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治孤力>第93章

  约好的解说录制时间是上午九点二十分。歪过楼梯的拐角,方绪一眼瞧见桌上放的双层保温饭盒。他用小指推了一下眼镜,马上转头望向厨房,只见磨砂玻璃拉门后头有隐隐的人影在晃动。

  里头的人大约是听到了动静,影子晃动着似是要拉开门出来。他连忙正色,清着嗓子打招呼:

  “师母早。”

  门一下拉开,出来一个形容约有四十来岁的女人,黑眼睛、白脸盘,目光沉稳,眼角有些松弛,但并无明显的皱纹。“小绪啊。”她点头,“你早啊。刘妈这几天都没有在,饭就我给你做了。”

  “谢谢师母。但明天就别这么费心了,我在电视台吃了就行。他们喊我去解说,总不能缺我这口饭吧?”方绪提起饭盒,冲她直哈腰,人有些惴惴的。

  “不打紧的,我天天在家里又没有事。”女人对他笑起来。

  “那我就出门了。”

  方绪朝她一摆手,转头就想离开。女人在身后突然叫他:“小绪。”

  “哎!”方绪愣着掉头,“您还有啥吩咐?”

  “呃……”女人瞅着他,黑眼睛转了半圈。她低了一下头,拿起桌上的湿布擦了擦手,才抬眼说道:

  “上回我跟你提到过的那件事,你和晓旸合计过了吗?”

  “……啊?这……”方绪抿住嘴。他的喉咙口因为吞咽而鼓了鼓。“那个,吃饭嘛。”

  “嗯。”女人吸着气。她点了点头,绕过餐桌旁的椅子,走到他正面来:“我呢,已经把这个月预约的洗牙和护理都取消了。下个星期呀,正好抽空跟时光的母亲吃一顿饭。嗯……”她”沉吟了半刻,“等你说的那个……那个什么比赛——”

  “啊,天元战。”方绪补充。

  “对,就是小亮这个比赛。等他比完了,我看看啊。”女人转身从桌上摸过手机,打开翻了一会日历,“哟。”她抬起脸笑了,“正好,过中秋呢。他忙着训练,我就跟他爸爸去北京瞧瞧他。顺便呀。”她慢慢放下手机,嘴角抿着微笑,“也瞧瞧时光那孩子。”

  “晓旸现在不在国内,我也联系不到他,就拜托你啦。”她拍了一下方绪的肩膀,右手扯了扯颈部披肩的流苏。脸上转瞬间又露出有些担忧的表情:

  “哎,晓旸该不会又说有事,不回来吧?”

  方绪斜了一下嘴角,但他敛住了笑意。“您主意正,您都发话了,老师哪里敢不听话。”他答道。

  这是他学棋时待过的地方,总计下来,他大部分的青少年时代都是在俞晓旸夫妇的关照下成长起来的。像今天这样的清早,过去也发生过无数次。

  晓旸的志向;反而是野蛮生长的俞亮,成了立志超越父亲的人。

  高山仰止,方绪选择了另辟一处山头,而俞亮却选择了越过高山。

  又或者他自己就可以成为高山。

  对于俞亮,尤其是现在这个决绝地告别父辈的俞亮,方绪的内心深处充满了信心。所有的现在都由过去相叠,所有的后辈都曾被笼罩在前辈的阴影下,可最后,能走在前列的一定是可以跨过前辈的人,而不是模仿前辈的人。不管现在的俞亮是否有此等棋艺,他都已经具备了这样的心脏。

  云雀终于冲破了枷锁,振翅高飞。等待他的不再是牢笼,而是茫茫的沧海。这一切……老师,也是你希望看到的吧?

  街角的绿灯亮起,方绪踩下油门。当他试图回忆俞晓旸的时候,他的脑海中却只能浮现出俞晓旸鬓角的斑白。

  俞亮和时光的事情,最终是由俞晓旸来告诉妻子的。

  对着初闻此事,满脸错愕的妻子,他的陈词一如方绪所听过的那样:

  “我想了很久,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对他们的事情发表意见,所以想来问问你们两个。”

  着俞晓旸夫妇不停地扫,拿筷子的手都快掐红了。

  到底是怎样的?

  饶是精明如方绪,在这样的场合中也只能畏缩了。

  良久,餐桌上又响起了碗筷碰撞的声音。刚经历过一大波震惊的女人低头夹了一块洋葱炒鸡蛋,嚼了一会,转脸问向方绪:

  “小绪,你怎么看呢?”

