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绪进来时两眼下还有点浮肿,他前额的发边都沾着点水,估计是刚把自个儿从盥洗室里拔出来。听见医生小声嘱咐俞亮的声音,他揉了揉脸颊,脸上残留着一丝后半夜被扰了清梦的困倦。
罪魁祸首原本正一言不发地立在俞亮的床头,半耷着脑袋盯着床头的人。等方绪进来与自己对视时,他立马就换了副面孔,朝方绪直挤眼睛。
方绪抬起手,捏了捏睛明穴,先不去瞧他。这时俞亮恰好抬起眼。
“师兄。”俞亮对他喊道。
“没事吧?”方绪给了他一个颇有安抚性质的眼神,越过他去跟床头边站着的白大褂说话。“没什么问题,刀口也没裂开,可能是扯到了。”白大褂撂下俞亮,回头对他接道。
这是个年轻的住院医师,胸口别了一张塑料名牌,头上剃了个板寸,身材有些发福,年轻的脸上红光满面。方绪认得他的长相,他的脸上挂起成年人周转世故时所惯有的那种神色,微微一笑,说:“麻烦您了。”
“没事儿,有问题再喊我。”年轻的医师搓了搓手,白大褂蹭着方绪,从他身旁经过去。
“慢走。”方绪抬脚迈了几步,把人送出病房,却没有立刻把门带上。他按着门把,转身看向病床的方向,瞧见时光正单手撑在床头杠上,两眼里直直地盯着俞亮瞧,不时俯身对俞亮说点什么。
俞亮半捂着刀口的位置,脸色微微地泛红。方绪感觉他的表情有些微妙,像是陶醉,又藏着一种十分隐晦的焦虑。
由于病人怕冷,尽管现在并不是冬天,房间里还是开了空调。方绪随手扯开领口的纽扣,对床头站着的男孩招呼道:
“时光。”
“……绪哥?”
时光从俞亮身上收回眼,听见方绪在喊自己,两只眼睛睁圆了半刻。
“你出来一下。”
方绪一边说,一边抬脚,用脚尖把门缝顶开了一些。
走廊内的白炽灯灯光洒在他的鼻尖上,他没戴眼镜的侧脸上流露出一丝凛冽。“师兄?”俞亮察觉到了这种细微的变化,他朝时光瞧了一眼,又望向方绪。
“你先睡吧,小亮。”方绪回道。他的右脚脚尖在说话时依旧顶着门底,保持住撑开门的姿态。这显然已经是很明显的邀请。
“我跟他去一下哦。”时光轻轻地眨眼,低头对俞亮讲道。他猜不到方绪的用意,只料想对方不至于大半夜的跟他说闲话。
俞亮抿起嘴。他目光沉然地看着时光跟在方绪的身后出门,伸在被面上的左手渐渐地捏紧了。
“你升完组了?”
眼看着时光关好病房的门,方绪看着他,压低声音问道。
“……我吗?嗯。”时光转过头,一时不知道该答些什么才够。他没料到方绪会问自己这件事。
方绪挑了一下眉。他低头掏出自己的镶框眼镜,拿到嘴边呵了口气,用袖口擦了擦,边架在鼻梁上边道:
“我们下去走走。”
时光只是点头。
快要到半夜,住院部上下都是静悄悄的。他跟在方绪后头,一路上也不知道对前边抬了几回眼,结果每每看见的都是方绪的背影。
电梯间的数字慢慢往“1”递减,方绪始终没有出声。
时光朝他偷偷看了好几眼,方绪越是不讲话,他心里就越生疑窦。
他说不清这种古怪的感觉:方绪在他眼中一直是个奇特的人。他的辈分和资历都高于自己,但却很少给时光一种“前辈”的感觉。在方绪执领北斗杯以后,这种感觉愈发得鲜明了。即便如此,他也还是会给时光留下难以磨灭的距离感,仿佛在这个人的身上,有些平和而安详的东西并不是真的,而又有一些更加深刻的东西在使他与别人区别开来。他可以世故,也可以宽和,然而也绝不会不知道要怎么把一桩人情变成交易,在某个程度上,他离时光已知的所有人都很遥远、都很不一样,这里面也包括他的同门师弟俞亮。
电梯门朝两边退开。时光摸了摸后脑勺,跟在他后面走出来。他还是不太懂方绪这个人,他几乎代表了一整个“大人的世界”。
“我从老师那里听说了你的事情。”方绪的声音终于从前头传来,他好像变回了以往时光所熟悉的那副样子了,“老实说啊,之前我还真给你捏了把汗。”
他讲完,转身半靠在一楼的玻璃幕墙下边,两眼含着笑,目光却深湛地越过镜片,准确地落在时光的脸上,那恍然就像他想凭此来找到点男孩的破绽似的。
“现在,你站在这里了。”他歪歪嘴,这是他笑起来的方式,“这应该是一个完整的答案,是吧?”
