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治孤力>第77章

  先从资料室回来的人是方绪,他身上的西装不知道搞了什么,愣是被揉出了好几条长褶子,活像被搓巴过的餐巾纸一样。他把摘下来的眼镜塞在西装的胸口袋里,咬着发干的下唇从南侧拐出来,身后拖着一只带轱辘的行李箱。轮毂“咚咚”地磕在马赛克地砖上,一听就知道箱子里已经装满了。

  他拖到半道,抬首就见到北一楼楼下草坪的边上,四个人正并排挨在一块坐着,齐刷刷地看着他。他眉头一挑,探手从胸口袋里把眼镜摸出来戴上,定睛才算瞅了个大概。正午时分的天已经不落雨了,灰白色的天顶亮得出奇,映得下头并排的四个人四——三双眼睛都黑得发亮。

  他的目光从最右跳到最左,眉头倏然挑了一下。

  “……小亮?”

  他拖着箱子,在一楼的楼底大门口站直,脸上登时挂起了似笑非笑的神情。

  见了方绪,眼看对方过来,他若无其事地颔首:“师兄。”

  “怎么回事啊,你……你们两个?”

  方绪先注意到了他,而后才注意到坐在他身侧、同样浑身湿透的时光。他那探究的目光于焉深感好奇地从俞亮的肩上转投到了时光的脸上。

  时光咳了一声。他挠了挠脸,目光不自觉地游移,瞥到左侧:黄麟先正冲他挤眼睛。“唉,算了。”方绪拨了一下额发,直起腰,“先上去吧,我给你们找条毛巾擦一下。”

  他的脸色有些发沉,单手拎着那只看起来很沉的皮箱,一闷气快步提上了楼。经过自己身侧时,时光才察觉到他脸上不太快活。他缩了一下脑袋,不吭声地跟上前去。

  在他的记忆里,方绪不论如何都是那副精于世故的模样,他几乎从来不把真实的心情表露出来,而这样一个人现在已经把乌云一样的不快活给摆在脸上了,他没来由地感到心惊,一边上楼一边小幅度地朝俞亮直望。

  俞亮就跟在他斜侧。他比时光更快地察觉到师兄的心情,此刻他没有说话,只是朝时光眨了眨眼睛。

  方绪的心思很难懂,也不难懂。

  俞晓旸还在书库做最后的整理工作,办公室钥匙则被方绪抓在手上。他一把开了门,先让时光和其他两名少年进去,俞亮特地走在最后。果不其然,方绪在门口稍微卡了他一下。他扭过头,只听方绪用只有他们两个才听得清的音量说:

  “你在搞什么?”他压低声音,“湿成这个样子,待会儿怎么送老师?——你太任性了。”俞亮没吭声,换了个话接道:“我会擦干净的。”

  方绪移开眼睛,他叹了口气,拽着箱子进屋。

  俞晓旸是半个小时以后才到的。

  他刚进门,会客沙发上坐的几个人就全站起来了。黄麟先率先打招呼:

  “俞老师。”

  他看见俞晓旸朝自己转过脸,随即朝那厢鞠了一躬。

  俞晓旸转过身,肉眼可见地在门口愣了一刻。他回头朝走廊望了一眼,把办公室的门掩上,才又扭过头。

  屋里五双眼睛都在看着他。他朝这几双眼睛点了点头,看见黄麟先时则露出稍感意外的神情。“你怎么来了?”他问。

  “我……呃,我,就是,来看看同学的。”

  黄麟先撒了个谎,他没敢说自己是来瞧老师的。

  “哦。”俞晓旸了然,他把手里的那摞资料垒在沙发扶手上,朝对方道:

  “范筚蓝已经跟他的家人回去了。”

  “嗯……好的……”

  黄麟先别别扭扭地回答。

  俞晓旸没怎么再搭理他,径直走向办公桌的另一头。方绪在边上问他:

  “老师,这里还有要收的吗?”

  “没了。”俞晓旸哗啦拉开了几个抽屉,检查完了以后对他道,“到这里就结束了。”“结束了”。这个短语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时光瞬间有些恍惚。

  “你们都出去吧……小方。”他朝站在沙发最左侧的少年喊了一句,“你怎么还在这?”被他喊到的少年抓着天蓝色的折叠伞,模样很是拘谨:

  “我……我……我来……”

  他揪了好几下裤子,黄麟先看不下去,先替他答了:

  “老师,他来送您的。”

  “送我?”

