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床脚，唰一下抖开新的被子，一下在床上铺开。被角的另一边毫无悬念地打着正低头捣弄手里随身听的俞亮身上。
看见俞亮戴着耳机一脸懵地回头，时光朝他龇牙一笑。他搓了搓手，单膝跪在床沿上，一手扯住被角，一鼓作气朝床中央一滚。
俞亮恰好坐在他滚动的尽头，没赶巧地被时光撞到了腰际，手里的随身听差点被撞得掉出去。然而他并没做声，只是神情平静地伸手摸了摸时光磕到他髋骨上的那块头皮，“你想好了？”他收回手，又瞥向自己的随身听，“今晚要睡这里吗？”
“那不然呢，别的房间还没打扫。”时光翻了个身，随手摸摸刚被俞亮揉过的头顶，乖乖趴到床的另一边，叠着双臂，卧在床头，心里多少有点忐忑。这个单人寝的床不算太大，时光感觉只比他自己在棋院宿舍里的那张宽个小几十公分，两个大小伙子睡，肯定不算宽裕。
俞亮望了望他，继而发出一声叹息。
“好吧。”他这样说。
他拉开自己那截被面，时光不免把脸埋在手臂间偷笑。不知道是不是他心理作用，今天下午以来俞亮一直很依着他，哪怕他有意作弄，对方最多也只是笑笑。这情况属实新奇，时光一面咂摸个中滋味，一边心想，哪天他这模样要是被棋院里的其他人看见了，估计非得把眼珠子掉出来不可。
他正托着下巴出神，忽然感觉膝盖下被面被人一抽。他“哎”了一声，扭头看去，看见俞亮已经单手把他自个儿的棉絮和被子都扛了起来，转身甩到地上。
“咦？你干嘛啊？”
他从床头盘腿坐起来，奇怪地往地上望了几秒，稍后他渐渐懂了，眼睛立刻睁圆：“你该不会，是要打地铺吧？”
“嗯。”
俞亮背朝着他，蹲在地上拉着棉絮接道。
书桌上的台灯亮着一截，暗黄的灯光映在他微湿的发顶上，绕出一圈发着细光的发涡，从背后望起来居然有些毛绒绒的感觉。
时光瘪了一下嘴，他在床头盘腿干坐了一会，只发着憷；眼看俞亮半蹲的背影左左右右地拉动被角，他咳了一声，眼睛盯着天花板一角，小声说：
“你又不是没跟我一床挤过。”
俞亮拉被角的手顿了一下。他扭过头，黑白分明的眸子在台灯光线的阴影里闪烁。“今天不行。”他回答。
“为什么不行啊？”时光鼓了一下腮，问他。
俞亮理着被角的手照旧保持动作，不过这回他的态度似乎稍有迟疑。在时光不断朝他投去不解的目光时，他貌若随意地扭头朝床上瞧了好几遍，每一次都非常不巧地跟时光的眼神对了个正着。直到最后，他实在有点绷不住，干涩地说：
“……现在跟你挤一块，我今晚会睡不着。”
“睡不着？”时光眨了好几下眼睛。
“嗯。”俞亮闷声道。他从地上站起来，抢在时光朝他提问“为什么睡不着”之前几步跨向书桌，把台灯拧熄。
“哎，怎么现在就——”
“睡觉。”
黑暗中，时光用力眨了几下眼睛，看见俞亮背朝自己躺下去的身影。
他努努嘴，也扯住被子在床上睡下。
宿舍里空荡荡的，哪儿都没有人，走廊外也静若无声。他把脸紧贴在枕头上，只从被子里露出双眼，看见路灯昏黄的灯光穿过梧桐树叶，斑驳投射在墙面上的模样。他轻轻地眨着眼睛，耳朵里仿佛听见马路上传来的那种沙沙的响声，这响声与背后俞亮平稳的呼吸声大概是一伙的，它们挠得他耳道里发痒。
“俞亮。”他试探般地唤道，“你没睡着吧？”
“……可能快了。”床下边看不见的地上有人答道。
“去你的。”他拽了一下被角，在床上翻了个身，把自己往床沿边上拱，一面往地上伸头，“睡没睡着你自己不知道啊。”
底下的呼吸声粘滞了一会，没接他话。他在床沿上半撑起上身，有点锲而不舍的意思：“地上你擦干净了没？就这么睡吗？”