时光没有立刻接话。他的眉头轻轻地攒起来,他用探索般的目光看向方绪,许久才轻声道:
“……我不知道。”
方绪动了一下肩头,他抱起双臂,含笑:“你不知道?”
他舒展地叹了口气,抬眼看向空荡荡的大厅中央,流连在那几排椅子之间。“我告诉你我的感觉。”他说,“是以前有过的。”
“在接受老师的指导时,在那几个月里——每天,我最难做的事,是起床。”
他的眼睛转向时光:“看到你,我就知道你也一定是这么过来的。”他的口气不似以往,几乎有几分庄重的意味,时光反而感到仓皇起来。他把两手背在腰后,眼睛转了转,大约咂摸了片刻,才明白过来,方绪的话中隐约有的几分赞赏之意。这份洞察让他有点害羞,也有点骄傲。“那就来说说吧。”方绪看着他,“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你是用什么办法让自己醒来的?”时光挠挠头,最终还是半红着脸笑了:“我真的不知道,绪哥。”他鼓鼓腮帮子,思索着答道:“过去之后就觉得没什么了,这个……让我细想,反而感觉说不出什么来。”他往后退,在离幕墙最近的一排椅子上坐下来,右手拍了一下大腿,轻轻地点着头说:“要真说有什么,总得是……之后的事儿。”“之后的事?”方绪眯起眼睛。“也没啥大事。”回忆着脑海中的情景,时光说,“是考完死活以后的事情吧。俞老师对我说,我做过的训练,是绪哥你和俞亮都做过的。”方绪一愣,旋即露出意外的神情。“……之前的话,因为一直在往脑子里背东西,天天塞天天塞,有点别的感受也都给冲没了。等那回以后,能记得住的反而就多了。”时光说,他看着方绪,“我知道自己心里的可能是错觉。“可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每当我翻开新的棋谱的时候,我就觉着吧,这脖子后头,怪怪的。”他边说,边摸着自己的后颈,脸上浮现出不自觉的笑意,“就感觉,有人会站在我背后看着我。”
方绪一下子失笑:“嚯,你这还玄乎了。”“是吧?嘿,我也觉得玄。”时光笑得有点傻气,“可是我不害怕,我就觉得很温暖,特别安心。”他低头摩挲着自己的膝盖,方绪听见他嘀咕般地说:“可能是因为,你和俞亮都做过了……我觉得,你们能做得到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能做到。”他讲完,合上嘴。大厅顶部的灯光落在他的身上,他沉着眼睛的表情里隐隐地有些倔强。方绪推了一把鼻梁上的眼镜。“老师他。”他开口,“傍晚的时候给我发了消息,说……”他看着时光缓缓朝自己抬头,脸上笑了笑,“从今天开始,你不需要再参加升降组的训练赛了。”时光的眼睛猛地一眨,他说话的舌头差点打结:“真——真真真真的?”他一下子笑出来,双颊凹下两枚浅浅的梨涡,浑身倏然就被快乐传遍了。他的快乐也感染到了方绪,不过,作为沉稳的大人,方绪只是淡淡地一哂:“我来找你不是为了这个。”时光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住了,他的眉目逐渐敛下来。
“那、那是——”
方绪沉了一下目光,他用听上去无可奈何的口吻说:
“你之前不是说过,北斗杯的时候想当中国队的主将吗?”