  她的眼里满是迷茫和纠结。

  方绪说不上话来,他转头看俞晓旸,看见俞晓旸一个人默默地扒饭,一副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的样子,心里不由闪过几秒“被卖了”的感觉。他的老师只负责拉他下水,却连只救生圈都不给他。

  “我……看您的呗。”方绪只能赔笑。他没辙,是真没辙。这道死活他不会解。

  “唉。”女人突然放下筷子,她的黑眼睛在对面的爷俩之间扫了一会:一个是她丈夫,一个算她半个儿子。“你们两个,平时谈起棋来话都那么多,怎么到了这时候全都撂挑子了?还”有、还有——”她的话哽了一下,“小亮呢?”

  “他自己怎么不把人带回来?”

  “这,这不是怕您受不了么……”方绪连连咳嗽,开始给她比划,一面又朝俞晓旸挤眼睛:“您想啊,他要是突然就拉了个大小伙子到您跟前,跟您说‘妈,这是您儿媳妇’,您说吧,这——”

  女人忍不住嗔怪:

  “那就拉呗。他现在不拉,以后还不拉吗?他是找了个男孩子,又不是找了个怪物,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他要不是对我们心存希望,明知道这事儿不简单,有可能被我们反对,又怎么还坚持要把这件事告诉我们?怎么还会怕我受不了,拉你们两个来当说客?唉——”她叹气,“你们爷俩不是来找我商量的,我看啊,是来找我盖章的。”

  “……呃……”方绪咽着口水,他搓着手掌:“其实吧……”

  “其实,是我决定找你商量的。”俞晓旸突然开了口。他犹豫了一会,没拿筷子的手伸向前,捏了捏女人放在桌沿上的手掌。“小亮的确是有意让我们知道这件事,不过具体的话……还是我们自己的决定。”他抿了抿嘴,放下筷子,“他还太年轻,他不知道自己前面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虽然从小到大,他都没求过家里什么事,什么都自己做,有了难处也尽量不告诉家里,但他也有无助的时候,只是他不说而已。现在他主动跟我们说了,就像你讲的一样,他对我们有希望……”他停了半刻,徐徐地讲:“对他来说,这是很重要的决定。”

  “对我们来说,又何尝不是?”他看向方绪,眼睛又低垂着转回自己妻子,“家人之间……最终是要彼此依靠的。”他说,“外边的人是否体己,这从来就是说不准的事,即使有意争取,恐怕也收效甚微。这种时候,能保护我们儿子的,就只有我们而已了。”

  女人安静地瞧着他,他抿了抿嘴,慢慢松开抓着她的手。

  “所以,我也是在请求你,明娴。”他轻轻地叹气,“请求你,跟我一起……保护我们的儿子吧。”

  饭桌上的空气停滞了好一会。女人突然笑了出来。

  “多大点事,也要说得这么严重,倒好像小亮不是我生的一样。”

  她笑了一会,肩头抖了抖,又用手慢慢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道路是蜿蜒的,漫长的,是扑朔迷离又柳暗花明的。只要人还走在路上,就有拨云见日的那天。从医院那一夜里俞亮对自己惊心动魄的剖白,再到那天俞家餐桌上的数十分钟,生活掉了个头跳向水里,又扑腾腾地游向了对岸。回顾过去,犹如沉在梦中。方圆下了一个星期的雨,终于在此后的第二天放了晴。

  而更让方绪意外的,则是上个星期三他接到的一通电话。

  来电显示是一台座机。他按下接听键,还以为是什么合作对象,谁知对面传来的是一道陌生的女声,听起来年纪与俞亮的母亲相仿:

  “您好,请问是方绪九段吗?”

  “我是。您是——”

  “我是时光的妈妈。”那头说。

  方绪怔了好久。

  “您……您知道我的联系方式?”他开始抓头发,心里顿时把对方的来意猜出了七八成。

  “我是个当妈的人。”那头的女人笑了笑,“为了自己的儿子,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三天以后,方绪把时母的电话交给了俞晓旸夫妇。

  对着拨通后接听的女声,俞亮的母亲只是微笑着问道:

  “您也在方圆呀,那您为什么不来家里坐坐呢?”

  事情大约终于是定了下来。

  扭开车前厢的车载音响,对着面前如山的车流,方绪难得地哼起小调。

  ——能定下来就比什么都要好。

  他不太敢想没定下来会发生的事,尽管此前他已经想过很多遍了。每一遍都是煎熬,念头刚冒出来他就会想到自己离开棋院时所见的俞亮。

  那是他没有见过的俞亮,他那总是端方的、严肃的师弟,他那无血缘的手足。在方绪的记忆中他几乎总是严肃着脸庞,即使是感到开心的时候,也只是会克制地朝你微笑。但现在他不一样了,方绪感觉得到这种变化,从俞亮那双黑色的眼睛里。那对总是装着不符合年龄的深的眼睛,如今竟像被什么给唤醒了似的,日益显得湿润,里头装满了对另一个人的眷恋。他在傍晚的微风中对方绪静静地收敛笑意,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情窦初开的喜悦。

