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神神秘秘地摇摇头,凑近了点,说:“不,不是病人。可我听别的同学说啊,这回嫌疑犯是中心的老师。”

  女生瞪大眼:“什么?”

  男生说:“你都不知道吗?还有人说那个嫌犯本身就有精神病,死的人是他以前同学,两人估计因为什么事起了争执,那人就发疯了把人推下了楼梯。你说说看,这中心还能好吗?有病人自杀就算了,现在又出了职工杀人的事,就算新闻压得住,外头的流言蜚语能压住?学校都不管管。我看以后是没什么人肯过来看病了,其他中心的学生也是真惨。只要一想啊,给我治病给我上课的本来就是疯子,我这全身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听到这里,程言心一沉,再没法置之不理,上前一步就问:“谁说的?谁说这里有嫌犯?”

  他声音不大,但脸色估计很可怕,那俩学生一下就给吓噤声了。说话的那个男生可能是生物系的学生,还认识程言,纠结老半天,支支吾吾地说:“程老师……我,我也就是道听途说。同学都在讲这个,有人昨天看见警察找了中心的好几个老师,其中一个说是嫌……呃,死者同学的主治医师,他们说了好些话,都是关于那个人的,有同学听见了,消息就越传越广。”

  是韩征?他和警察说了师弟多重人格的事?

  程言听得眉毛越锁越紧,表情愈发阴沉,没再管那两学生,径直就往小红楼里走。

  这几天他是好像看到过警察老在病房外晃,但当时没大留意,只当他们是想找师弟问句话,谁料一天一夜下来,在外人眼里,师弟已成了被盖章的杀人嫌犯。

  韩征刚下课回来,手里夹着一堆讲义,正往办公室走,恰好在楼梯口被程言堵了个正着。

  “程言?”韩征微微惊讶,立马问,“冬行呢,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程言没回答,一把扯着他胳膊拐到人少些的角落,压低声音问:“你对警察说了冬行的病情?”

  韩征叹了口气,脸色煞是沉重地点了点头:“是,我说了。警察特意找到中心来要冬行的资料,里面有他来找我诊疗的记录,那些警察就直接找了我。”

  程言直直盯着他,语速极快地问:“你身为精神科医生的职业道德呢?冬行是你的病人,他很信任你,你怎么能随便把他的隐私透漏给别人?”

  韩征为难地说:“此事我也很难办。这涉及到一条人命,还涉及到精神健康中心的声誉,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我自己的职业道德又能算得了什么?”

  他的话里也透露着浓浓的挣扎和痛苦。程言瞧得出来,韩征也很憔悴,瘦了许多,往日合身的西装马甲都稍显空落,看着可能比上回来给老范送行时候还要萎靡那么一点。他们俩就挨着窗户站着,从倒影来看,还真是难兄难弟,都是几天没睡觉也没拾掇自己的德行。

  韩征大约真的是不得已。但这丝毫没能让程言的态度软化,他听着这些公事公办的话,甚至觉得更加生气:“然后你就对那些人说,我师弟是个有暴力倾向,会杀人的疯子?”

  韩征愣了愣,一脸恳切地说:“没,我从来没说冬行有暴力倾向,更不认为他是个疯子。但是……程言,你自己也清楚,那个暴力人格失控的话,能造成多大的危害……”

  程言手掌下的铝合金窗框发出“咔啦”一声响。

  他面无表情,一字一顿地说:“你是说,你觉得,真的是冬行杀了薛湛。”

  “不是冬行……是冬行的某个人格。”韩征的声音更小了,听着有几分含糊的内疚,他一只手抓紧了胳膊夹着的讲义,垂着眼皮说,“确实有这个可能性不是么?死者是冬行的同学,而且他们关系不好,你可能比我还有数。那个暴力人格一出来就是六亲不认,你别忘了,他对你对我都动过手。”

  他说着摸了把自己的脖子。

  程言记得有一回,阿东的确爆发了,在诊疗室里掐过韩征。但那是他们刚刚接触时候的事情了。后来他努力地教导那个人格,一步一步地让那个充满兽性的人格略略通了人情。他能确信,阿东现在早就不是那个动不动会对每一个人亮爪子龇牙的野兽了。和其他人格一样,阿东也很依赖程言,会在玩耍时候对他笑,会蹭着他脖子撒娇,会在疲惫的时候蜷在他腿边打呼噜。阿东是李冬行的一部分,是他家里的一份子,程言如今根本没法简单地用“那个暴力人格”去称呼阿东,更不用说去猜测阿东可能杀人。

  “他现在好多了,温顺多了。”程言对韩征说,“你明明知道的。”

  他努力在韩征眼里寻找一丝认同,可是失败了。

  韩征双手按上程言肩膀,像反过来劝他一样,说:“凡事都可能有例外,假如那个薛湛先刺激了他呢?先说了一些很难听的话,让那个人格再度失去了控制?你难道就一丁点都没想到过这个可能性?”

  韩征的声音低低的,极具磁性,程言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韩征是在试图催眠他,让他承认一个他的确想到过、但坚决不愿意进一步思考的可能性。

  程言张着嘴,一股气流在他胸腔里积聚,他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是对韩征的愤怒,还是对他自己的不满?他和韩征,两个可能是这世上最了解李冬行、最受李冬行信任的人,居然在李冬行还躺在病床上无知无觉的这一刻,在背后讨论这些?

  这是一种背叛。

  程言的胸膛起伏着,眼里充了血,他像一头困兽一般瞪着韩征,哑声说:“你该信任他的,你怎么能不信任他?”

  韩征不知是不是被他吓到了,脚后跟稍稍往后挪了挪,又堪堪顿住了,挺起胸皱着眉,更大声地说:“程言,我们都是学者,你懂我不能忽略掉任何一种潜在可能,尤其是真相与无辜者的性命相关。我们……不能被个人感情蒙蔽。再说就算真是冬行的那个人格干的,我告诉警方这些,也可以让他减轻罪责……”

  “住口!”程言再难遏制住胸中的怒意。

  这说的都是什么狗屁。

  缺乏睡眠加上对李冬行的担心,他的大脑早已被搅成了一团乱麻,他想,韩征不是想说他感情用事包庇师弟么?那成,他就让韩征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感情用事。

  他冷冷地抬起眼,目光跟刚开刃的刀锋一样,带着股不加任何遮掩的锐意,所到之处,刮得人皮肤生疼。

  韩征也条件反射式的瑟缩了下,但还不够快。

  因为程言的拳头已经砸到了他脸上。

  韩征往后跌了一小步,脊背撞到窗户,一整块玻璃都震了几震。大厅里往来的师生都顿住了脚步,其中一些可能刚才就在注意他们的交谈,另一些纯粹是被程言动手打了韩征这件事惊呆了。韩征弯腰低着头,过了好一会才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慢慢捡起散落了一地的讲义,抬起头对程言说:“你这几天也很累,还是得好好休息一下。”

  他的脸颊正飞快地肿起来,眼神已经被调整回了往日里平静的样子,看着程言的时候还带着股理解和同情。他在当着所有旁观者的面,告诉程言,你的精神已经在崩溃边缘,你可能也会成为下一个疯子,但没关系,我不怪你,我甚至还想拯救你。

  去他妈的原谅。

  程言连看都没看韩征一眼,随手解了两粒衬衫扣子,转身就往小红楼外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