美感,有悖棋的真理,动不动就靠把人拖入复杂的战局中再伺机等对方出错来取胜,杨海自觉很难苟同这样的策略,他觉得这实在是太不体面了。

  “勾顶。”

  一道上了年纪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时光吓得浑身一震。

  他转头朝邻座瞧去,瞧见一位两鬓有些斑白的男人正望着自己——准确来说是在望自己面前的那盘棋。

  “……勾顶?”

  他看回自己面前的那盘棋,眼里还稍有惊讶。

  “我是说,这里,黑棋第六十一手。”男人见他有些懵懂,起身用食指在他面前的棋盘上指了一处位置。

  “黑棋在这里是要回救上方的四颗子,你是这个意思,对吧?”

  “嗯。”时光看着他手指的位置,慢慢地点头,又伸手抓了几颗黑子,在角上落下:“接下来的话,只要六十三手能在二路上断开,黑五十七和五十九就能活。”

  “可是……”男人收回手,望向他的神情里多了些意味深长,“你真的认为,在这里救回黑棋的四颗子是最佳选择吗?”

  他的话在时光心头留下回响。时光挠了挠下巴,眉头又拧起来。

  他还是重新看向了盘面情况。

  黑棋救回了那四颗子,得到的是价值在三十五目左右的实地价值。

  白棋此前已经在右中路下子,双叫吃以后获得的实地价值大概是三十三到三十六目。差距不大。

  但如果想更深入地评估,还要看双方在此时得到的附加价值。

  就着他沉思的当口,男人背起手。他徐徐地问道:

  “你为什么没跟你的同伴一起看比赛?”

  他问完,过了好一会,时光才肩头一炸。他抓了抓脑袋,指指自己:“您在问我吗?”“对啊。”男人看着他,露出感到好笑的神情。他同时又指了指身后:

  “那边正在观战,难道不会影响你吗?”

  时光朝他眨了几下眼睛。稍后他龇牙一笑,伸出两手食指和拇指,拨到自己的耳朵里弄了一阵,从耳道里掏出两团棉絮来。

  “有这个就行啦。”他把那两团棉絮捏在指尖,晃着比给男人看。

  男人两眼一怔,不久也跟着笑了。

  “可是,为什么宁愿塞耳朵也不去看呢?”他问,“难道你对那场比赛并不感兴趣?”

  “不是的。”时光摇头,“等复盘完这一局,我会找录播去看的,在那之前我要先把这盘复完才行。”

  “为什么?有人要求你这样做吗?”男人奇怪地看着他。

  “没有人要求我。”时光回答道,“我只是想按自己计划好的步骤来做事情。我给自己理过时间表,每天上午都要在定好的时间内复盘一局。我已经这样做了七十八天了,我不想因为看别人的对局而断掉。天元战的对局结束了就会有棋谱和录播,到时候我会自己找出来看的。”

  这番回答一时叫男人哑口无言。他眯起眼睛,又仔细地朝这位少年的侧脸上认了认,认出这是在前两天的对局里获得全胜的中国棋手,名字……应该叫时光。

  局中取得的均是中盘胜出的成绩。考虑到与他同队、资历更长的杨海、陆力二人的赛果,男人不着痕迹地朝时光的脸上又扫一眼,只觉得面前这位棋手竟然出奇的年轻。

  ——跟他的棋谱有点不相配。

  间复盘了,一个赢了的人倒比输了的还要上心。

  看了他一会,男人问道:“你想得怎么样了?”

  “嗯……”时光的眉头再度拧起来。他托腮心算了一阵,扭头对男人道:

  “还是你说得对。”他讲,“黑棋救回那四颗子以后,对上下两块儿白棋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影响,活的还是活的。可是。”他伸手指向左下角五颗黑子,“这里的五颗子,本来去留都没关系,这下却变成甩不掉的累赘了。黑五十五的子力也被分散,负担加重。而——”他换了个方向,指向白棋中腹,“白棋的这里,虽然损失掉了差不多目数的实地,可也因此丢掉了外势上不稳定的部分。接下来它大可以对准黑棋左下角这块大累赘施加威胁。这么一来的话。”他撤回手,“双方刚才的交手看似是打平,其实是黑棋亏了。”

  男人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一会儿,骤然轻笑。

  “是啊。”他说,“就是这样的。”