  俞晓旸挑高了眉毛。

  “嗯……嗯……”

  少年猛点头。他手有些抖,生怕待会儿俞晓旸把自己轰回训练室练棋。

  俞晓旸怔了怔。少顷,他推回抽屉,从办公桌后直起身来,抬手整理桌上最后放的那本台历。

  那本台历是他年初进国青队的时候置办的,过一天就撕一天,如今还剩下半年左右的厚度。

  他平静地整理好剩下的日期,抬眼对那名少年说:

  “谢谢。”

  少年鼓了一下腮帮。他朝俞晓旸眨了好几下眼睛,回首去看后头站的几个人,表情看上去有些怯怯的。

  “你们都先出去吧。”俞晓旸说,他的目光从门口的方绪直扫到时光的身上,中途在俞亮身上停顿了几秒,又掠过,“时光,你来一下。”

  他点了时光的名字。

  时光肩膀一抖。他原本正准备跟在方绪身后出门了,一听俞晓旸喊自己,马上把刚迈出去的半步又收了回来。

  “叫我?”

  他倒钩手指,戳了戳自己。

  俞晓旸在桌后微微点头。

  时光抿了一下嘴,他转头朝门口的方绪和俞亮望了望。俞亮也在望着他,方绪则说:“我们先去外边吧。”

  楼外的雨大约是半个多小时前停下的。

  支路的林荫道一指:

  “去那里。”

  他说着,抬脚就往那里走。时光挠了挠头,他转头又往自己身后看。方绪支着行李箱的拉杆,冲他扬扬下巴:

  “去吧,他有话想对你说。”

  雨后的空气湿漉漉的,林荫道的北侧,几个少年在操场上奔跑,互相追着一只皮球。“在北京感觉怎么样?”

  臂上搭着风衣,俞晓旸靠在林荫道的围栏边上,对着操场发问。

  时光靠在离他一米左右的地方,他看了看俞晓旸的侧脸,也转头看向操场。“还好……”

  他低头玩了几下指甲。这话说得他心里发虚,人不住地扭头朝身后看。如他所料,俞亮正隔着一条支路远远地瞧向这边,眉头拧得紧紧的。

  “‘还好’是什么意思?”俞晓旸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又朝两人的身后瞥去。不久,他收回”视线,“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那,就是‘好’吧。”

  时光抓着头皮说。俞晓旸问他:

  “‘好’在哪里啊?”

  “这就……”时光继续抓头,他想了半天答道,“也,就是练棋。别的……什么也没发生。”后半截话说得他心更虚。要是他脸皮再薄点,这当口大概又得拿眼睛去身后找俞亮。

  俞晓旸轻轻地点了点头,未置一词,只是说:

  “集训生活都是这样的。每天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也不需要你多操心什么别的,安心备赛就好。”

  “嗯……”时光慢慢地点头。

  俞晓旸转头瞧了瞧他,说:

  “最近这段时间,外面可能有很多事情会干扰你。”他讲,“不要管那些东西。”时光低头想了一阵,答道:

  “其实,国家队里的话,大家每天都练棋,休息了就是休息,也不会有人跟你说别的。”

  “那就好。”俞晓旸接道,微带赞许地说,“要珍惜好在那里集训的机会,那里已经是全国最好的训练场所了。你在那里,接触的对手和队友,还有围棋的学习资料,都是国内最好的。不要浪费这个机会。”

  看时光不作声地点头,他把目光投向操场的另一侧。

  “不过。”他轻轻地说,“我倒是没想过你会来。”

  操场南侧吹起了一阵呼哨。伴随着笛子的尖啸,一颗球被踢上了天。时光的视线也被那颗球往天上拽去。那球在天上飞了一阵,抛物线划过半幅操场,闷响坠地,三四名少年随即争抢着呼上去。

  他的视线也跟着落回地面。半晌,他缩了一下脖子,答道:

  “我也没想到……您会离职啊……”

  新一轮的哨声响起,俞晓旸无声地笑了笑。

  “为什么?”

  “因为……您是……您是……”时光朝他看了好几眼,才吞着口水说,“您是……俞晓旸啊……”

  俞晓旸也看向他。

  “所以呢?”他问。

  “所以……所以……”时光有些答不上来。

  他没有设想过俞晓旸离开棋院的样子,从来没有过。大概中国棋坛也没有人这样设想过。引咎辞职这种事发生在棋坛的任何人身上好像都说得通,唯有发生在俞晓旸身上时会令人费解。

  “您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看着操场,时光有些迷茫地问道。

  “会有别人的。”俞晓旸回答。

  “可、可是,您……您要去干什么呢?您不再牵头……中日韩围棋交流的事情了吗?韩国棋院您也不再去了吗?”

