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先听到的是一段弦乐：一段多声部的谐谑合奏。入夏以来，北方的天空本应比在方圆的时候亮得更早，但今天他却是在这片弦乐映衬的昏暗里醒来的。钢琴的触键音在不久以后流淌出来，他朝下拉开被子，往左扭头，视线被床沿挡住了，他听见外头滴滴哒哒地传来下雨声。他想起自己在地板上跟人挨了一夜。现在他的后背有些酸痛，脖子也僵了，睡地上不是个好选择。
他揉揉眼睛，声线含混地问：
“俞亮，几点了？”
他问的是身侧那个已经坐起来的年轻人。那人支着左膝，把一册书摊开在躬起来的右腿上。兴许是雨天的早晨明度不够，他把桌上的台灯给拆了放到了“床”边上。
那年轻人朝时光瞥了一眼，扭头抓过摆在一旁的手机瞧了瞧。
“五点半。”他放下手机，“你再睡一会吧。”
钢琴的乐音从他的耳麦里持续漏出来，时光打了个哈欠。他翻身朝半撑起下巴，伸手去翻对方腿上放的书。这事儿干得很容易，几乎没受什么阻碍。他抄过那本书的时候，也只是朝对方吐了吐舌头，丝毫没有打扰对方看书的自觉。
“我看看——这啥？坂田荣男？”他翻到扉页念了一句，“你还需要看这个吗？《激战的课题》？”
“打扫阅览室的时候看见了，就拿过来了。”黄色的台灯灯光涂抹在俞亮的眉梢和眼角，时光转了一下眼睛，目光稍稍偏移到他半开的领口上。
不在赛场上也不在外面，脱去正装、领带和衬衫，身上穿着白色棉麻双层T恤和卡其色长裤的俞亮，看起来比平时更像时光的同龄人。
“怪事，他是什么时候醒的，该不会一直都在这里看书？就没有试过叫醒我吗？”忽然想起这个问题，时光的脸上表情僵了僵，某种发烫的情绪让他很想把脑袋往被子里缩。
“坂田荣男的棋风犀利。”俞亮稍微挪了一下身子，翻开他面前的书，“虽然他曾经败于吴清源之手[i]，不过比起吴清源先生，我倒是更喜欢他一些。”
“……呃。”对他说的东西，时光只能挠头。他连当代棋手都认不全，就不用说坂田荣男这种半个世纪前的棋手了，“我、我只听说过他的治孤能力很强。”
俞亮想了想，低头默默地翻了一会页，“是不错。”他道，“在当时是好手，现在来看的话也有很多可借鉴的地方。治孤也只是众多围棋技术里的其中之一而已，擅长治孤的棋手有很多，比他稍晚一些的赵治勋在治孤上也很有见地。不过……”他笑了一下，“他们的棋其实都很不一样。本来的话，就算是同一种技术，到了实战中变化也是层出不穷的，各人有各人的棋路。”
“好奇怪啊。”时光说，“我还以为你会更喜欢韩国人下的棋。”
俞亮失笑了，“因为我在韩国学的棋？”
“嗯……应该是这样。”时光稍微侧过身，让自己面朝着旁边翻开的书，“我们在棋院的时候，打的很多谱也是韩国人下的。”
“最近几十年前。”俞亮接道，“韩国的棋手确实是棋坛主流……”他掀了一页，“我在韩国的老师，当年却是师从日本棋院的。李赫昌他们确实很强，可是我自己的话，大概会更喜欢他一些。”
“那——”时光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坐起来，抱住膝盖问道：
“你最喜欢的棋手是哪一位啊？”
这个问题，时光觉得大约不会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好奇。俞晓旸的名字早已被写进中国当代围棋史，作为这样一个人的儿子，又会喜欢什么样的棋呢？
“……你可能不认识他。”俞亮朝他望了一眼，他摸了一下颈子，“高川格。”“高、高川格？”时光一愣，“他嘛……”
“那么惊讶干什么？”俞亮笑了，“想象不出来吗？”
“我之前听同寝的人说过他啦。”时光皱着脸说，“据说他的棋当时老被人批评没有力量。他好像……”他挠头，“现在听起来也没有其他人强的样子。”
“是这样没错。”俞亮点头，“单从棋来看，他的算力和斗志比坂田、藤泽这些人要弱一些，不过他善于把握形势，棋风儒雅，棋形更是优美。”他停顿了数秒，才说，“他的棋，有一股绵延柔和的力量……”