俞亮大概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很无奈，“擦干净了……你就睡觉吧。”他说，躺在地上拽了一下被子，借着晚间窗外的光线，时光认清楚了他的后脑勺。
他在床沿边趴着朝对方张望，没多久，他坐了起来。
黑暗中响起一阵窸窣的声音，那是织物摩擦时惯有的。起初俞亮没有留意这种响动，而当他真的有所察觉时，有人却从他的左手边把他盖着的被子哗啦一下掀开了。
“时光？”
他猛地从地上坐起来，两眼在黑暗里瞪得老大，睁着看见时光没事人似的掀开他被子坐进来，打挺平躺在他身侧的位置上。
“床上位置是不够，不过地上还挺宽敞的。”
时光微阖着眼睛说道。他把两臂交叠着枕在脑后，惬意地哼了几下调子，随即装起了睡。
旁边的人好像没有动静。他闭着眼睛等了十来分钟，连一点响都没有。他疑惑地开眦相望，却瞧见俞亮正直愣愣地坐在身侧望着自己，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容，脸上却掩不住地发烫。
“咳。”他动了一下胳膊，让自己躺得离对方远一点，“你不睡觉了吗？”
俞亮还在望着他，外边的灯光把他的眼睛照得亮晶晶的，时光还能看见这一对亮晶晶的、投射着星星微光的眼睛正因为眼睑开合的频率而闪动。
糊使他犹疑了。“……你是真的不想跟我睡啊？”他问道，一只脚却已经伸出了被窝。他把自己往外扯了一半，堪堪就准备爬回床上，口中嘀嘀咕咕地说：
“那行吧，你不喜欢跟我睡，那就让你一个人……我寻思着那床还是你的呢，就让你睡地上，怪不好意思的。”
他抓了一下头发，还没来得及把另一只脚撤出来，腰间就突然一紧，拽得他一个踉跄，人朝后摔进了一个温暖而坚硬的怀抱里。
时光被吓了一跳，他稳了好几下身形，偏过颈子时差点被对方的下巴颏打到眼睛。他吞了几下口水，从对方的颈子里嗅到了一股铃兰的味道，那是沐浴露的香型，他自己身上也有。他想动动胳膊，无奈臂弯被对方卡紧了，卡得他一张脸在黑暗的掩护下黑黑红红地转个不停。
抓得这么紧干什么，又没人跟你抢。他腹诽。
他小幅度清了清嗓子，扭头说话时稍微把脸离对方的下巴远一点，“你都要闷死我了……”他小声讲。
俞亮好像闭上了眼睛。他把下巴磕在时光右肩的颈窝里，说话间嘴唇贴着那里的肌肤一碰一碰的，弄得时光浑身发麻。
“……喜欢的。”他轻声说。
时光又吞了一口口水，他现在反而有点后悔了。
不应该找他的，起码不应该现在找他。但要是现在让俞亮放开自己，好像根本不可能。
他僵硬了数十秒，俞亮也不多说话，只是搂着他躺回原处。他一躺下，就听见时光憋不住的笑声。“笑什么？”他问道。
“我怎么觉得，你在把我当抱枕啊？”时光一边说，一边把他的胳膊往边上搬。俞亮手臂到胸膛一带的肌肉都比他自己的要硬得多，垫在腰下面他嫌硌得慌，就更不用说入睡了。
俞亮在他背后笑了笑，伸手把被子拉平到两人的肩头，很识趣地把手臂抽了出来。然而，当他拉好被子的时候，却看见时光朝他转过了脸，眼睛扑闪着望向他。
“……怎么？”他盖好被子，只露出右边眼睛对着外头，另一只眼睛则陷在枕头里；时光则是对他露出左边的那只眼睛，两个人就这么眼对眼地瞧着。
瞧了一会，时光笑起来，“没啥，就是……可能。”他吞吐不已，“这回要真的睡不着了……“唉，这可怎么办。”他说着这种话，居然当着俞亮的面前打了个哈欠。
俞亮一下子挑起右眉，“你这不是已经要睡了吗？”他问。夜色已经深沉，他的嗓音听起来很是柔和。
“……我九岁以后就没有跟别人一起睡过了……”时光揉了揉眼睛，目光开始低垂，眼睑有”
一搭没一搭地往下落，“没想到有一天居然会跟你睡在一块。”
