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不由得朝里缩缩脑袋。
俞亮的侧脸看起来很沉默，是迥异于“食不言”的另一种沉默。它令时光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惭愧和气短。
“……瞎说。”他把身子微微偏向俞亮，“我真的过得挺好的，真的，我起码不像你，把自己搞进医院了，是吧？”他故作谐谑地讲，“要我说呢，离北斗杯一个月都不到了，您真是好险好险，万一整个三长两短的，咱们的主将可就没了。”
他提到“主将”，俞亮拿着汤匙的手顿了顿。
“你别岔开话题。”他转头朝时光看了一眼，黑漆漆的眼睛，直把时光看得噤声，“我问你话呢：你这段日子都在忙什么？”
“……训练喽。”时光挪了一下身子，两手不自觉地在膝上揪紧，“你——你爸，给我们的安排是升降训练赛，我，那个。”他抬起右手，在后脑抓了几把，“前面两回都给降二组了，就得强制训练嘛。”
“降二组？”俞亮两眼一转，旋即了然地说：“你两回都碰上范筚蓝了？”
“呃，我去，这你也知道？”时光这回惊了，他瞪大眼睛，“我记得，比赛的时候没瞧见你啊。”
“在队里，有实力赢你的人不多。”俞亮简短地答道，“除了我，就是范筚蓝。”
他话里那股笃定把时光噎了一下。“嘿……”时光一哂，“你可真敢说，现在的话，还不一定呢。”
俞亮望着他，浅浅一笑。
“我就是敢。”他说。
“嗨哟。”时光左右看了看，掉过头来说，“今儿看在你病着呢，又没有棋，就先让让你了。我可提醒你啊，做人不要太狂妄，接下来还有大半个月，当心我虐你啊！”
“哼。”俞亮咽下一口粥，朝他抬了一眼，“想赢我，没那么容易。”
荧白的灯光从天花板上投下，侧照着他半张脸。时光微带困惑地瞥向他，目光却在他低下的颌线上停滞了好一会。
投向俞亮的唇角，两眼就跟不听使唤似的，烫到一般地跳向了别处。
“我爸。”在他刚把目光跳开的时候，俞亮开口了，“怎么样？”
了两下眼睛，像是想努力收住眼底那股酸胀的感觉。
“挺、挺好的。”他小清了清嗓子，“就，那样呗。”
“……让你背谱，也挺好的？”俞亮的手顿了顿。他看着碗里，头也不抬地问道。“让……让我，背、背谱？这——”时光在心里发汗。
“他是我爸。”俞亮的声音淡得像烟，“我知道的。”
“啊——”
时光苦恼了半天，最后他叹出一口气，两臂朝后，撑在长凳上。
俞亮把头转向他时，他正半仰着头，瞧着白炽灯闪烁的天花板。
“不太清楚了。”他看着天花板上那根发亮的灯管出神，“可能当时是很累吧。但是，回过头来想的时候……好像又觉得没什么。
“什么事都会过去的，过去了就过去了，我反正是这么觉得的。”他说，“也没觉得是很特别的事情。”
俞亮敛起眸子，他沉思一般地说：“那没过去的时候呢？”
“没过去的时候，你也会觉得‘挺好’？”
“那——”时光失笑了，“那，当然不会啊。我又没有自虐倾向。”
灯管的末端，似乎有电流在突突地闪烁。时光像怀念似的笑道：
“其实我一开始，根本就没有主意。我觉得很难受，但是……”他看向俞亮，恰好跟对方对视了一会，“我不大想联系你，也不想跟屋子里的其他人说。”
“——为什么？”俞亮的眉尖微微一挑。
“……为什么？这个，很、很逊啊？”时光皱起眉来，“我又不是小姑娘，有点事儿就叽叽歪歪的太夸张了吧，你们……也都有自己的事情。如果老是麻烦你们，那也太过分了。”
他歪着脑袋，思考着说：“以前吧，不管我做什么，背后都会有个人……要是没人在，心里头还挺失落的。
“在队里的话，身边就只有我室友他们，有些话我……跟他们说，感觉也不太好吧，怪怪”的。大家都很忙，都很辛苦，可谁都没喊累，那我还跟他们嚷嚷什么啊？”“那跟我不行吗？”俞亮瞅了他许久，才接道。
他的语气里仿佛有一股若隐若现的诘问之意，时光把脸转向他，脸上忍不住带起笑，像是某种无奈：
“你、你干嘛，跟他们比啊？你——你当然就，更不行了。”他答得略有龃龉，“我——我就是，我当时是累得慌嘛，也不知道那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在左膝上拍了一下，两眼瞅着膝盖，“反正，怪好笑的吧，心里头就有个念想。我觉得我一定要完成这个，我一定要升到一组……靠自己的力量成为一组的人。不这么做的话，我感觉自己，没办法见你。”
他瘪住嘴，两眼朝俞亮望。俞亮的神情忽地一滞。
“我就是，想给我自己一个交代——我不想让你失望。”他讲。
“提到你的时候，绪哥总是一脸骄傲的样子，不是吗？”他笑了，“其实我也会那样的，嘿嘿……”他龇牙，“有人提到你的话，我也会觉得很骄傲。
