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从驾驶室的窗里伸出头来，沈一朗喊道，“需要我在这里等你吗？”
细细的雨珠很快在他的镜片上糊起来，又结成水滴往下落。时光撑起雨伞，发现那竟然是一柄缀着黑色斑点的红底伞，那红底还不是他常见的那种深红色，而是明度更高的鲜红，配上黑色圆斑点后一下子就让他想起了一个叫米老鼠的卡通形象。
红色在灰白色的雨幕中明艳得招摇。他抖了几下伞面，脸上不自觉露出笑来：“白潇潇的吗？”
他咧着嘴看向沈一朗。后者一怔，脸上挂起了腼腆的笑容：
“是啊。用完记得还我。”
“嘁，那当然——你走吧，送完俞老师我自己会回去的。”
时光说着，刹那间朝他笑得露出了牙齿。
棋院门口积了一小滩水，他把这柄伞“哗”一下撑开。伞面圆圆张大，像手掌那样盖在他的脑后。他把伞的钢骨柄翘在肩上，轻踮着前脚掌往棋院大门里走。
主干道上人丁稀落，少数的车辆停摆在靠右侧草坪的一带。时光扛着伞，走到北一楼的下方。他抬起头，偶然发现北一楼的第三训练室还亮着灯。
身后渐渐靠过来两道人影。他扭头望了望，看见方绪和俞亮分别撑着两把藏青色的伞站在那儿。他眨了一下眼睛，歪头对俞亮看了一眼。
俞亮也在看他。然而只是那一眼，他很快把眼睛撇开了。
时光不作声地把视线收回去。
“老师还在阅览室那边。”方绪说，他抬手往南边一栋稍矮一点的楼指去，“我和小亮过去搬吧。”
他这话说的时候并没有看着俞亮，而俞亮只是举着伞，没有任何表态。时光想了想，他转头看着楼上，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我想上去一下。”他看着楼上说。
“上去？”方绪疑惑地看着他，“老师收拾完资料才会过来呢。”
“嗯，我上去……有个事。”
时光用脖子卡着钢骨伞柄，腾出手来往楼上指了指。
“那你去吧，有我们就行。”方绪点点头。
跟他打完招呼，时光手脚不停，三两步走到楼梯口。
他把伞面收好，边用上边的带子扎好边朝楼上走。
试试看……一定要试试……
他对自己说。
第三训练室是国青队二队常用的集训地之一，此时正是早训时段，他扒在后窗上往里张望，看见里边一半多的位置都坐了人。
二队的所有人几乎都在这里了。
他在窗后停了一会，视线从里面人的身上一个个地扫过。
所有的人都在那，除了106的人，他的室友们，还有他自己。
这种奇异的空缺，使他在想推开后门的时候产生过刹那间的犹豫。“我真的还属于这里吗？”他突然想到。
——“所以……你就做好准备，在未来，把我们都甩在身后吧。”
——“世界上的人有这么多，总会有人在前边等你上前去的，只不过我们都不是那个人而已。”
他从窗前移开手，耳边似乎响起了邓柯平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点点的雨水随着风打进走廊里，雨滴嗒嗒地敲打在走廊的扶手上。听到门里传出来的那种忽高忽低的、密密的、交头接耳的讨论声，他的心砰砰地跳了好一阵。
“是不是我不长大，就不用面对这些了？”这样的问题，他曾对似乎还在虚空中的褚嬴发问过，没有人会回答他；而现在，要回答他这个问题的，是他自己。
在雨声和人声中，他伸手握住了门把。
一股莫名的倔强和执拗冲上了他的心扉，他无言，只有心音在不停地回荡。“褚嬴……我发现，人能比他们想象的自己更坚强。”
他在心里说道。
深吸一口气，他推开门。
后排有人朝他看了一眼，似乎是愣了一下。这种停顿没超过十秒钟，时光看见他闪电般地转过头，朝座位另一边的人说起了什么。
时光蹙了一下眉，他直觉地感到那两个人说的话可能与自己有关。他有些不舒服，于是把脸转到另一头，恰好撞见一双正好在打量他的眼睛。
“哦，时光！”那人看到时光，整个人看起来都惊了一下。他摸了摸脖子，对时光打招呼，“你怎么……过来了？”
他的潜台词就好像时光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似的。
压下心中的不适，时光抿了一下嘴，走上前去。他说：
“我是来送俞老师的。”