他的话像一只鱼饵,立马就把时光的情绪给钓了上去。
时光几乎是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他瞳孔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在一瞬间溢出极为渴望的眼神,说的话里登时夹杂了不少压抑的喉音:
“绪、绪哥,你的意思是——”
“哎。”方绪逗他似的,抬手对他压了压,“先不要激动。”
他迎着时光的注视,说道:
“我可是有条件的。”
时光咬了咬牙齿,感觉自己的上门牙跟下门牙撞在一起,格格作响。“什么条件?”他亟不可待地问道。
他问完,心里头又有点发紧。
他想起俞亮曾经提到过,他们可以再对一局。时光当然不会怯战,然而他现在反而又不希望这么做了。
对于自己的实力,他现在已经有了更加清晰的判定。倘若自己跟俞亮对弈,他有赢的把握,可他很清楚,赢面绝不是压倒性的,而且不一定能比俞亮对自己的赢面要大。
既然事实就是如此,在赢面不具备优势的前提下,赢下俞亮多少就需要点运气的成分。时光捏了捏拳头,神情微微绷紧地看向方绪。
他是很想当主将,但他想当的是名副其实的主将,而不是在碰上运气以后把主将从俞亮那里“赢”过来。
“如果绪哥真的那么决定,我就拒绝他好了。”他想。
“北斗杯嘛,又不是你跟小亮的对局。”方绪像看破了他的心思一般,哂道,“是你们两个跟其他人的对局。你能不能赢小亮,在这场比赛中一点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要能赢得了其他人。”
方绪对他轻轻一笑:
“我给你开个条件,你呢,也看看,能不能接受。”
时光吞了吞口水,看着方绪的双唇一张一合,他的眼睛很快睁大了。
连接楼层和房间的住院部走廊中仍旧是静悄悄的,萦绕着沉睡似的静谧。朝亮着壁灯的床头发了一会呆,俞亮揉了揉眼睛:他现在也终于有些困了。
他动了一下胳膊,把卷在胸下的被子翻到胸口盖好,抬手关掉壁灯,夜色骤然就包围了整个房间。
他仰面靠在枕头上,双眼直视着半吊在空中的输液装置。一门之隔的走廊里是那么安静,他的身体早就传达过睡的信号了,可他一这么躺下去,就觉得自己怎么都睡不着。
他不想睡,只是想这么躺下去,什么也不做,因为他感觉自己好像什么也做不了。走廊里静悄悄的,一点脚步声也没有,这个房间里也不像方才一样充盈着另一个人窝在床头跟他说悄悄话似的声音。
他阖起眼睛,眼底却过电影一样地显现出自己先前一开门瞧见时光的情景。那简直是神奇的一幕光景:时光像变戏法一样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围绕着他的是医院被漆成浅蓝色的走廊和不锈钢做的长椅。白炽灯冷白色的灯光反射在椅子上,溜出一排刺眼的雪亮。
时光是在这时候冲他笑的,他把背包随手搁在椅子上,直愣愣地看着自己,脸上是暗含着骄傲的疲态。他一出现在俞亮的面前,周遭的一切仿佛就立刻被注入了一股新鲜明亮的生气。
为什么师兄要把时光叫出去呢?时光待会还会回来吗?他——总不能就这么走了?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搅得俞亮想去抓自己刚刚开过刀的地方。刀口应该还是新的,那里头要在之后才能长出新的肉来,但他现在就已经开始觉得痒了。
他在黑暗里长长地吁气,把被子渐渐拉高,直盖过头顶。他把自己忽快忽漫的吸气声都捂进了被子里,那股伤口长肉似的痒就从他的刀口钻进他的心窝里去了。
房间里又安静了一会。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病房门口突然有人扣了几声。
俞亮没有听清楚,这也不打紧。黑暗中,门把转了几下,“嘎吱”开了,一道少年人的身影做贼一样地钻了进来。
“……我去,睡了?”那声音悄悄地说,好像很是意外。
俞亮抬手把被子往下拽了几番,一道光线从门缝里投向他的眼睛。他“啧”了一声,把脸偏向另一侧,口中问:“时光?”