“能认识你，是我会下棋以来最值得骄傲的事情。”他抿抿嘴，“所以，我……我也，我也想这样……
“我也想成为，能让你感到骄傲的人嘛。”他吞了吞口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起耳朵，“因为你说，你会站在我的身后。
“如果我不能成为那样的人……让你站在我的身后，又有什么意思啊？”
说到这里，他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笑开来，他满怀笑意地望向俞亮：“其实就是……我不想，只被你站在我身后嘛。
“我也想成为，能站在你身后的人啊。”
他笑着看向俞亮，俞亮的表情却像凝固住了一般。他抬着汤匙的手半僵在空中，双眼直直地瞧着时光的脸，晌久都没有移开。
“俞亮？俞亮？嘿？”时光奇怪地看着他，伸出右手掌在他眼前挥了挥，“嘿、嘿？你怎么了？”
俞亮的眼睛随着他挥舞的动作颤了颤。他的嘴唇间微微张开了一条细缝，像是欲言又止。靠近他的时候，时光能听见他的呼吸声——绵长而稳定的节奏已经被打破了，现在它听起来有些急促。
“……真的？”
不知过了多久，俞亮缓慢地、犹豫地开口，他的话语中充满着小心翼翼。短短的两个字说完，他的脸颊上多了一抹极淡的红。
“这、这能有什么假的啊？”时光被他的样子逗笑了，“真的，都是真的。”
看着俞亮的神情，他笑嘻嘻地一拍对方的肩膀：“怎么样，是不是被我感动了呀？”
俞亮轻轻抿起嘴。他的眼睛在时光的面孔上逗留了片刻，又转向对方的手臂，顺着对方的臂弯趟下，直至时光那只拍在自己肩上的手。
他瞧着那只手纤瘦的指节，语气里藏着一股捉摸不定的意味：“你跟我来。”“来？来什么——哎？”
时光话问了一半，见他倏然站起身，把餐盒撂在长椅上。他看向那只盒子，里头还剩下小半盒粥，随口说：“你不吃了吗？不要浪费啊你。”
俞亮却没有搭理他。他站直身体，理了理袖口和领口，一副庄而重之的样子，配上他身上的病号服就颇有点喜剧效果。
时光看着他，直觉得好笑：“你干嘛？”
“别问。”
俞亮理好袖口，往他踏了一步，突然抄出左手，一把拧住他的手腕。
“哎？你、你干什么啊？你等等？喂！”
时光一个不留神，被他拖着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愕然地张大嘴，话也没法说，就被俞亮拽着往走廊另一侧走。
“哎，喂……大晚上的你要带我去哪儿啊？”他被拖着脚下直打趔趄，好容易才走稳了。“去要去的地方。”俞亮在前头拽着他一只手，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时光一懵。
这说了跟没说有区别吗？
他一边被拖着走，一面看向自己被对方拽着的手腕，心里头左思右想，只能感慨现代医学的神奇了，不然他实在没法承认，俞亮这个不久前才动过刀子的人，力气竟然比他还大。
住院部大楼的走廊呈“T”字型，走廊的另一端，一条连接其它两栋楼的通道横向展开。时光先前还没有留意到此处，待俞亮把他拉到这里以后，他才发现这条走道一边的墙上铺满了落地窗，窗前设了一排软凳，像是给就诊等候的人用的。
已至深夜，这条走廊的灯没有开，两边连接的门内也都是黑黢黢的。一些浅淡的、昏黄色的路灯光线，从窗外的夜色里透进窗内，时光轻轻地转着头，他往后看，只看见一排窗框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子，方形的、交错的、细长的黑影。
在那些窗框组成的倒影中，立着两条人影，一个是他的，另一个是俞亮的。
他又扭头看向来时的路，只见那条走廊洞伸在他们的后边，空空的，只有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灯管里还在小幅度地跳频。
“俞、俞亮？”
感觉到前面的人不再动了，他拧转过身子，发现俞亮正站在落地窗的前面。他虽然是停了下来，但手里却还捏着时光的手腕。
“我之前发现的这儿。”
俞亮说。他没有转过身，而是手上微微用力，把时光朝他身旁拽。
的手，却发现对方抓得他很紧。
“啊——啊？”
他就这么被拽到对方的肩旁。
然而，俞亮还是捏着他的手腕。
“你往那儿看。”
俞亮朝他偏了一下头。他的双眼都凝视着窗外，似乎是很遥远的方向。他抬起空着的那只手，伸出食指，朝窗外的某一处遥遥指去：
“就是那个地方。那地上是停车用的……停车位上的标记，是夜光的。”
夜色掩映着走廊里的一切，时光无可避免地朝他投去疑惑的眼神。这里太黑了，他没能瞧清俞亮脸上那满怀兴奋的羞涩，只能听出对方话语中那股几乎抑制不住的雀跃：
