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除了捱开一道缝的窗外,四下里皆是无声。
辗转进入了房门内。酒店房间的地毯足够厚,吸走了他大部分的足音。
“永夏哥?”
他试探性地呼唤道。回答他的只有电视机中的人声和中央空调运转的杂音。
他进来前早就敲过三次门,次次都无人应答,好在他身上有高永夏给的房卡,这才不至于在门外干等。套间的走廊很短,五六步便能到头。经过走廊,最先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开着一点缝隙的客厅窗户,整套实木家具围绕中间的地毯摆放着,正对窗户的电视墙下方,挂屏上正映着一部进口外语片。
他伸长脖子,朝里间的卧室望了一眼,又是空的。走廊西侧的浴室里也没有人。他在原地站了片刻,弯下腰把手臂上挂的购物袋挨个放下来。当他直起腰的时候,一条光着的小腿好像在余光边一闪而过。
他先是一呆,而后意识到了什么,赶忙绕到背对着门口的沙发面前,果然发现一道四叉八仰横在上头的人影。见到这种情形,他的眉头稍稍一拧,但脸上更多地挂着的是一种早有预料的了然。“哎,永夏!”他喊道,边用手去推挤那人从毛巾被下边露出来的胳膊。
对方似乎是睡着了,毛巾被一直拉到头顶,从底下露出光着的胳膊。洪秀英晃了他好几下,那人才懵里懵懂地转醒,窸窸窣窣伸出左手,把脸上蒙着的被子拉下。
那正是高永夏。他下午两点多才回房,简单冲了个澡就往沙发上一窝,不料居然睡着了。
他迷蒙着睡眼,看见是洪秀英,口齿含混地问道:
“几点了?”
洪秀英却答道:“太善先生都复完盘了。”
高永夏一怔。他从沙发上撑起上身,慢慢地坐起来,抬手抓了抓睡塌了的头顶。“哦。”他干巴巴地答道。
“‘哦’是什么意思?”洪秀英盘腿在他面前坐下,一脸无奈地说,“日焕说,太善先生还问他你为什么没去。真是的。”他苦恼地说,“你这样很任性耶,太善他说不定会跟李九段说的。”
“那就让他去说吧。”高永夏打了个哈欠,一副全然没放在心上的样子。他在沙发上翻了个身,把脸朝向里边,只把自己的脊背留给洪秀英,“反正去不去都一样,还不如回来睡觉。”
洪秀英盯着他的背影瞧了一会,鼓鼓腮帮子,挪了一下坐姿,“听……日焕说,你上午没接受采访就走了。”
背对着他的年轻人安静了片刻,幽幽回答:“有什么好采访的,难道要我传授失败经验?
哼……”他扯了一下滑到肩上的被子,声音陡然放轻了一个度,“我是输了嘛。那些棋迷啊,大概不会喜欢听吧。”
“但是,你可是,主将啊。”秀英接道。
“那就给我一点特权啊,我是主将嘛。”高永夏背对着他说,“主将就不能因为觉得太丢脸所以不想接受狗屁采访吗?有没有搞错。”
“你——”秀英扭着眉头,对他的行为感到非常棘手,“因为你没在,日焕被记者包围了哦。”背朝他躺着的年轻人久久地没有说话。
“……嘁。”他抬起右手,挠了挠自己的脸颊,又把手缩回薄被里,“那些人就喜欢这样。”
“而、而且——”洪秀英咽了咽口水,“中国和日本来的人,他们也在那里。你这样的话……会很失礼。”
“那样不是正好吗。”高永夏冷笑道,“本来我就是个没礼貌的家伙嘛。”
“如果只是没礼貌,也就,算了。”洪秀英嗫嚅了半天,小心翼翼地说,“永夏你这样,特别、特别小气耶。”他说着话,把双腿伸开,换成抱膝而坐的姿态,“就好像你输不起棋一样。”
对于这个评价,高永夏也只是拉高薄被以示回敬。
“随便他们怎么说吧。”他的声音从薄被底下模模糊糊地冒出来,“而且‘输不起’又是什么话,输了棋还要笑嘻嘻的吗?他们是傻瓜吗?”
“那——那。”洪秀英挠头,“那也不能翘掉复盘吧。参加复盘的都是我们棋院的棋手,也没有外人……”
“啧,秀英你很啰嗦耶。”高永夏终于从沙发上一翻身坐了起来,他皱着眉头说:“要不要去复盘不是自愿的吗?那我不去又能有什么问题。”
洪秀英皱着鼻子,斟酌了一番才说:“可是,也复你的盘了啊。中国和日本的棋手都有去。”
高永夏抓了抓脖子,满脸郁闷地说,“我真是要被你打败了。就是因为中国的棋手也去所以我更不能去了嘛!”