“那啥……儒雅的棋风吗？”时光这回真笑了，他把半边身子陷在被窝里，肩膀笑得一抖一抖，“对不起，这个跟你好像不太配。”
俞亮也不生气，而是跟着他笑了，“谁说一定要喜欢跟自己一样的棋了？”他笑了半天，不忘反驳对方。
“可是，这人的棋，听上去跟你差得好远啊，就让人很难想象嘛。”时光笑了一阵，把自己从被窝里拔出来，“要是你说喜欢李赫昌那样的棋，还比较容易让人相信呢。”
俞亮朝他挑眉。他沉默了一阵，说道：
“李赫昌他们，确实很强。棋手只会一代比一代更强。可是……”他有些犹豫，时光好奇地望着他。良久，他才接道：“我……并不认为围棋只是决出强者的博弈，至少不全是。”
他探手翻开到书上某一页，朝上指道：
“这里面其实有很多张谱，有些谱……在我看来下得并不好。坂田的棋很犀利，虽然可能不比现在的一些韩国棋手，不过在当时也是棋坛有名的力战派。”他的小拇指在一着单托上点了点，“力战刚猛，在博杀的时候优势很足，但很容易就会把盘面搅得很——”他想了想，用了一个词，“难看。”
“……可是你自己下棋也会……这样啊？”时光提醒他。
“我的老师朴永烈九段曾经说过……”俞亮转向他，“一盘棋是两个人完成的艺术品。”
“围棋的技艺只会不停地往前进步……棋手在博弈时想求胜的决心也不会改变，可是——也许只有我是这么想的。”他说，“下棋的人，大概都不会甘愿让围棋只成为博弈工具的。
“因为不想这样做，才会不停求索，寻找更多更好的、更高效、更优美的对策。既要求胜。”
又想追求这种美观……这大概就是棋手天生的矛盾吧。”
他说罢，指了指底下的书，“等赵冰封来了以后，我们可以去找他要棋院书库的钥匙，那里面的存货比方圆的棋院多多了。”
他对赵冰封居然直呼其名，时光听了觉得好笑。他想起赵冰封是俞亮新初段赛时的对手，很快又会是俞亮天元头衔赛的对手，不禁随口说道：
“你跟赵天元很熟悉吗？”
俞亮从书上朝他抬了一下眼。“不熟。”他干脆地答道。
“呃啊？不熟？”时光疑惑地看着他，“可是，你爸……我看好像跟他挺熟的……”
“他们早年应该都是国家队的，队友之间认识也没什么……”俞亮读了半页书，他皱紧眉”头，想想又否认了自己之前的话，“不过，爸跟他应该也不熟。”
“……啊？为什么啊……”时光完全不懂他的意思了。
俞亮翻着页的手顿了顿。他抬起脸，看着时光一脸困惑的神情，轻轻地叹着气，笑了笑说：
“你在国青队呆了这么久，也没有跟所有人都熟或者成为朋友吧？”
他的话让时光心里打了个顿。犹豫了半刻，时光默默地点头。
“有时候只是……认识而已。”俞亮翻到了下一页，没有看他，“爸跟他应该也是这样的。”
“俞老师……我也不知道他跟谁比较相熟。”时光搓着自己膝头的衣料，“他在棋院里，平时也不太讲话，跟我们的话。也许他跟桑主任话会多一些吧？”
他讲着话，仔细留意俞亮的神情。然而俞亮只是看着书，并没有抬头，似乎也对他在说什么漠不关心。
“……其实，我到现在还是记得自己刚进队时的事情。”他手下揉紧了，“我……我好希望他能表扬我一下，说点好话也可以……他明明就会说的。我们寝室里的其他人，把他布置的做完，他都会对他们说‘做得好’或者‘辛苦了’，轮到我就什么也没有……”他鼓起了腮，“我当时觉得好失望。”
“那你也不理他不就好了？”俞亮扫了他一眼，他的表情有几分难以察觉的冷漠。
“你也没有不理他啊。”时光抿着嘴，看向他说，“你去找他拿东西也好，碰见他也好，看起来……并不像是不理他啊。”
“会寄予希望，所以才会失望；不要再寄予他希望，你就不会失望了。”俞亮轻轻地翻到下一页，“这种事又不难做到。”
时光朝他盯了良久，“你说错了。”他说，“你明明一直就很在乎这件事。”
俞亮微微拧了一下眉。“我没有。”他道，“我十五岁以后就没有再对他有过任何指望。”
“说是这么说啊，要是哪天被他夸奖了，你指不定有多高兴呢。”时光吹了声口哨，学着不知从哪个电影里拷贝来的pose轻佻地一甩头，“你敢保证你没这么想过？”