“哦……哦。”那人恍然大悟，点点头，“俞老师的话，他好像是今天早上走啊。”他说着，抬手往后门外面指，“往那里走就是了。他的办公室，你去过吧？哈哈哈，他现在还没有搬走”
呢……”
时光面无表情地朝他指的方向瞅了一眼，又别回头。他看着那人问：
“那，你要去送送他吗？”
“呃……我？”那人听了他的话，诧异地指了一下自己。
时光点点头。
“我……我啊。”那人赔笑，“我就不去啦，我成绩不好，他又不喜欢我。”
他那满是寒暄的态度，让时光心里有点失落。见他转头继续做死活，时光没有再说什么，他重新把目光转向别的地方。
一个稍矮的身影撞进他的眼帘。他眼前一亮，声音忍不住稍微拎高了些：“阿桂！”
被他喊到的背影猛地一颤。然而，那背影的主人并没有回过头来。
时光暂时没察觉到什么异样，他快步走上前去，看见这名叫阿桂的少年正趴在棋盘前，两眼盯着面前的棋形。
他只是盯着，人却一动不动，老半天也没有落子。
时光站在他跟前。他原本脸上带着点笑容，等了半天，却见阿桂只是趴着，没有抬头看他。他先是愣神，笑容也微微收敛了。
“……时光啊……”
阿桂抓了抓头皮，他慢慢地从棋盘前抬起眼睛。
“你、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去北京了吗？”他小声地问道，眼神却很是闪躲。“……我回来，送送俞老师。”
时光迟疑地看着他，还是如实答道。
“俞……俞老师啊……”阿桂又开始抓头发，他的脸色也变得惨白，“嗯……他，他好像是，是……明天走吗？还是后天？”
“是今天，今天走。”时光提醒他。
“哦……”
阿桂缓慢地点着头，又把视线落回棋盘上。
眼看他又要沉默，时光不免有些焦急：
“那，我们要不要去送送他呢？”
“……送？”
阿桂怔怔地抬起头，看着他。
“送……俞老师吗？”他问。
“对啊。”
“那……你去送就好了吧。”
他答道。
他的回答让时光呆了好一会。
“……可是，为什么……”他有些艰难地措辞，“为什么，你不去呢？他的办公室……离这里也不远。”
“为什么我们要去啊？”
一道声音突然从后座传来。时光一个抬头，他看见一个坐在第三排的少年眼神冷淡地看着他。
“他布置的任务，只有你才能全部完成。”少年说，“虽然他自己不怎么说，但我们都看得出来，他最满意的学生就是你。”
时光瘪了一下嘴，垂在身侧的手捏紧了。
“技不如人，我无话可说。”少年继续道，“可是，他是我们所有人的老师，不是你一个人的老师。只对你满意，那我们算什么呢？我们也很努力，但是他只会挑我们的错而已，就算我们做得好，他也不说什么好话。”
“别说了。”阿桂突然朝后头喊道，“别再说了。”
“是啊。”另一个少年制止道，“不要再说了，干嘛要对时光说这些话啊？”
那少年愣了一下。他的脸憋得红红的，当下他咬了一下下唇，对时光压低声音说：“抱歉了。”
他憋着一张脸说完，反手“啪嗒”盖上书，揣在腋下就出了后门。
看着空荡荡的后门，时光的眼神稍有恍惚。
“……对不起啊，时光。”阿桂在一边低低地说，“我不能答应你。”
时光微微地转下头。他看着阿桂，嘴唇张合了一下。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阿桂抹上书本，他的表情充满苦涩，“我现在还是，不太想见到他，我是说俞老师。我……”他咽了一下口水，下一秒，他的眼睛变红了，“我看见他，我就会……我就会想起小范师兄……”
他咬着下唇，眼眶里逐渐渗出泪水，“我到现在还是记得，小范师兄想轻生的那天，跟他下了最后一盘棋的人是我。”
他抹着眼睛，忍住抽噎，断断续续地解释道：
“我一直很后悔，我一直在想，要是当初能发现他不对劲，那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了……”他捂住眼睛，肩膀一抽一抽的。时光的肩头垮了下来，他一时无法言语。
他没有理由再说什么。
“时光，其实，你不用来的。”靠窗而坐的一名少年出声道，“你就在北京下你的棋就好，俞晓旸九段也会乐意你这么做的。”
时光皱起了眉。他感觉自己喉咙深处哽了一下，却发不出声。