“那又有什么关系?他们……又不会嘲笑你的。”洪秀英讲。
“这跟他们……没关系。”高永夏小小地翻了个白眼,“嗵”一下翻身躺了回去,照旧把被子拉得没过肩膀,“我……我在开幕式上嘲笑过那个家伙。”
“那个家伙?”洪秀英有些错愕,稍后他才想起高永夏指的是谁,“时光吗?”他问。
“管他叫什么。”年轻人的声音里充满不甘,“总而言之,我的确说了大话,结果却输给他了。再让我去这家伙面前,我会很丢脸耶。不要了吧,我才不要去。就拜托日焕那家伙好了。”
洪秀英闻言,立刻愣住了。过了一阵子,他才难以置信地开口:“就、就只是这样吗?”
“啧。”高永夏在沙发上翻了个身,从被子底下露出半边眼睛来觑着他:“所以说,你到底在纠结什么啊,你要是没事就快点走啦!我现在很困,我一点都不想跟你说围棋的事情!从现在开始我最讨厌的东西就是围棋了!我一点都不想知道!”
“但但但但是,你——”洪秀英还没来得及说下去,高永夏又打断了他:
“但是什么但是啊,你放心吧,我不会怎么样的!我只是觉得很丢脸而已!我不会丧气也不会怀疑自己更不会去找棋院那些老头辞职的,我只是想找个地方睡个觉,拜托了!”
他一口气说完,把被子拉过了头顶。
洪秀英眨巴着眼睛,朝他那蒙得宛如木乃伊的睡容盯视了整整一分多钟。“但是。”他犹犹豫豫地说,“太善先生还需要你投票呢。”
木乃伊动了一下:“投票?”
“嗯……”洪秀英缓缓点头,“北斗杯最佳棋手,太善先生说,就让参赛的选手自己投票。”“这种事,不应该是主办方来决定的吗?”高永夏问他。
“我也以为是这样。可是,日焕跟我说,尽量让我们自己来选比较好……交给、交给主办方的话,不知道会选成什么样子。”
沙发上躺着的年轻人安静了一会,伸出右手,把盖在脸上的被子往下揭了几寸。“下午的时候,都选过了吗?”他露出眼睛问道。
“其他五个人都选过了,现在就剩你了。”洪秀英说,“日焕讲他有发短讯给你。我看——你”应该还没看吧?”
“嗯……没看。”
高永夏半撑着手臂,又一次从沙发上坐了起来。这回他把身上的薄被团了团,抬手丢到了自己对面的那排沙发上。
“给我吧。”
他丢完被子,朝洪秀英摊开左掌。
“啊?”洪秀英看了看他摊开到自己面前的掌心,“给你什么啊?”
“啧,手机啊。”
高永夏不耐烦地接道。
感觉到衣袋里的东西震了几下,林日焕“唔”了一声。他放下手里的筷子,发现自己满手都是油,只好对坐在身边的羽根说:
“羽根君,麻烦你把我口袋里的手机拿出来。”
“噢。”
羽根喝了口茶,空着另一只手去掏他的衣兜。
“嗯。拜托你帮我打开。”林日焕朝手机外显示屏上瞅了一眼,“应该是永夏的。”
“喔?”羽根捏着那支手机,打眼一看,果然是新短讯提醒。他马上用筷子往时光和小林的面前敲了敲,“喂,高永夏的投票来了。”
“来了吗?”小林正叼着一口肉,听见他说高永夏的信息来了,连忙狼吞下去,喜滋滋地凑”
到他面前:“快打开快打开,看看他写了谁的名字。”比起小林快活的神情,时光的脸上却有些瞬间的茫然。他看着羽根“啪嗒”打开手机盖,一时连嘴里咀嚼的动作都静止了。来得这么快吗?他心道。他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意这种细节。最佳棋手只是很不起眼的小事,他连主将战都赢了,即使没有得到这种称谓,他的心中也不会感到遗憾。按理来说是该这样——假如另一个得到了两票的人不是俞亮的话。时光低下头,咬住吸管,狠狠地啜了几口。他不知道在意这种事情会不会让自己显得斤斤计较,但只要另一个人是俞亮——只要这个结果是在自己和俞亮之间做选择,他就必须得在意,因为它是把他同俞亮比较的结果。诚然,他投的那票是给俞亮的,这件事之于时光,几乎是一种毫不犹豫的选择,可时光不觉得自己会因此停止和俞亮之间的较量,从很久以前开始,到更久的将来,这种较量都不会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也不可能远离。