俞亮从书页上抬头凝视他，时光见他终于直视自己，也把脑袋朝他歪过来，还冲他挤挤眼睛。“我说得对吧？”他得意地使眼色。
饶是下雨再久，天色也在渐渐地放亮。除了亮着小台灯的“床头”，屋子里的其它东西都沉浸在短暂的亮灰色中。借着微弱的天光，俞亮的眼睛在时光穿着深灰色短袖的上身流连，他嗅到了一股清晨时分的烟味。
“其实我觉得……我觉得你挺好的。”时光没察觉到他的眼神，他抓了抓下巴，吞咽着唾沫说，“只是……只是会有些人，可能，不太喜欢你。”
他话说到这里，语气中还是掩饰不住地透出落寞。他伸手在鼻子上挠了挠，俞亮诧异地望着他鼓起来的肩头，他又一次体会到了那种心脏被人捏住往外掏的感觉。
“我……我真希望他们都能喜欢你啊。”时光说着，他压着脑袋，低头摁自己交错在一起的十指，“虽然你自己应该不在意……可是，我真不希望你被别人亏待。”
他鼓了一下腮。俞亮朝他侧目了半晌，他微微地笑了一下，眼睛却撇向了另一边。
“是我的话。”他说，“我倒是会觉得，别人都不喜欢你才比较好。这样的话，喜欢你的人就只有我了。”
他语出惊人。时光愣神地看了他几秒，爆笑：“俞亮你有病。”
俞亮看了他几秒，也坐在原地笑了。他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缓缓地止住笑，低声说：“嗯，我大概确实有病。”
他确实有病。脑子里反复地想，反复地盘算，算计对方有没有回应自己，算计对方回应了多少，算计自己付出过的都要拿回来。这几乎成了他的心魔，他自己都不明白这种执着出自于何处，这世上已经有人亏待过他。他曾在五六岁的时候苦苦地执着，从五岁坚持到九岁，没有哪次不是在对父亲的期待中拿起棋子，但直到他赴韩留学的那年为止，甚至直到现在，他都没有等来自己想要的那种回应。他不想承认，可他知道，自己已经等不到了：时间是一把朝前的箭，开弓就不会再回头。
他想要的东西明明就很简单。
的书，伸出食指和拇指，轻轻捏了捏俞亮搭在右膝上的手掌：
“哎，这本书你都看完了吗？”
他捏了几下。俞亮堪堪回神。话题跳得太快，他先往时光手上瞥了一眼，才点了点头，伸开五指与时光的手相扣，“看了大半了。”他答道。
“……这么快？”时光有点惊讶。
“不是很难的书。”俞亮解释。
“那你……”时光想腾出手翻页，一扯胳膊发现他手上扣得还蛮紧，他叹了口气，放弃了，“那你看过的都能记得住吗？”
俞亮想了一会，接道：“现在应该还能记得住。”
“……这么牛叉？”
做贼似的对着俞亮：
“那我就考——考你？”
他朝俞亮直挤眼睛。俞亮抿嘴而笑，“你考我？”他挑眉，“考什么啊？”
“啧，得意啥啊你。”
时光一看他那神情，就知道这小子尾巴翘起来了。他转了转眼睛，把书倒扣在一边，起身爬到他背后。正当俞亮想扭头的时候，他喝到：
“别，别回头。”
“……你干什么？”俞亮背朝他问道，果然听话地没动。
“考你啊。”时光屈起食指，指关节在他的背心里敲了敲，“用心感受，用心，知道吧？”俞亮在前边轻笑，他不知道时光要卖什么药，只任对方在自己后头作弄。
时光鼓了鼓腮。他拖过一边倒扣的书页，随意翻到其中一面，对着上头的棋谱，用食指指尖在俞亮的背后划拉起来。
“咳，我现在跟你讲啊。”他露出了一点坏笑，“这里呢是……三路之七。”他把食指和拇指并拢，鸟喙一样地在俞亮的背肌上啄了啄，“然后这里是，五之九。”他在另一个地方敲了敲，“好啦，下一步是什么？”
前边的人一时没动静。时光心里可得意坏了，难得看俞亮吃瘪，真是要多爽有多爽。他正准备替对方接话，对方却突然往后伸出一只手，倒扣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拽着往背心一带移。
“是在这里。”俞亮答道，控制着他的手，把它晃到自己的后背心一带，“往下一点，左下角挂角。”
他说完，才扭过头，朝时光一笑：“我说得对吗？”
时光呆滞了几秒。
他赶紧探头朝书上瞧了一眼，这下他咽起了口水。