他说完了话，眼睛却睁开了一点，不过还是持续地打着哈欠，“其实我也不是不想睡……”他眼睛打着闪，“就是觉得……不能这么快就睡过去……
“从昨天到今天……好像在做梦一样，我到现在还没有真实的感觉呢……我觉得好像不够，你好像有很多的话想对我说……结果都没有说嘛……我还不能现在就睡过去——明天你会不会就不见了……”
他搭着眼睛，絮叨地说个不停。
俞亮没有说一句话。他蹙了一下眉心，借着窗外的灯光，他模糊地瞧见了时光将要睡去前的神情，那是一种完全不设防的模样……他在被子下面伸出手，掌心轻轻贴在时光的脸颊上。
夜色在房间里静静地流淌，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在这昏暗的夜间融化了。而假使他真的整个人都融化了，他胸口中的那个器官应该也不会融化——现在俞亮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的存在：坚硬、固执、像动脉的血一样跳着，稳定地把握着他全身的内核。他用手指轻轻抚摸着时光的脸颊，胸口中的那只核里就会一股又一股地生出那种被人往外掏弄的感觉，弄得他又难受又快活。
“你讨厌那样吗？我是说……在浴室里的。”他犹豫着，压低声音问道。
时光哼了哼，他搓了搓鼻子，一把捉住俞亮伸过来的手腕，困兮兮地把对方的手掌揣在怀里，倒真跟个揣抱枕似的，“不会啦……就是地上太脏了……”他困意汹涌地答道，嗓音听起来都有点黏糊糊的。
被他握在心口的手紧了紧。
“……那，你是想——”俞亮刚想说下去，时光又嘀嘀咕咕地接道：
“不过你看起来很舒服，就无所谓了。”
手掌还窝在对方的怀里，俞亮倏然间有些恍惚。时光所说的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也跑到他的心里来了。他的呼吸声粗重了片刻，最后化出压低的问话：
“时光……你……”他顿了一下，“你能……靠过来一点吗？”
“……啊？”
时光朝他撑了一下眼皮，他看起来懒乎乎的，“靠过去吗？”
“嗯。”
时光吸了吸鼻子。
他有点困懵了，人像只钻草垛的兔子，把脑袋埋进被子里划拉了一阵。所幸俞亮的手还被他揣在怀里，他就顺着对方那只胳膊往上找，最后终于找到了对方的左胸口上。俞亮的胸膛偏硬，他不太喜欢，找了半天只好把颈子暂时搁在对方的胳膊上，这下把他弄醒了不少。
“你要怎么办啊。”他忍不住抱怨，“这样睡我好难受。”
俞亮还是没绷住笑。他摇了摇头，却一翻身把时光压在了身下。小心地避开对方身上的关节部位，他把脸完全埋进了时光的颈窝里。
“这样就不硌了。”他总结道。
时光这下是完全醒了，他伸手往俞亮肩上戳了几下，嫌弃地说：
“可是你好重啊，被你这样压一晚上我还不变成面饼。”
俞亮睁着眼睛想了一下，感觉有道理，“那换你压我身上？”他提议。
“可以。”时光一盘算，这提议靠谱，欣然接受。
俞亮也不啰嗦，他撤高身子，翻过来平躺回原来的地方。时光则打着哈欠，学着他的模样把自己压到他身上。
“……我靠。”他趴在俞亮的胸前，刚闭了一会眼睛，就不乐意地开口，“睡你身上感觉跟我夏天睡麻将席一样，哪儿都硌……”
他咕哝着，下半截话还有没说出来的：面前这“麻将席”可不比夏天那竹子，它是血肉之躯，滚的、烫的，结实，并且暖烘烘地散发着铃兰香气，又把他整个人都接住——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接住啊，他想到这里，人几乎都要恍惚了，好像他自己成了空中飞舞的灰烬，飘飘零零地就坠入了这道怀抱里。
