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童是不想见封存的。
并不是讨厌他, 而是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
谁也不知道他随着黑夜退去意识苏醒过来,却发现自己在封存怀里时有多震惊, 吓得化作一阵风直接从吊脚楼回了自己的神龛里躲着不敢出来。
但是没想到封存会来找他, 若是他现在不出去见人,就怕外面那群小鬼会不会把人生吞了。
所以再多纠结困扰,得知封存就在外面等着,山童还是第一时间选择了出来。
“你怎么找来了?”
少年看起来有些不愿意他来, 封存却没看出来, 一本正经回答了这个问题:“昨晚上太困, 没来得及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说起昨夜, 山童瞬间心虚, 虽然其实他也不太明白昨晚黑山童到底为什么没伤人, 反而被困在封存怀里乖乖睡了一晚上的觉。
“嗯, 还在考虑。”
转眸发现一群小鬼簇拥在三只大鬼头身边叽叽喳喳说着什么, 说得那群小鬼看封存的眼睛都跟灯泡一样放着狼光, 山童连忙提议:“我带你去湖边转转吧。”
相比起夜晚的黑山童,鬼婴们面对他时总会放肆一些, 山童就怕这群鬼婴克制不住害人的本能, 在封存面前闹出事来。
虽说他能压制住,可山童不想在封存面前露出丑态。
不管是看着天空发呆也好, 还是绕着一成不变的湖泊树林来回转圈也好, 对封存而言,做什么并没有特别的意义,只要旁边还有个少年就可以。
他又开始了新一日的说服计划:“孩子最大的那几个, 已经该上小学了吧?留在村里耽误学习, 去了江城,他们能接受更好的教育。刚才过来的路上我也跟四个孩子说过了, 他们看起来很想离开村子。”
从来憋不出半句话的封存也知道曲线救国了。
山童垂眸,有些愁闷地踢飞一枚石子。
它们当然想离开束缚了它们几十年的村子,等到了外面,他也可以镇压着这群鬼婴,不让它们伤人,可是……
山童悄悄侧眸偷看身边高大挺拔的男人,唇角抿得更紧了。
他知道,现在的一切都是源于自己的欺骗,如果封存知道了他到底是什么东西,哪里还会这样迫切热情地邀他去自己家常住。
封存又说了几句话,认真回顾一番,确定自己把自己能想到的都说完了,这才站住脚,低头凝眸,专注而认真地看着少年:“所以现在,你能说一说自己犹豫的原因吗?”
山童既为自己的隐瞒感到羞耻惭愧,又为封存的真心所感动。
在清晰地看见封存眼底的郑重后,山童翻腾在心中的一股炙热终于冲破了害怕失去这个人的彷徨:“如果我说,我根本不是人类,也不是能带来好运,能满足人类所有愿望的山童,你还会邀请我跟你一起走吗?”
这个人类是他存在于世近百年才遇到的最特别的那一个,他没有恐惧,没有害怕,没有负面的阴暗,也没有永远填不满的欲/望。
他只是站在那里,山童就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安宁。
多么幸运,这个让他感到舒服安逸的人类用这样平静、平等、平和的心态主动接近他,甚至想要带他走。
短短两个夜晚,山童就饱受黑山童散发的引诱,无数次生出要把人永远留下的欲/望。
现在一切都说出来了,山童有种无力感,既有解脱的轻松,又有恐惧即将到来的破裂。
冥冥之中,他仿佛听见了黑山童得意的笑声。山童狼狈低头,不愿意承认自己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说破身份,还有别的算计。
如果在知道他的身份后,封存灵魂里的那份平静被打破,只要散发出一点点恐惧的味道,他是不是就可以……
而数着人类心跳声煎熬着等待的山童能听到的,只有男人依旧平稳的心跳声,既沉稳,又平和。
事实上,封存有在很认真地思考“杉同”说的话。
太复杂的语言,封存习惯将之提炼重点,然后简化理解。
所以,一、“杉同”说他不是人。
分析理解:他没有说自己不是活人,所以他不是人死后化作的鬼。
转头看了看周围,很好,那他应该是山精野怪之类的。封存思维跑路了五秒钟,用以思考“杉同”的本体是什么。
看起来很像一棵树。
所以他有院子种“杉同”吗?不知道他回去以后说要用自己的大平层换大哥大嫂对老家宅子的单人继承权他们会不会同意。