“对……对的。”
他放下书，也丢开俞亮的手，抓着脸颊咕哝：“还真记得住啊？”
“因为刚看完不久，棋形也不复杂。”俞亮说着话，再次一把捉住他的手臂，“我还没考过你呢，别走。”
“啊？”时光一怔，他连忙说：“我没看过那本书啊！”
“考你学过的。”
俞亮冲他微笑，笑得他眼睛都看直了。他正想问“那你要考什么”，对方却闪电般地伸手，在他腰上掐了一把。
这把掐得并不重，但属实让人猝不及防。时光本来正想挪个位置，哪知道他中途来这一下，一时间重心不稳，脸朝下摔进了被子里。
“……干嘛？”
时光半蜷着身子，一手捂着被掐过的部位冲俞亮低喊。他看俞亮一脸笑开了的表情，登时有些着恼：
“让你考你就考呗！这么不老实干啥！”
“下次我会注意的。”俞亮答得很没有诚意。时光朝他做了个鬼脸。他还想发作，后颈上倏然被人覆了一只手。
“我还没说要考什么。”
俞亮半撑住上身，俯到他的耳侧。他说完话，用鼻尖顶了顶时光的耳后。时光半边都麻了。他吸了吸鼻子，声音又涩又黏糊地问：
“那你想考什么？”
他这话没能说完。俞亮抬腿跨坐在他的腰上，把他两边的腰肋部分都夹紧了。时光把脸埋在被子上，心里狂叫不好，他后背心往下的位置上顶了个不得了的东西。他深吸一口气，没忍住吐槽道：
“你怎么这也——”
俞亮俯下身，把他的T恤一直往上撩到靠肩的位置，露出一大片背部肌肤。那里常年不经晒，看起来比其他部位要白很多。他笑了笑，撑在时光的背后，沉着呼吸，从时光的后颈轻蹭着往下，时光刚觉得痒，他却一口含住了后颈下部那处微微凸起来的地方。
“啊——啊？”时光很是诧异。他感觉俞亮的脑袋贴在后背里蹭来蹭去，感觉很奇怪。他一手扶住对方的脑袋，扭头问：
“你……你不憋得慌吗你？你还不——呃，处理一下？”
再往下太耻了，他说不下去。他吞着口水，勉强扭头，往后看，隐隐瞧见俞亮跨坐在自己后腰上的裆部鼓得都凸出来了。
“刚才。”俞亮抬起脸，在他的脸颊上蹭着，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响，仿佛某种兽类，“你摸我后背的时候……我就有感觉了。”
时光哑然了。他自己也是个带把的，深知他们这年纪的人在某方面都很“脆弱”，一点“打击”都受不了，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这回他居然是自己坑自己。他忍了几分钟，用手推了推俞亮的脑袋：
“那、那什么……”
对方慢慢抬起头，两眼湿润地看着他，似乎在控诉他打扰了自己。时光也不多啰嗦，他说：
“你……你要干就干，能不能……能不能，别啃我……”
他说着，往自己背心里一块指了指。虽然看不见，但是他能感觉到那边肯定是一片红，“就，你……该干嘛干嘛，不要啃这么用力好吗，你这样搞得我好像是一盘菜啊……”
“……对不起。”
俞亮低低咳了几下，面色泛红。时光的抱怨居然还让他有点受用的意思。他低头吻了吻时光背后那块泛红的肌肤，时光这时问了：
“你还没说你要考什么？”
“差不多了吧。”俞亮答得很随性，“你的耐受度看起来比昨天好多了。”
时光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俞亮朝他抬抬眉毛，他给了时光很充足的消化信息量的时间，双腿顺势松开时光的腰，只在对方的腰侧落下浅吻。
“考完了，就给你个及格吧。”他笑了笑说，起身就想出门。
时光摸着腰后，他侧过身，朝俞亮喊：“那你那个——”
“它自己会消下去的。我自己也行。”俞亮望着他，两眼一滞。不久，他低声说：
“你自己那个，也得解决一下。”
时光朝他龇牙，做了个凶恶的表情。
用得着你说吗。他抱住头，两眼看向自己同样鼓起来的部分。
[i]坂田和吴清源进行过两次十番棋，被吴从先相先打成定先的是第二次十番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