“是我晚上的时候发现的。”
“……标、标记吗？”
时光摸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顺着他凝视的方向往外看。
之间，数十个闪着红光的长方形标志有规则地分布着，远望起来倒是颇为壮观。“哦，会发光哎。”他看着那里说。
俞亮已经收回了视线。他望着时光的侧脸，双眼中的光芒像夜色一样流淌。
“靠马路的那一边。”他轻声说，像是在对时光讲悄悄话，“有一块地方……如果，你把那些”标志当成黑棋，它就……跟，我、我第一次碰见你的时候，下的那盘棋很像——”他握着时光的手渐渐紧起来。
时光没留意到这种变化，他反倒来了兴致：“哎，真的吗？我看看，哪儿呢啊？”他伸长脖子直朝窗外瞅。
俞亮的气息在夜色中凝滞片刻。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地发出叹息。
“在那里——”
他轻声说，抓着时光的手渐渐松开，从对方的手腕滑到臂弯。他整个人也在跟着移动。他静静地、像影子那样地走到时光的背后，一时几乎要把胸膛都贴在时光的脊背上。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朝一侧伸出，覆上时光的右手，半握着它，把它轻抬起来，又伸出他自己的右手食指，指向远处的某一端。
“看见了吗？”
他低低地问道。
“嘶——我瞧瞧，你得让我认认，大晚上的，我眼睛有点花。”时光接道。
“很好认。”俞亮轻声说。他犹豫着，把下巴轻靠在时光的颈子旁边——他没有全靠上去，有股莫名的力量在控制他。他的呼吸浅浅重重，暖融融的轻吐在时光的颈侧，时光感到有点痒，他下意识地动了一下颈子，大概想让自己稍微舒服点。俞亮没有再靠近，似乎这种接触已经让他心满意足。“像……星星那样。只要我往前看过去，它就会出现在我面前。”他的话音十分低沉，“我记得很清楚……”
“你、你等等啊，我还没认全呢……”时光眯起眼睛，努力够着脖子辨认。他随口接道：“难”为你啊，这种时候还能记得这么清楚呢。”
“——我总是会记清楚的。”
俞亮在他的颈侧抬起眼，目光紧紧地锁着他的侧颜。
“关于你的一切，都是。”
“……哇啊，我去，这么好吗？”
时光扭头看向他，他的眉眼在昏沉的夜色中弯起来，不久，他又把头转了回去，想继续找俞亮说的那块地方。
俞亮紧盯着他，眼眸沉沉的，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在他的下颌投下一片曲折的阴影。
“那你呢？”他问道。
“嗯——你指什么啊？”时光保持着探望的姿势，口中接道。
时光没有转向他，或许转向他也没有用：只有夜色看得见他的眼中滚过怎样的情绪。现下里他只能任由那股情绪源源不断地流入这夜中。
在某个时刻，一辆开着大灯的车从楼下驶过。雪亮的灯影猛地投进走廊另一侧的墙壁上，直直地朝前飞速移动着，划过时光的眼睛，又从俞亮的双眼上经掠，如同一只发光的飞镖向前方投出，消弭在走廊的另一端。
俞亮下意识地把头转向了走廊的另一侧，那个终端。转瞬之间，生命忽然以它最辉煌、最有激情的模样展现在他面前，他好像能听到春夜的声音，沿着窗户的缝隙不断回到他自己的身上，在他胸中的某一隅凝结。他听见自己的牙齿在轻轻地格格打战，他卡在时光左臂臂弯上的手掌内已经泥泞。或许在他的心头，孤独已经消失，愤怒不再。
“……时光，我。”从他的体内涌出一丝颤栗，他感到头顶有些晕眩，抓住时光的手不由得捏紧了，“我——”
“哎！我看到了！”
时光兴奋地一回身，他没防备，回身时右臂一摆，猝然撞到俞亮身前。
俞亮口里的话马上就变调了，他立刻抽了一声冷气，整个人都往后缩，半捂着肚子躬起腰来，左手也虚拢着时光的臂弯滑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时光吓得冷汗都出来了，他蹲下来扶住俞亮的肩头，瞧见对方紧紧闭起来的眼睛，他自责不已。“我靠啊，我撞到你刀口了吗？你你你，你没事吧？你、你……
你等等、等等啊，我，我去给你喊值班护士，你等一下——”
他说完，把俞亮扶到旁边的软凳上，拔腿就往走廊里跑。
“时——时光？时光，别、别走，唔——”俞亮疼得额上冒冷汗，看见时光跑远，他朝前徒劳地伸出手，虚抓了一下，什么也没抓到。
他心里不甘极了，伸出去的手只能握成拳头。半晌，他咬紧牙关，“咚”一声，挥拳锤在身旁的软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