“妈呀!”已经走到他床脚的人身影一晃,少顷才说:“你你你你吓死我了,大半夜的能不要突然出声儿吗?吓死人你赔啊?”
“……你能把门关上吗,刺眼睛。”俞亮慢慢从被子后面露出双眼。
时光在昏暗中挠挠头,他转脸朝门口瞧了瞧,果然发现自己没把门关严实。“你等等。”
他说着,走过去关门。俞亮则扒开被子,抬手把床头一侧的壁灯打开。
病房的一角倏地被米黄色的灯光染亮。时光从门边回身,恰好瞧见俞亮已经在床头坐了起来。他疑惑道:
“你不睡了吗?”
“待会。”俞亮看着他,时光还以为他要问自己什么要紧事,结果俞亮问他:“你要回去了吗?”
“……啥,现、现在啊?”时光一愣,眉头皱起来,“不是吧你,真要赶我走啊?现在外面没车的。”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俞亮捂了一下前额,他想了好一会才说:
“你要是……没地方睡的话,留在这里也行。”
他放下手,表情里似有几分晦暗不明的懊恼。
时光挠挠后颈,脸上一喜:“早这样不就完了么!”
他手一挥,很豪迈地开始解自己的外套纽扣。俞亮目光沉沉地瞧了他一会,等他脱得差不多了,他抬手把壁灯给熄灭。
黑暗中,时光猝不及防地“嘶”一声,俞亮把被子拉了回去,听见他在夜色里摸索着翻开被子的动静。
“你说你那么早关灯干啥……”
感到身侧的位置凹陷下去,他闭上眼睛,接道:
“就这么几步而已。”
“嘿哟,行吧。”时光在他身旁翻了个身。
俞亮张开眼睛。他扭头看向身旁,模糊地看见时光背朝自己侧卧的身影。他看了许久才问:
“我师兄……跟你说了什么?”
“……以前说过的呗。”时光拉了一下被子,把自己露出来的肩头掩好,“北斗杯的事情。绪哥说,如果对日本的比赛上我表现得够好,你的主将就是我的了。”
听见对方特地强调了“你的主将”,俞亮在黑暗里露出微笑。
他把脸正了回去,看着模糊而昏暗的天花板。
“那你可得好好练练。”他说,“我的位子可没那么好抢。”
“这还用您说么。”时光接道,“不过……等你出院了,我得回家一趟,在我爷爷家待个几天。好久没去看他了。”他拉了拉被面,“我妈挺忙的,不太顾不上他。他又早就不认我爸”了,过生日都不让他来,我这么长时间不见他,他要寂寞的。”
俞亮朝他的后脑勺瞥了一眼。
“去哪里都行。”他说,“不要忘了练棋就成。”
“哼哼。”时光换了个姿势,把左臂屈起来,垫在自己头下边,“我看啊,你是主将不想当了,这话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你可别忘了,主将的位子现在还是我的呢。”俞亮提醒他。
“谁说是你的了,明明是待定。”时光反驳他。
他讲完,把脸往被子里埋了埋,感到一股朦胧的睡意。
俞亮的话从他的脑后传来,听起来像句幽远的玩笑:
“我看上的,就是我的。”
“嘁。”
房间里的声音窸窸窣窣了一阵子,很快便化入了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