他把下巴搁在俞亮的胸膛前，没一会眼皮轻轻耷拉起来，眼前好像也浮现出许多入梦前的掠影。
俞亮不作声地偏头朝自己胸前的头顶上望了一会。他慢慢地稳住呼吸，双手在被子下面交叠，松松地搭在时光的后腰上。
“等我睡着了我可能就会滚下去的。”时光打着哈欠说，闭着眼睛酝酿睡意，嘴巴叽叽咕咕的，“你可得把我接住……”
他闭了良久的眼睛，睡意却怎么都回不来。困倒是困的，睡却是死活睡不着。俞亮的呼吸就在他头顶绕着，眼睛一闭反而会感知得更鲜明，更可怕的是他还会联想起两个人在浴室里干过的事情。这一想他不光是睡意没了，而且还越来越精神。
在叹了一口气之后，时光幽幽睁开了眼。
他就不信俞亮这小子现在能睡得着。
正好对方的手臂还环在他腰后，他满腹的坏心思就这样起了头：趁俞亮没有防备，他探出两只手，伸到对方腋下挠了几把。
他抓了好几下，发现身下的人毫无动静。一仰头就看见俞亮眼含揶揄地望着自己，那神情似乎欲说还休。
时光被这眼神噎了一下，不禁问他：
“……你……怎么没反应啊？”
俞亮转了一下眼睛，“你再试试？”他答道。
“再试试？啊？”
时光不信这个邪，他又在俞亮的腰侧抓了几下，结果对方真的毫无反应。他奇道：“你不怕痒吗？”
“不怕。”
俞亮的回话中似有得意。
时光气短地撤回了手。“好吧。”他的好奇心没了，打了个哈欠就重新钻回被窝里。
被面底下一阵窸窣。时光略有知觉，他睁开眼睛，一只手已经把一块有些冰冷的东西塞进了他的耳朵里。
“这啥……”他伸手去摸耳朵，指腹与对方的指尖擦过，他整个人都小小地愣了一下。
俞亮则不甚在意地收回手，转头去找他的随身听。“耳麦。”他说，注意力暂时放在他那只随身听上。
“啊，你要放催眠曲给我听吗？”时光从他胸前半撑起来问他。
他用手指顶了一下刚塞进耳道里的东西，须臾，一连串钢琴的乐音从耳麦里传来。他一怔。
俞亮摆好他的随身听。他重新磨正身子，让自己躺平，一手把另外一只耳麦塞进耳道里。
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光景，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有二十分钟，也许本来没有那么长——时光分明记得有一些旋律在耳麦里重复播放了好几次，他想，俞亮可能设置了单曲循环。他并不通音律，也没有听钢琴曲的爱好，一时间竟然只是嗅到了满鼻子的铃兰气味。
他在俞亮的胸膛上伏下身子，眼睛发着呆似的，端详着撩开一半窗帘的窗外。树的影子在那里摇曳，风在树里摇曳，窗户发出细细的响声，混进了钢琴的旋律里，像落进雨中的眼泪一样难以察觉。
那旋律在持续地回放，把他带入很深的地方，兴许是比心海更深的深处。它带着他钻进去再钻出来。恍然间，似乎有一阵混了眼泪的雨落在他的屋顶，也淋湿他的肩头和眼睛。
“最近几天睡前都会听。”俞亮在他的头顶说，这话音也几乎融入了琴声中，“今天你来了，可以一起听听看。”
“感觉。”时光轻轻地在他的胸口眨眼，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听着听着，眼底微微地有些热意，“很忧郁……”
“忧郁”，这是他能想出的所有形容词的极限，而他确信，那种旋律引起的是比这更深刻的心痛，最深刻的感情大多都是无法形容的。
他伸手想调整耳麦，却不小心把那东西碰掉了。他扭头想找，俞亮已经顺手把那只耳机捡了起来。时光眨了一下眼睛，他的耳朵被两根指腹生了棋茧的手指捏了一下，紧接着这个轻微的动作的，是对方塞进来的耳麦。他一下子别过脸去，感受到一种百口莫辩般的羞怯。