  时光忍不住问他。

  俞晓旸淡淡地接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我离开这里,也只是因为我不适合再在这个位置上了。能者配位,古来有之,没有我还有别人在。”

  他对着操场会心一笑,“谁来都一样。”

  时光默默地低下头。

  “……我没有觉得您不配。”

  他犹豫了很久,这样回答。

  俞晓旸望向他。他沉思了一会,目光又朝两人身后瞧了瞧。

  “我配不配。”他答道,“不是我一个人,也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

  时光抬起眼,顺着他的目光往两人身后看,只看见了北一楼前空地上站着的四个人。

  “包括你和小亮在内,棋院国青队一共有二十七个人。”俞晓旸头也不回地说,“今天也只有你们几个来了而已。”

  他说的是事实,事实是没有办法改变,也没有办法反驳的。时光闭了一下嘴巴。风拂过林荫道的两旁,把树叶摇得沙沙响。他不说话,只觉得心里有些难受。

  “不知道有多少次……”看着操场上的情景,俞晓旸平静地说,“我从资料室回来,穿过走廊,经过训练室的门口,回我自己的办公室时,都会看着你们的样子想,‘你们该怎么办才好’?”

  时光抬了一下眼,他望着俞晓旸的侧影,脸上浮现出难以形容的表情。

  “中国有一句老话,叫‘二十岁不成国手,则终身无望’。”他神情淡然地说,“在那个训练室里,年纪最轻的人是十六岁,年纪最大的快要二十五岁了。每一年国青队的二队都有选拔赛,参赛者的最大年龄期限就是二十五岁。时光。”他转头看着身侧的年轻人,“你已经要十九岁了,是吧?”

  时光咬了咬嘴唇,他默认地点头。

  “你知道。”俞晓旸稍带叹息地说,“为什么他们会说这句话吗?”

  时光抿了抿嘴。

  他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

  “我开始练棋的时候,是六岁。”俞晓旸说,“教我入门的是当时隔壁围棋教室的老师,那人只是个业余高手。”

  “跟我一起练棋的孩子,大概有八九个。我跟那人练了一年多,他去找了我的母亲,说‘我已经没有什么能教给你儿子的了’。所以从那时候起,我就换了一家围棋教室。

  “我还记得,那个老师曾经在教室里说过,想吃围棋这碗饭的,四五岁就开始下棋的多得”

  是,很多棋手的入门年龄是六七岁,至于八九岁才学的……”他挑了一下眉,“都算晚了。我不知道你是几岁才开始学的棋,不过,有褚嬴那种老师在的话,你应该也学得很早吧?”

  这话时光可不敢接,他当下就支支吾吾地回答:“嗯……嗯……”

  俞晓旸并未察觉他的异样,他看着操场,有些惆怅地说:

  “假如一个人八岁开始下棋,他起码需要先打一到两年的谱。在这两年里,他每天至少要练四到六个小时,这样才会起到一定的效果。如此往上,学得越深,需要投入的时间就越多。最后,到了即将冲刺定段的时候,有大把的人,会从早上七八点开始就练棋,一直练到晚上七八点,视个人情况而定,上不封顶。”他深吸了一口气,“然而,定段也并不是终点。”

  “在你手上,有今年的三星杯推荐名额。”他静静地看着操场,“假如你真的想通过层层选拔来获得这个名额,首先你需要获得职业棋手的资格,再次你需要参加今年的国青队二队选拔赛。通过选拔赛进入二队以后,按照原本的制度,是阶段性选拔赛的前两名会被提拔进入一队。在这以后,进入一队的人才能得到被推荐去参加预选赛的资格。在预选赛的阶段,你还需要经过至少两轮的筛选,程度视当年中国的参赛名额数而定;最后,在所有的选拔都通过以后,你才能真正拿到现在被你拿在手里的那个东西。”

  时光的喉结动了一下。他瑟缩着肩膀,没敢出声。

  “你的那些室友,包括已经退队的黄麟先,他们所有的人,在往年都参加过世界大赛的预选赛;他们所有的人,都曾经是这样地才拿到参赛资格的。”

  风卷着道旁的树叶,时光抬起脸,目光不由地落在俞晓旸被吹得露出发根的前额上,那里已经布满了星星点点的霜白。

  “……所以,小范他当时才会很生气……”