只要他和俞亮还在下棋。“靠,好运的家伙。”羽根看了一眼新消息,努努嘴,把手机扔到桌上。小林赶紧接到手里,他朝上一看,“哇”了起来。“哎哎,时光!”他抓着手机,把显示屏递到时光面前,“高永夏居然投给你耶!”时光猛眨眼睛,眨了好一阵子,稍稍笑了笑,脸就突然红起来。“是……是吗?”他抓着头发,眼睛快速朝面前的显示屏一转。“是啊!”小林摇了摇手里的那支手机,“你看到了吗?”“呃……”时光看得两眼茫然,他抬起脸答道:“我不认识韩国字。”“哎呀。”小林悻悻地阖起手机盖,把它还到林日焕的手上,“我还能骗你吗,就是你的名字。对吧,日焕?”他转头问林日焕。林日焕也看了一遍新消息,看完便抬起脸,转向时光,点点头。“这也太走运了。”羽根喝了一大口可乐,看着时光,心有不甘地说,“高永夏居然会投给你。”自打林日焕点了头,时光就晃起了神。这会儿他觉得自己好像正漂浮在肥皂泡里,上午对局结束后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又回来了。他在晃神的肥皂泡里遨游了很久才悠悠转醒,眼前朦胧现出一只上下挥动的手掌。“喂?”小林的手在他快要发直的眼前晃了又晃,“幸福太大你呆了?”他笑起来,“别啊,现在可别呆啊,你就是下了个棋,别整得跟范进中举一样。”时光油然转醒。他眉头一挑,“你才范进中举。”他说,“你不是在日本上的学吗?你知道得太多了!”
“我好歹也是汉语母语者,我知道有什么奇怪的。”小林一脸不屑,之后又幸灾乐祸一般地”笑道:“哎,不过,这样一来,你明天就得上去发言了。”“对啊。”羽根轻轻拍掌,他也跟着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你想好了吗,时光?明天发言要”
讲些什么?”
“没什么,别紧张。”小林的爪子往他肩上一排,语重心长地说,“你不是有丰富的国旗下讲话经验嘛。”
时光的脸上僵硬了几秒。
他都忘了要发言这茬了。
“我……”他干咽了几下口水,“讲、讲话?”
他看了看小林,小林点头。
他再看向羽根。羽根也点头。
他又看向林日焕。林日焕正叼着块肉,发现他的目光,他露出一个介于“不关我事”和“我不知道”之间的表情。
“我去。”时光这下才真的傻眼了,“真真真真真的要发言啊?”
“还能有假吗?”羽根好笑地望向他,还不忘了添油加醋,“没准还要你打个几千字草稿。”
“天。”时光顿时满脸煞白,“几、几千字?”
他快速地想了想自己还在学校时的经历。
还几千字?他在家七天只能憋出六个字来。
“怕什么,发言不都是那样吗。”小林抢过他手里那只还没动嘴的冰激凌,举在自己面前,权当做发言时的话筒:
“到时候你就这样——感谢CCTV、感谢电影频道、农业频道、健康频道、军事频道,谢谢”全国观众和各位来宾,这是我今天的一小步,但却是围棋的一大步——”他说着话,还啃了一口从时光那里抢过去的甜筒。
“你你你算了吧。”时光被他逗乐了,“还是不是朋友了,一点主意不给我。”“嗨。”小林撂下手,“你问我这个干啥,你身边有个现成的不用。”
时光一愣。“现成的?”他奇怪地问道。
“就是俞亮啊。”小林拍了一下他的手臂,“你实在写不出来,就让他帮你写个底稿,你到时候背完了上去嘛。”
“……让他?”时光心里犯嘀咕。
正当他想再琢磨琢磨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开始振铃。
“哪个啊?”他低头把手机从兜里摸了出来,一眼瞧见上头的来电显示。
——“俞亮”。
“他不是在安太善那儿吗?”看着来电显示,时光自言自语了几句,摁下通话键。“喂?”
后一排座位上坐着一对年轻的夫妻俩,身旁围绕着一双几岁大的儿女。他接起电话的刹那,两个孩子从后边一溜烟跑向前去,尖叫着发出欢笑声。
时光朝过道看了一眼,用左手把电话护住了点,再次问道:“喂?”