“……你还喜欢听这个啊。”他没话找话地说。
“一开始是因为有人说，听古典音乐会提高记忆效率。”俞亮接道，“所以才找了一些来听的。”
“后来呢？后来……就喜欢了吗？”时光捂了捂耳麦，以免它再掉下去，“这是谁写的啊？”
“嗯……肖邦的E小调前奏曲。”俞亮顿了片刻，早前搭在他后腰上的手稍稍地动起来，几根手指按键一样，在时光的后背上以某种规律按动着，“这支曲子很特别。”他说，“左手的和弦变化很丰富，但右手的旋律却很简单……有时候右手的旋律好像想追上和弦，有时候和”
弦又会化入右手的旋律里。”
“你讲就讲，不要动手，不然我就下去了。”
俞亮抿了一下嘴。“我没有很用力啊。”他辩解道，皱起眉头，露出一副被打断的神情。时光瞟了他一眼，心下又不忍起来，遂找了个别的什么打岔道：
“……唉，真是越来越难睡了。”
他说着话，重新回归到先前安静的模样。
俞亮朝他贴在自己胸前的头顶直望，他轻轻地吐气，双臂朝对方的背后交叠，以恰到好处的力度搂着。“我把它关掉吧。”他小声说。
“现在就关？我还挺喜欢的……”时光抬起脸，与他对视，“你以前可从来没给我听过这种东西，你也没告诉过我你喜欢什么，哦……下棋不算。”他一笑，“这回可算是多了解一些了，好歹让我多高兴一会嘛。”
俞亮瞧着他，眼里蓄着碎落的微光。“我确实有过很多秘密。”他说，“不过你已经知道最大的那一个了，别的……不那么重要。”
“最大的那个？”时光朝他挑了一下眉。
“难道不是？”俞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最大的秘密，只是你而已。”
听他说完，时光愣了良久。
“我最大的秘密。”黑色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他，“我最不想告诉别人的事情……你已经知道了，时光。
“我不想跟任何人提起你，也不想他们看到你——就连这种想法，也是我的秘密……有些秘密可以说出去，给一部分人知道；有些……则最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他在昏暗中别了一下嘴角，“我也不是小孩子，我知道什么应该，什么不应该。只是——”
他停顿了很久，像是想不出该怎么说下去。在一片寂静的夜色中，他的手掌在时光的背上摩挲着。
“我没法不这样想。”他回答得有点艰涩。
“……你……”时光仔细地思考了一番，才说，“比如说……要是我……要是我拿到了世界冠军呢？那样的话整个棋坛的人都会看见我的……那样的话，你会生气吗？”
“当然不会？”俞亮被他说得一愣。他很快露出有些气恼的表情，伸手捏紧时光的脸颊，一边往外拉一边问：
“难道你觉得我是这种人？”
“不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时光赶紧拍他的手背，“我这不是好奇嘛。”俞亮这才松开手，然而他的脸上还是残留着一些愠怒的神情。
“哎呀，这就不好了，别生气、别生气嘛……”时光连忙伸手摸他的头发。
他那哄孩子似的动作让俞亮哭笑不得。他叹了一口气，探手抓住时光的手腕，腰部一个发力，一把将时光掀在身下。
“靠。”时光低声惊呼，感觉屁股和后背都被突然这一下硌得发疼，要不是俞亮把一条手臂垫在他脑后，他怀疑自己的头能一下被地面磕晕，“大哥，你下回打个招呼好吗？”