  对俞亮和时光的未来,方绪完全无法怀有任何身为成年人所能给予的乐观猜度。他想,俞晓旸夫妇也好,时光的家人也罢,大约很有可能也是如此想的。他自己已涉世多年,见过太多来来往往、是是非非;他完全没有理由凭着一个深陷情网的年轻人所说的话而对他们的未来抱以怎样的笃信。然而,对着站在自己跟前的俞亮,对着他满含温柔的黑眼睛,纵然心里有再多的疑虑,方绪也还是心软了。在目睹了如今的俞亮以后,他实在很难不觉得生生拆开这两个人会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爱一个人很难,爱上自己的同性更难,要耗费无穷无尽的心有戚戚,来换取一个也许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结果。但他的师弟的确是在爱着的,且方绪也深刻地明白:那一定是一种足以挤压人胸膛到窒息的爱。因为只有这样的感情才能使人奋不顾身,心甘情愿地孤注一掷。

  行至拐角处,方绪斜打方向盘,朝电视台演播厅驶去。

  天元挑战赛即将开始。

  “时光!时光!时——光!”

  赵石一路嚷嚷着冲进房间,看见时光坐在床尾,腿上放着一只锦缎做的长方形盒子。“你还待在这里干嘛啊,天元战要开始喽!”他嚷道。

  时光朝他转过脸,点着头:“我知道了啊,我等会下去。”

  “噢……”赵石努努嘴。他刚要离开,忽然眼尖地扫到他腿上放着的盒子,兴致马上就来了:

  “那是什么啊?”

  “这个?”时光看他好奇,就把盒盖揭开,“别人送给我的。”

  他拿出里面的东西,“哗啦”一下展开。赵石定睛一瞧,发现是一把颇有古韵的扇子。

  “扇子?你拿这个干嘛啊,像个老头。赵冰封才喜欢用这个呢!”他望了一眼,大概是想起了赵冰封摇着扇子说话的神情,立刻做了个鬼脸。

  “嘿嘿嘿嘿,谁说光他能用了!”时光收好折扇。他低头在自己身上找了一圈,找不到够大的衣兜,最后把这把扇子别在了裤腰带里。

  “好土啊!”赵石看他把这么一柄有模样的扇子别在腰上,顿时显出了嫌弃的表情。

  “你管我怎么拿!”时光勾手把他脑袋捞到臂弯里,反手就是一顿乱揉,把他头顶揉得像鸡窝一样。

  赵石哇哇乱叫,拽着他的手打闹个不停,喊道:“你等着!这局看完了我们就去磋一盘!”

  “好啊,来啊,who怕who啊。”时光朝他扬起下巴,满脸得意,“昨天咱们仨一起对局,就你一个输给了对面日本棋友,哥几个还没找你复盘呢,这不送上门的么。”

  他一提昨天的对局赵石就萎了:“我那只是屠龙失败了——”

  “那——也——不——行——”

  时光朝他挤挤眼,拐着他脖子往下走,一边嘟囔道:“快走快走,还要不要看比赛了啊?”别着的扇子在腰间随着走动时不时地卡在一侧,那种触觉令时光短暂地走神。

  大堂里被特别搬来的投影屏上,正在直播几十公里之外的天元战现场画面。他二人前拉后拽地从楼梯上下来时,大荧幕上恰好播放到电视台给本次天元挑战赛所撰写的标语,赫然是一排醒目的:“易主之战”。

  大堂里坐了不少棋手,但整体上个个都很安静。赵石拉着他找了个没人的位置坐了,他扭头朝屏幕上望,镜头恰好给到俞亮的身上。

  坐在南侧的几位女棋手互相聚在一起,兴奋地低声谈了些什么。时光朝她们望了一眼,不作声地把头转回去。

  自从成为职业棋手以后,俞亮一直都是围棋刊物和相关媒体的宠儿。身负冠军之子的光环,棋艺卓越而长相清俊,这些都给了旁人关注他的理由;即使对手是赵冰封这种已经占据天元之位长达八年的巨头,转播的大多数镜头还是给了坐在他对面的俞亮。

  不知道赵冰封本人对此会不会有意见。

  想到现在的那位领队,时光耸了耸眉毛。

  “喔,俞亮他看上去很有气势嘛。”赵石喝了口水,评点道。

  “那当然。”时光小声讲。他的目光顺便朝右上角显示的电子时钟瞟了一下。——只能看半个小时了。

  他估算了一下时间,随手又摸到腰间的扇子,手指在扇柄上轻轻抓紧。

  他就没有现在的我。我会比他更强的,请你一定要继续看下去……

  他在心里默念着,双眼渐渐地变得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