“我大概能理解，俞晓旸之所以这样对待我们的理由。”少年平静地对他说，“的确，都来到这里了，所有的训练都是为了参加比赛。我们这些人，哪个不是一点点大就开始下棋？我最长的时候，每天甚至要下十个小时，小时候还曾经把自己下到中暑。其实苦一点累一点，熬熬也就过去了，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以前定段的时候，道场的老师还会拿戒尺打我手呢，论严厉，我觉得他还不如我当时那个老师，所以我对他倒是没什么意见啦。
“他作为教练，给我们讲好棋、复好盘，推荐人才的时候足够公平，这就已经尽到职责了。正因为他尽到了自己作为教练的职责，所以现在，我也是凭着自己做学生的本分来说话的。
“我想，好好下棋就够了吧。”他沉吟了一下，“毕竟，比起我们的心情如何，他大概更希望看到我们的棋越下越好吧。”
他说完，对时光点点头，又扎回棋谱堆里去了。
“时光。”阿桂突然低低地说，“你不应该再来这里的。你看……你看俞晓旸的儿子，就俞亮。”他讲，“除了每个月的分组赛，他几乎从不到这里来。”
他闭了一下嘴，才接着说：
“你应该跟他一样才是……你跟我们，不一样。”
时光咬紧了下唇。他的手在桌沿上捏紧。
“……为……为什么？”过了很久，他只能这样问道。
“你知道，为什么三星杯的推免名额刚下来的时候，王翀那些人那么不喜欢你吗？”阿桂看着他，他的表情很是神伤，“因为他们都不能甘心，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被你超过了。”
“而且，你还是俞老师最满意的学生。”他轻轻地说，“俞老师从来没对他们满意过。”时光的双眼沉了下来，他半晌说不出话。阿桂难为情地朝他一笑。
“就是这样了。”他讲，“很逊，对不对？”
“阿桂讲的没错。”靠窗边的少年又抬了一下脸，“你就跟俞晓旸的儿子一样就好了，本来你也已经是国家队的人了。美邓还在参加预选赛，你却已经拿到了代表中国参加本赛的机会，而我们——我们却还在为这个月的考核做准备。你看，我们手头上要着急的事情全都不一样呢。你已经比我们在更高的台阶上，干嘛还要再回头看呢？就算你回头看，你也看不见我们呐——你只能俯视着，才能看到我们。”他摇了摇头，“我不喜欢被你俯视的感觉。”
他的话让时光僵硬地站在原地。
后门忽然响起一阵窸窣声，这声引起了好几个人的回望。
时光的反应则慢了一拍。当他转头缓缓看向后门的时候，他的眼睛陡然瞪大了。“俞——俞亮？”
倒数第二排有人惊呼。
时光瞪大了眼睛，他怔怔地看着后门的身影。
那的确是俞亮。
紧扣在门把上，关节绷紧泛白。
“俞……俞亮？”
时光怔了一会才往后门走去，他奇怪地看着他，“你没去阅览室那边吗？”他走近俞亮。对方却只是张着乌黑的眸子看着他，神情冰冷。
时光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
走到这样近的地步，他才发现对方捏在门把上的手非但绷得泛白，还在微微地发抖。
他早就在这里站着了吗？站了多久？时光的脑子里一时很凌乱。他下意识朝后看了一眼，只见其他人早就把头掉了回去，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跟身边人谈论起手边的事情来。
“跟我走。”
俞亮没有多言。他沉冷地朝训练室内扫了一眼，绷紧下颌，一把抓住时光的手臂。“呃，等等……等等啊！”
时光被他拽得直往门外滑，他一边想把自己的手臂往回拉，一边掉头往身后看。果然如他所料，整个训练室的人都在用好奇的目光朝他们俩探头探脑。
他一咬牙，赶紧把手臂用力扯开，对俞亮低声喊道：
“都说了让你等等了！”
在他前方半步远的地方，俞亮也停了下来。
时光吁了一口气。
雨声啪嗒啪嗒地滴在不锈钢的走廊扶手上，他平复了一下呼吸，这才定睛看向前边。
灰白色的天光浸透了整条走廊，俞亮一身黑衣，对着他的背影绷得笔挺。他的左手拎着还在滴水的藏青色雨伞，右手捏得紧紧的，一条青筋从他的腕线往肘部鼓起来。