他出声抱怨，声音却显得很虚弱：俞亮整个人几乎都罩在他上边，那股铃兰的香味简直要从他的鼻腔外冲到他天灵盖顶上了。他干咳了一声，眼睛都快不知道往哪看了。“又干什么？”他眼神飘忽地问道。
不是说好了要睡觉的吗？现在都过了多久了？
他在那里眼神飘忽，为的不过是避免跟俞亮对视。两个人距离得太近，他很怕一不小心就演变成浴室里的情景，那样可就太难收场了。
俞亮没有搭话。他只是抚摸着时光的脸颊，似乎发出了轻微的喟叹声。
有什么好摸的，靠，到底在摸什么？时光在心里咬牙切齿，感觉自己被摸得脸都快熟了。他勉强收拾好情绪，提醒道：
“你再不睡，天就要亮了。”
抚在他脸颊上的手停了停，他听见俞亮笑了。
“那你就先睡。”
“我睡……个啥啊。”
势就要挥起来，俞亮的脸却突然朝他贴了下来。
“我——”
那只刚攥起来的拳头终究在半空僵住了，时光也瞧不见他现在的样子，不过他可以想象得到，现在的自己恐怕正四肢僵硬地躺在原地，身上还伏着另一个人。
那人不光欺上他的身体，用来垫在他脑后的手臂还转移了阵地，转而搂紧他的肩膀。时光的眼睛在拂面而来的香气里瞪得老大。
两片柔软而温热的嘴唇紧贴在他相同的部位上，不用力，也没有任何深入，反而像点水一样轻盈，一碰一碰地触着他的嘴角，再到他的唇珠，之后是他的脸颊、鼻尖、眼睛、额头……他想说点什么的时候，那两片肌肤再次贴回他自己的唇上，这一回比上一次重了不少。他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同时也用力把身躯往下沉。
他的上腹部已经被抵着好一段时间了，但这也没有办法，这么亲来亲去的不出点事故才怪。
俞亮很快就发现了他的小动作。他直起身，轻轻咳了几下。“对不起。”他松开时光的肩膀，“我——你很累了，早点休息吧。”
他的话语里呈现出一股刻意压抑出来的冷淡，而时光只想在心里笑话他。俞亮往后挪了一下，掀开被子跪坐起来，好像想走。
时光也禁不住坐直了，他一口叫住对方：
“你……你等一下。”他抓了一下耳朵，“就，你那个——你那个，你不然……你要怎么弄啊？这大晚上的，你——”
“我去一趟洗手间。”
俞亮扼要地答道。他回答得越简单，时光就越头上冒汗，他连忙拉住对方的胳膊，假装没事一样地接道：
“你这就别了吧，反正……反正咱俩也不是没有……过……”
他讲一句话简直能咳十下，不然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缓解尴尬。
俞亮却摇了摇头，把胳膊从他手中抽离。“你累了。”他坚持道，“睡觉吧，这种事我自己能处理。”
我当然知道你能处理，这不是废话嘛，哪个男的不会自己弄啊。时光有点崩溃地心想。他在大腿上拍了一下，不甘似的，朝俞亮已经站起来的身影问道：
“你真……真不要我帮你啊？”
“不要。”俞亮转过头，有意把大半副身子都晾向另一边，好避开时光的视线，“你睡觉就行了。”
时光无语了，他咬了一下下唇，“嘿，你这人——”
他正想出言数落，对方却一句话把他堵了回去：
“我不想你太累。”
时光张着嘴，直接呆在原地。
寝室门“砰”地关上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回神，总感觉自己头顶已经沸腾到可以冒烟了。“这、这个人——这人真是——真是——”
他嘀咕了半天也嘀咕不出个所以然，只有手在被面上无意识地攥成拳，朝下不痛不痒地砸了一记，也不轻，也不重，也不愤怒，也不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