  时光搓了搓裤缝,说道。

  “永远不要对你不了解的事情妄下定论。”中年人说,“你随口暴露出来的无知,冒犯的可能是别人为之奋斗了一生的东西。虽然……人各有志,也各有各的道理,但是至少在围棋这件事上,你自己也老早就不是门外汉了。这其中的辛苦,你也领略过,我不知道你是否会把这个作为你的信仰。”他皱了皱眉头,“把这个作为信仰,好像有些奇怪。可是,除了这个以外,我确实也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一个人,经年累月地把时间和精力消耗在重复的事情上。

  “下棋……是很累的,这里还不包括你在这个途中会遇见的其他事。上了年纪以后,就越发能感觉到这一点。有时候我的心还在棋盘上,我的身体却只想躺下;我的眼睛还在看棋谱,脑子却转不动了。年轻的时候,时间和体力都多得是,不容易感觉到这种流逝;等年纪上来,就越发感觉到这件事本身对自己的消耗——这其实是一个恒定的过程。不管是年轻人,还是上了年纪的人,都会时刻经历这种消耗。年轻人或许身体扛得住,但是消耗总归会造成疲劳。”

  他拍了一下腿,目光遥遥地看着操场上踢球的少年们,刹那间,他似乎用一种梦呓般的声音说:

  “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才能让一个人长久地重复一件事呢?下棋……下棋很快乐,很疲惫,很痛苦,很激动……回首往事,我已经很难再用喜欢或者不喜欢来定义这件事,它已经成了我的生活,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离开它。生活里是什么都有的,越过了悲伤,就会迎来快乐;超过了快乐,就会得到平静。到了我现在的阶段,有很多东西已经离我远去了……”他顿了一刻,目光变得绵长,“可是,我看着训练室的你们……我看着你们每一个”

  人,每一天早上我都会在想,你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到那个位置上去?已经努力了这么久的你们,难道会以定上段或者拿到了参赛资格为终点吗?你们甘心这样吗?在已经付出了那样多的努力以后?”

  他轻轻地摇了一下头,轻声说:“我真的……我真的很希望,我希望你们都能有结果。”“是能对得起你们自己的结果。

  “但,也许这才是我长久以来唯一无法跟生活和解的事情。

  “身为教练组的一员,我的职责是为中国围棋选拔和培养最好的人才,这也是我来这里的第一天时就想做的;身为老师,我又有责任维护好你们的尊严和成长。可是,到底要怎么做……要怎么做才能同时做好这两件事呢?选择了这里的人,本来就是通过层层选拔和晋级上来的,没有人不清楚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大部分人早就接受这件事了,可我到底应该怎么才能教你们习惯这种事?真的有人会习惯这种事吗?你们需要我教吗?我到底还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呢?我不能永远跟着你们……就算我是你们的老师,我可以帮助你们,一次可以、两次可以,难道每次都可以吗?你们不能只靠我来教你们,你们自己也要教会你们自己。

  “到底做些什么才是对的呢?时间……就这样过去了。我现在看到你,总觉得你进国青队还是昨天的事情。”

  他摸着膝盖,那里近来总是时不时地发僵。他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记得有一年……那时候我比你现在大几岁。那时候我已经是全国冠军了,也获得了去富士通杯的资格。”他捏了捏膝上的拳头,“我满怀信心地去,虽然不指望一下就拿到世界冠军,但也想着能拿到好看的名次回来。”

  “那一年我的对手是朴永烈九段,我输了。本赛第一轮输的。那是我第一次参加世界大赛。

  “我满怀信心地去,又满怀失望地回来。我的老师,当时的国家队教练告诉我,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这不过是你第一次参加世界大赛,不要气馁。我谢过了他的好意。“但我无法掩饰自己的失望。

  “在国内当了那么多的第一名,在世界大赛上却连第一轮都没有通过。我当时想,过去的自己都在做什么呢?明明外国棋手的棋谱,也打过……

  “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你就会觉得世界只有那么大。但有一天,这个世界告诉你,不是的,我还有另外的样子,只是你一直没有看到我。那一刻你会怎么想?会感到恐惧,还是开心,或是迷惘……也许都有。然而对那时的我来说,我只是觉得很失望。

  “在我完全看不见的地方,有很多人都走在我的前面,他们眼里看见的东西,我从来没有看过——就是这样的感觉。”

  他叹了一口气,“不过,后来我才发现,这个我看不见的世界……也许是没有尽头的。”

  “我已经用尽了全力,尽可能地往更远的地方走。但我也只能停在某个地方为止;而你们,可以接着我停下来的地方继续往前走……”他笑了一下,“我真的也很希望,当你们用尽全力,终于越过悲伤、快乐、痛苦,终于得到平静的时候……可以看见那个我看不见的地方。