“……我早就说了。”他朝前扬了一下颈子，依然没回过身，“这不是你的事，你这样只会让自己难过。”
时光憋了一口气。
他抿紧嘴，良久说：
“我还想试试看。”
“别再试了，不值得。”
俞亮朝他转过身。他深深地望着时光，“你不能说服他们的，不要再固执了。”他说。“哎，你居然说我‘固执’啊？”时光被他讲得一愣。
“你不要管我。”俞亮的眉头紧了一下，他朝时光轻轻迈出了半步，“我现在是在说你。”“你……你你你，你没有资格说我！”时光怒了。
“我就是要说你！”俞亮也有点气恼，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压下火，“你为什么就不能明白？
你跟他们不是一个层面的人，他们也不想接纳你，当然不会听你的话！”时光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
他瞪着俞亮，一时气血上头，牙齿咬得咯咯响。
“所以……别再固执了。”俞亮朝后退了半步，“他们归根结底，是不喜欢我爸，这跟你完全没关系。他们不是也这样告诉你了？所以你还在执着些什么呢？你根本没有办法说动他们。”
他一气说完，转身往楼下走。
时光摒着气。
他朝俞亮的背影望了半天，突然站直了身子。
一口气从他的鼻子里喷出来。他动了动肩膀，转头倏然大步走进训练室的后门。“这个，你还有用吗？”
他一步扎到倒数第一排一个刚记完谱的少年身旁，指着他桌上散落的一只揉了的纸团问道。
“呃……啊？”
那少年显然被他吓了一跳。少顷，他反应过来，愣愣点头：“没、没用了，没用了没用了……”
“好。”
时光一气呵成，伸手把那枚纸团抓在手里，转身飞快地冲了出去。
俞亮此时已经走下到下一层了。时光不用多赶，他趴在楼梯间上层的扶手口，就能看见俞亮刚走过楼梯转角的身影。
他咳了一声，捏紧手里的纸团，用力中气十足地冲楼下吼：
“俞亮！”
他这声吼得够响，整个“回”字型的楼梯间上下全都听得到。
俞亮当然也听到了。他背后一悚，满眼惊诧的扭头。
就在他扭头的瞬间，一团纸带着一阵风一把砸中了他的额头。
被纸团砸中的力道并不重，但俞亮心中更多的还是震惊。他往后退了一步，扭头看见滚在地上的那团纸，先怔了一会，才瞪大了眼睛往楼梯上边看。
慢慢放下刚抬起来的手臂，时光正气呼呼地从上往下瞪着他。雨中的天光逆着他的脸，让他的表情成了黑糊糊的一团。
俞亮使劲地眯了一下眼睛，他想看清时光的脸孔。
“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时光朝他吼道，他握紧右拳，在扶手上砸了好几下。拳头磕到扶手上，磕得“咚咚”响。
“你说‘没有办法’！”他的声音在楼梯间里回荡着、盘旋着，“你根本从来就没有尝试过，一次也没有！结果你就说‘没有办法’！难道他们所有人的全部想法你都知道了吗？你根本没有去看过他们，你也没有跟他们说过话，你怎么就知道没有办法！你试过所有的办法了吗，你就知道‘没有办法’？”
他说完，狠狠咬了一下牙，转头朝走廊另一边的楼梯跑了过去。
对着已经空无一人的楼梯间上端，俞亮怔怔地站了很久。
时间越近中午，外头的雨就下得越大。
时光把他带来的伞忘在了训练室的门口，等俞亮在北一楼外的草坪绿化带后边找到他时，他从头到脚都已经淋得湿透了。
撑开雨伞，拎着那柄打眼看上去颇为卡通的伞，俞亮在北一楼的门口站了好一会，才朝那道抱膝坐在草坪边上的身影走去。
感觉到身旁有人来，时光也只是瞥了一下。
俞亮抿了一下嘴。他霎时间很难说得出什么，但时光已经湿透了。
在考虑了一会到底该走过去跟对方一起用伞还是该把手里另一把伞递给对方之后，他选择把那柄很卡通的伞递到时光的跟前。
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那柄伞，时光的眼神在湿哒哒的刘海后边晃了几下。他吸了一口气，气提不上来。于是他沉默地别过头。
“……时光……”
俞亮低低地喊他，声音随着雨声一起响。
时光还是不接他话，也不接他手里的伞。现在他整个人都像在水里泡过一遭似的，细细的水流像小溪一样顺着他的头顶直往脚下淌。