  “妈的,太恶心人了。”跟着直播落到九十七手,赵石已然有点抓狂。让他抓狂的不是俞亮的黑棋,而是执白的赵冰封。“这啥棋形啊,他老人家能不能别再这么搅合了,看得我头好大。”

  “他就是要搅。”乐平沉声说,“就是搅,把这水全搅浑,把俞亮搅得跟你一样头大,他就有机会赢了。”

  黑九十七的飞扑算是一个救场,方绪在磁力棋盘上落下子想。

  随着进程的深入,他现在也不像之前一样忧虑了,只是心里头一根弦还紧着,落不下。

  赵冰封是棋坛远近驰名的泥泞流代表人物,水磨工夫到家,多复杂的局都能跟你纠缠到底,对弈时一个不留神可能就被废武功了。从前的俞晓旸就曾在对局中吃过他的亏,现在轮到俞亮了,他没法不捏把汗。

  “盘面的情况……很复杂。”白川在边上站着看,也是紧皱眉头,“白棋在实地上稍占优势。”

  “不过也能看得出来,行棋时斗争变化最丰富的还是在中盘的阶段。”方绪在边上拿磁力棋子摆了几下布形,“开局的时候双方还算是有礼有节,你一来我一往。到了这儿。”他敲敲”白八十四手,“他这个下得就有点座子时代那种古棋的风貌了。”

  “座子时代的棋啊。”陆力盯着面前的棋形观察了一段时间,轻声说:

  “那就更讨厌了。”

  现代围棋所使用的制度是由近代日本循旧制改良出雏形的,而在更久之前的旧制围棋时代,由于布局上少有花样,古棋谱上双方的博弈通常下着下着就成了满盘扭打的搏杀。一盘棋没什么布局阶段,上来直接进入攻防战是常有的事,放在今天,这是不可能的。

  “要真是暴力搏杀,那也算专业对口啊。”杨海在他对面笑笑,满脸玩味地看着直播投影”

  屏,“俞亮对这个挺擅长的。”

  要真的能暴力搏杀,或许还是个好事。即使让杨海这个局外观战的人来看,眼前这盘棋也显得太胶着了。实地上,白棋占据着鲜明的优势,而黑棋却是实地外势都不占。要说黑棋在实地上亏了多少,他细细一算,差距也不大,最多五目半,反正填不饱赵冰封的肚子就是了。但反过来说,数目虽小,一旦积累起来也迟早会聚沙成塔。

  已经到中盘了,时机合适,能解决面前这个胶着局面的,似乎也只有奋力搏杀这一条路走。

  投影屏上的镜头一晃,短暂地晃到俞亮的脸上。

  面朝着那盘看得人头痛的棋,他半低着头,眉目看起来十分沉静。

  “可是,俞亮今天下得不太……一样。”

  差点出口“不太好”,陆力脑筋急转,在话说了一半时紧急把“不太好”改成了“不太一样。”

  “嗯。他下得很稳健。不过我觉得倒没什么不同。”杨海看着屏上的盘面说,“虽然大家都说他下棋力气大,可我跟他对弈过,我觉得也不尽然是那么回事。他只是在盘上很喜欢进攻而已,但你要说他有多‘暴力’,那多少算是旁人夸张的说法,依我看他的暴力程度连乐平、范筚蓝都比不上。当然,你不能说他棋里没有力量,打到我们这个位置的,哪怕是时光那种路子稳如老狗的人,真杀红了眼也是可以拼刺刀的。棋手在盘上肯定是取优胜为准,要怎么下这个从来没有硬性规定,也不是说他平时喜欢怎么下他就会一直那个样子去下,稳健地下或是激进地下从来都是由具体的棋局来决定的。棋局在变化,棋手也在变化,对弈的逻辑和思维、计算的准确度也会跟着变化,这些,也是围棋有趣的地方。围棋本来就是‘变’的艺术。”

  他一边嘀咕,一面伸手抓子,在盘上依次用黑子填了几处空。

  “老陆你看。”他指着五路上的夹,“就是这颗子。”

  陆力伸头而望,看了看,抬眼瞧他:“这是被吃的啊。”

  “是啊。”杨海漫不经心地点头,“这几手间黑棋用了连征,目标是中腹下方的六颗白子。接下来,他的计划没得逞,反而被白棋在这儿吃出了一个空。黑棋之后的选择,不是我们当时以为的掐,也不是在这儿下一个凶狠的镇头把白棋‘钉’住,而是拐着弯儿往上走,把白棋七路实地上四颗子给吃了。”他摆着棋子,“这么交换完了之后呢,就我们现在见到的这样了。”