里头还是静悄悄的。安静了好几分钟,他才听见俞亮有些低沉的声音:
“时光,我……”
只有这一句,这没有下文的一句。时光蹙起了眉头,他用力地听着另一头的声音,结果只听到了一些俞亮的呼吸声。
他突然从位子上站起来。他站得太急,把坐在旁边的小林吓一跳。“怎——怎么了?”小林抬头问他。
那两个之前跑过去的孩子又尖叫着,快活地跑了回来,笑声冲淡了听筒中俞亮的吸气声。时光捏着话筒的手没来由地一紧。
“我这就来。”他简短地答道,“啪嗒”关上手机盖。
“出什么事了吗?”看见他转身迅速收拾东西的样子,羽根也问了起来。
“没事。”时光回答得有些敷衍。他把外套穿回身上,从口袋里掏了几张钞票,压在小林面前:“我那份。”
“哎,等等——”小林伸手想拉住他,却被他先一步离开了。“我走了。”时光扭头对三个人说。
他匆匆抛下这么一句就离开了,剩下的三个人互相看了几眼,半晌也说不出话。
黄昏也过去了,在落日的余晖中,时光听见自己爬上台阶的脚步声。穿过人来人往的酒店大堂,客房的走廊里人迹稀落,半天也不见人影。
他把房卡抓在手里,快速地朝前奔跑着。走廊的地毯吸走了他全部的足音,唯有空荡荡的四周偶尔会回应他的步伐。那些从空荡的地方传来的回音,能适当地让他想起自己正在远离人群。
他在最后一道房门的面前停下了。
俞亮在电话里什么都没说,但时光就是能确信,他一定已经回来了。
你想对我说什么?
他低头,磁卡在门锁上靠了一下,伸手拧动门把。
门开了。门里却不是他预料之中的景象。
房间里没有开灯,黑黢黢的。时光下意识地想插卡取电,一道声音从屋子里传来:“别开灯。”
时光的手停住了。他在门口站了站,小心地问道:
“俞亮?”
更清楚,他轻手轻脚地往声源处走。
走到一半,他的脚步顿住了。
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一道人影正躺在他的床上。
“……俞……俞亮?”他试着又问了一次。本来他还想问“你睡我床上干嘛”,但他问不出来。“嗯。”那人影接道。
始犯蠢似的没话找话:
“你、你睡这么早啊。”
俞亮的回话声很是沙哑:
“我只是,有点累了。”
他的回答只能让时光持续感到胶着。他在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想了半天,他挠挠头,接道:“那你,那你,你睡吧?我——我那个,你想吃点啥?”
他的视线在房间里乱转,稍后便落到放在里侧茶几上的饼干盒上。他一动肩膀,把背包撂在地上,抬脚往里侧走,随口说道:
“这边还有点饼干——”
他刚走过俞亮那张床,还没来得及经过他自己的床脚,俞亮的声音突然响起来:“你别过来。”
时光猝然停住了。
他看向床头,他不确定俞亮是否也在看着自己。房间里到处都是昏暗的,俞亮躺着的地方亦然。他只能靠模糊的轮廓辨认出对方的所在,那地方离他其实并不遥远。
他们之间从来就隔得不远,在很多时候,时光记得,几乎就是触手可及的距离。就像现在一样。
“不让我过来,你还打电话给我干什么?”他在黑暗里僵立了很久,轻轻地问道。俞亮沉默了。时光对此有些预料,他只是一笑:
“你这个人真奇怪。有时候很好说话,有时候又特别不好说话。有时候吧……”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尖,“会觉得,你在离我很远的地方。虽然我瞧得见你,可是,我……我怎么也看不清。”
那头的人过了一会才说道:“你跟他们那边,结束了吗?”
“没有啊。”时光摸了摸后脑勺。他绞尽脑汁地寻找着,想找到一句可以说的话。这时,俞亮却好像笑了笑。
“干嘛?”时光问道。
“你能再站得远一点吗?”俞亮低低地问他。
时光愕然了,他半掐起腰:“大哥,你睡的是我的床,你床在这里啊。”他说完,拍了拍自己刚刚经过的那张床。
“我知道。”
俞亮吸着气,徐徐接道。
时光开始挠头了:“你这——”
“我的意思是。”俞亮压着嗓子说,“你现在,靠得太近了。”
时光整个人在原地僵硬了几秒。他感觉自己好像凝固了,又好像有一股热血在他的身体里汹涌。
“对不起。”对方忽然愧疚似的说,“我还是没准备好,我不想让你看见现在的我。”时光垂下眼睛。黑暗中,他看见自己脚尖的形状。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低着头,仿佛对地面低语,“你也不用说对不起。”他后退了几步,从原来的位置退回到浴室门口。
“如果你觉得这样会比较舒服的话,那就这样做好了。”他说。他把双手都背在身后,有一下没一下地在黑暗中抠着墙面。那股胶着的感觉已经黏在他的体内,黏在他的肺叶和胸腔里。“我只是不太明白,我真不明白啊,俞亮,你为什么——为什么老要弄得像只有你一个人在扛一样呢?”
他一口气说完,几步退到房门口。
也许俞亮会回答他——但——时光转过了身。突如其来的怒意淹没了他,他咬紧下唇,伸手拧开门。
他摔上房门,把自己关在了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