僵持无果。没一会，俞亮猛地拧紧眉头。
他把伞收了回去。接着，他把自己的伞也收了起来，随手往身边的草坪上一扔。
草坪上那两把伞堆叠在一起，藏青和黑红，全都被雨水淋得湿哒哒的。
同样湿哒哒的还有他，现在又多了一个俞亮。
雨声沥沥，他一抬头，就看见俞亮身板笔挺地杵在他面前，仿佛在跟他较劲似的。没多久，俞亮也被淋得浑身滴水，他的刘海甚至因为湿重而耷过了他的前额，边沿还把他的两只眼睛都给挡了。
被挡着眼睛估计很难受，然而俞亮还是站得笔挺，手都没动一下。他这模样竟然有点滑稽。时光瞪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好歹憋住了那有点想笑的心情。
又过了几分钟，他有点挂不住脸，先开了口：
“你……你把你那伞，打起来。”
俞亮站得笔挺，雨水在他的鼻翼两侧小溪一样地往下淌，他的下巴颏也在滴水。“不要。”他回答。
“啧……你干啥啊？刚刚不还劝我打伞呢吗？”
“我现在改变主意了。”俞亮接道。
“……啥，啥主意啊？”时光拨了一下湿透的刘海，手搭凉棚架在眉骨上瞧他，“打定主意洗雨水澡？”
“既然你不肯打伞，那我也不打。”对方说。
嘿，这是跟自己杠上了啊。
时光在心里摩拳擦掌。
他就不信了，跟俞亮比杠，他还能输了？
雨声从淅淅沥沥渐渐变得滂沱，两个落汤鸡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互相大眼瞪小眼地盯着对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道踩着积水而来的脚步声在两人身侧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声惊呼。
“哎哟喂，这俩在干啥呢？”
来者瞪大眼睛，伸长脖子，看世界奇观似的左右摆着脑袋朝两人直瞅，一边瞅一边乐：“嫌夏天太干了，在这儿求雨吗？卧槽，今年两千零几年啊，这么封建迷信？”
这声音听来十分耳熟。时光猝然一惊，他转过头，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撑着一柄明黄色的伞，对着自己直笑。
他的嘴唇顷刻间张成了一个“O”型。
“阿……阿先！”
故人久未见，他像弹簧一样从地上蹿了起来，满脸不可置信，“你……你怎么来了？”黄麟先抿了一下嘴。
他的笑意收敛了一些，“美邓告诉我老俞辞职了，所以我今天来送送他。等明儿，我就去一趟N市。”他顿了一下，“去看看小范。”
时光在原地愣了一会神，他扭头往俞亮那厢看。
俞亮也已经转过了头，看着黄麟先。
黄麟先也转过头，他现在才发现这个被淋得跟他家楼下那条长毛狗一样的人居然是俞亮。
他在心里一声卧槽，心说这前后对比也太大了，简直没有给他一点反应的时间。“你好。”
大长毛狗很有礼貌地用俞亮的声音跟他打招呼。
“……你、你好。”
黄麟先打着招呼，一面在他脸上到处找。找了半天才发现这家伙的眼睛被刘海给挡住了。靠，看起来更像那条长毛狗了啊。
“时、时光……”
草坪南侧又多了一道人声。
这厢的三人同时朝那里看去，只看见一个撑着天蓝色伞的少年一脸腼腆地站在那里。他看起来还有些不安。
时光朝他看了看，很快发现他就是之前那个借给自己一只废纸团的人。
“那个……”突然被三双眼睛一起盯着，少年看起来更不好意思了，“我，我就是，我，呃……我也是来，送俞老师的……”
他说得很小声，“他给我讲了很多的题，还替我复盘……我觉得，他现在走了，我应该送他一下。”
他说完话，可能是太紧张，开始社恐发作一般地搓自己的裤缝。
时光愣神地看了看他，又往回看了看黄麟先。
最后，他看向了俞亮。
盯着俞亮那耷拉了一额头的湿刘海，他抬手抓了抓自己已经灌满了水的颈子里，忽然“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你看……我就说吧……”
他笑着，抬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