  陆力跟着他说的话心算起来。

  黑棋亏损三目,白棋亏损八目半。

  双方都亏在实地上,但值得注意的是,在刚刚的交换当中,双方的亏损比从黑棋实地负白棋五目半扭转成了双方持平。

  “做减法。”他轻声说,“可是,这样也没有改变局势。盘面上被切割得太碎了……”

  “哼。”杨海轻笑,在椅子上坐正,“也许他本就没打算去争实地上的一厘两厘。”他点点棋盘,“他没有那么暴力,老陆。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这样说?”

  他的手指慢慢移动,点在一百三十一手上。

  “他最大的‘力’,并不体现在激烈的进攻中,而是体现在精准的控制力上。真要说他哪儿”

  有‘暴力’,那也是一股‘收’的力量。你想想他以前的那些棋局,他进攻得激烈是不假,但他的进攻跟赵冰封这种泥泞流或者韩国人那种全盘扭打的方式可是截然不同的。不能因为他进攻得激烈,就忽视他很擅长点到即止的事实。一个棋手会杀棋,这不难得;难得的是他每次出手都很清楚自己要杀到什么地步。你看现在这局,赵冰封跟他扭打了这么久,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要打乱他的阵脚。可你再看看他的棋,盘面碎成这个样子,他有哪步是乱过的吗?

  “一步也没有。”

  过去的俞亮在盘上表现出的时常是一种极为阳刚的进攻力量,也因此才获得了“暴力美学”这样的形容。然而到了今天的这一局,透过赵冰封那扭打般的棋路,对比之下人们好像才逐渐发现,这个棋手最大的力量并不在进攻中,而是在进攻的收放中体现。不论战局何等复杂,他的棋永远是冷静的——冷静地进攻、冷静地撤退,哪怕是激烈的对杀,也仍会被纳入到冷静的计算当中。

  对着棋盘上的情况,方绪的心中渐渐明亮起来。

  “黑一百五十七手的打入……很精彩。”他喃喃地说,“我好像已经可以看到胜利的曙光了。而这道曙光……”

  他动手往上填子,语气里微微透着惊喜:

  “是从一百三十九手开始显露的。就在这步,这儿有个问应手。”他敲敲磁力棋盘,“双方在实地上一直保持着不大的差距,但最后形成了差距的——”

  “不是实地。”白川抓着前额,“是……外势?”

  外势没有减少。

  他瞪大眼睛。盘上棋形太破碎,想很快算清楚实在不容易。他虽是职业棋手,但毕竟远离竞技赛场多年,论比赛中的敏感度,跟方绪当然没有可比性。

  方绪抿着嘴,嘴角已经开始压抑不住地上翘。

  外势暂时没有减少。

  拈起一子,俞亮平静地把它置于三路。

  黑一百六十一手,滑。

  对面的呼吸声有些隐隐的加重。他正着坐姿,对对方却是看也不看。

  “这个局部棋形,真漂亮,飘逸潇洒。”陆力感慨,“可惜啊,要不是盘面碎成这个样子,本来完全可以当成教科书的。”

  杨海抱着双臂,他虽然沉默,嘴角却也弯了起来。

  何止是漂亮。

  实地没有变化,外势看起来好像也没有变化。然而棋行至此,赵冰封恐怕也发现了问题的所在。

  双方的亏损比暂时没有变化,白棋的外势上却有十八颗子的气都被动了一遍。

  方的黑棋,由于先前在交换中损失了一些子,外围的气眼反而收紧了。

  看着棋盘,赵冰封捏紧手里的折扇,指尖已经开始发白。

  他抬头看向对面。俞亮低垂着头端坐纹枰前的模样恍惚间与三年前新初段对局的时候重叠在一起。

  “外势真是很不稳定啊。”时光叹了口气,把手边的一卷棋谱收好。“气的变化太复杂了,一不留神就会发生自己也想不到的变数。这么看起来,倒好像强行搏杀更容易一些呢。”

  他伸了懒腰,终于把目光投向大堂的方向。男人也跟着扭头。

  在他扭头的刹那,几十步之外的大堂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哄闹。

  ——俞亮执黑,胜一目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