  “所以……我看着你们训练的时候,我会想……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一定会好起来的。

  “再坚持一下,一定会有回报的。就算没有当成冠军,没有赢棋,至少也可以往更远的地方”

  再走一步;不要让自己停在这里,你们都还很年轻啊。我已经走不动了,但你们都是可以走的啊……不要停在这个地方,那个你看不见的世界,也会等着你自己去发现。你是会走的,不要让自己停下来。”

  一颗球“嘭”地高飞上天。时光禁不住仰长脖子,盯着它在空中滑落。

  “可是,会这样想的我,却也依然觉得。”看了他一眼,俞晓旸慢慢地说,“假如有人想放弃……想离开,这也不是错。”

  时光动了动嘴唇。他把手背在后边,抬眼间,风又撩起了俞晓旸霜白的发根,他忽然感到一阵涌上心头的酸楚。

  “跟很多的竞技项目一样,围棋最开始诞生的时候,是被作为游戏而发明出来的。它最初的目的是为了给人带来快乐,即使是千百年过去,即使练棋和竞技过程都让人疲惫又痛苦,围棋本身能带给人的快乐也没有改变。”他的手指在膝盖上敲了敲,“所以,我也依然认为,假如那种前进的过程,带给你的痛苦已经超过了这种快乐,或者说,这种快乐已经弥补不了你在那种过程中的疲惫……那么,离开未必是一个不被尊重的选择。

  “我们下棋,想下更好的棋、更多的棋,虽然过程历经痛苦,但我们最终的目的,也正是为了收获更多的快乐。快乐就是快乐,不需要被承认,当然也不需要被否定。我们为了它而生活,也因为它而热爱生活;因为热爱生活,才愿意承受生活里的磨难,直到克服它们……”

  他说完了话,忽然轻轻地抽了一下气。他问时光:

  “像这样……既希望你们能越过困难,又觉得你们放弃了也可以……是不是,很奇怪?”

  时光咬了咬后槽牙。一些泪意在他的眼眶里翻涌,来得不明不白。“……我,我也不知道。”他回答,话出声时居然有些哽咽。

  他的反应让俞晓旸有几分以外。他对时光挑了一下眉,良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对你……其实也算不上很好吧,说是无情好像也可以。”他说,“你对我,倒是没有无义,大老远的还来送我。”

  他笑了笑,从围栏边上站直,“话就说到这里了。我没有什么想说的了,也没有什么能再教给你的。”

  他整了整外套,重新披到肩上,看上去想往北一楼的空地方向走。可他只是半转过身子,一时并没有迈开步伐,而是想了一会。过了一阵,他才说:

  “夏天都到了。”

  他望向操场的边上,树叶和草坪,灌木和乔木,蓊翠碧绿。他舒着气,缓缓地说,“一年也要过去一半了啊。”

  “半年过去,我无法和解的事情,到如今也依然没法和解。”他轻轻一笑,“也许是因为这样,我才没能做好吧。”

  时光抬脸望着他,只是说不出话。

  “最终……”俞晓旸的样子看起来很平静,“我没有很好地完成刚进来时,想担负起的职责。“我也没有做好一个呵护学生的老师。

  “我既没有看到更远的世界,也没能照顾好自己的家人。”

  他看向时光,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时光也无言地看着他。

  “有一天,我是说……也许会有这样一天,你坐在了我的位置上。有一天,也许会有学生来,求助你,希望你帮他们渡过难关;或者有一天,你还会发现,你还有一些学生,其实并不适合在这件事上继续下去;甚至有一天,你发现你的学生,资质平平,没有那么好,只是还有梦想。到那个时候,你会怎么去做呢?你要怎么帮助他们呢?”他轻轻地苦笑,“这些,都是我没能做好的事情。此生我大概也没有机会再做好了。

  “一个人练棋,一定也会有……”他抿了一下嘴,对时光说,“很想找谁说话的时候吧?

  “那些看起来没有尽头的作业、任务,竞技的压力,同伴的遭遇……也一定曾让你感到痛苦和厌恶吧?

  “也一定不安过,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被别人给丢下吧?

  “真是遗憾。”

  他摇了摇头,迈步朝前走了过去。

  “离开棋院的路,我一个人走出去就好。”

  他说。

  时光瘪着嘴。

  站在俞晓旸的身后,他远远地目送这位前中国围棋第一人的离去。操场上的哨音长长地拉起来,这位中年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