二、“杉同”的同族似乎是能给人带来好运,满足愿望,可因为某种不可抗因素(目前盲猜是不是先天发育不足,毕竟新时代了,能修炼成精都已经很艰难了,发育不良也是很正常的)。
结合二去看一,封存把目光放在了吊脚楼旁边那棵独木成林的许愿树上,脑子里修改了一下回家继承老宅的具体计划:得提前问奶奶能不能把老宅的一些建筑拆掉,否则院子里恐怕不太好种下这么大一棵树。
收回目测许愿树大小尺寸的视线,封存一转头就撞上少年忐忑不安的眼神,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思考得太久了,还没回答对方的话。
所以他重新端正好态度,斟酌着语言说到:“虽然我没养过花,连仙人掌都养死过几盆,但如果是养你的话,我会努力学习园林知识好好给你浇水驱虫修剪枝叶。”
顿了顿,补充:“我已经想好要怎么把你运回江城了,种的地方也有了。”
至于家里人会不会同意?到时候他就说这是他老婆,想来奶奶他们就不会不同意了。
毕竟他们都在担心他一辈子打光棍,对他找老婆的要求已经从年龄身高外貌直接拉低到是个活物就行的程度。
“杉同”不仅是活的树,还能变成活的人,条件满足x2。
山童不明所以,茫然地跟着也看了看许愿树,又懵懂地看了看封存满脸认真说要种他的样子。
大概明白封存误会了什么。
山童几乎是声音飘忽地小小声解释:“我、我不是树妖,我是,邪神,会害人,会带来灾厄的那种。”
封存镜片后的眼睛微微一眯,盯着把头低到恨不得揣进怀里躲起来的少年,忍不住陷入了沉默。
半晌,他才重新睁开眼睛严肃发问:“所以养你并不需要很大的院子,也不用请施工队过来把你挖出来再运回去,对吗?”
山童迷茫抬头,“呃,对,我的本体很小,抱着就可以带走。”
封存吐出一口,严肃的脸上露出一点轻松的神色:“那你能离开这里吗?不能的话我也可以搬过来,这边网挺好的。另外,虽然可能有些冒昧,但我觉得应该提前问一下,你能做/爱吗?虽然我对性/生活并不感兴趣,不过百分之九十九的婚恋专家都说性/生活有助于夫妻感情和谐。”
山童惊呆了:“你、你就问这些?”
封存微微侧头,遮掩生涩的窘意,并坚决否认:“还有其他问题,我目前没想出来,等我想到再补充。”
说完看少年愣愣的,封存反省了一下自己的说话语气,尽量描补:“可以吗?”
山童想过很多,却从没想过封存会是这样的反应。
明明,明明知道他是什么,却还说这些,虽然还是很让他羞窘就是了。其实他也、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做那个,但是如果封存想的话,他也会努力的.....
“可、可以,都可以,我会努力的!”
两人说完,一个低头,一个仰头,大眼瞪小眼,僵持地对视了半晌,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的两人又不约而同撇开视线,一个扭头看湖泊,一个低头看脚尖。
作为年长者——虽然现在知道“杉同”可能实际年龄比他大得多——封存还是认为自己应该担负起照顾伴侣的责任。
所以封存尽量找话题缓和气氛,仿佛曾经那个冷场到北极圈都毫不在乎的人不是他一样。
“你说你是shan tong,所以你的名字并不是杉树的杉,同学的同吗?”
山童小幅度点头,飞快地抬眼看了看他,又红着脸低头,有点自卑地并脚尖:“嗯,我其实没有名字,刚生下来没多久就被封在泥胎里烧化了,父母没有给我取名,后来村民也都称呼我山童。”
可是这也不算特别的名字,因为在他之前,还有其他同样如此封入泥胎烧成“神”的婴儿。
所用的泥土取自山里,供奉的神龛在山中,便叫山童。
相应的,取水中之泥,神龛在水边的就是水童,抑或称为河童、江童。
都是找特定生辰八字的刚降生的婴儿,带着未剪脐带,连同胎盘一起封入泥胎神像里,取的便是传说中“先天神气”,将之炼成泥胎神像,就能永远留住神力,造福一方了。
听完山童风轻云淡地说完自己的经历,封存脸上沉得厉害,总是沉寂的心绪第一次有了剧烈的波动。
山童第一时间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化,却连黑山童也没了趁机蛊惑他的想法,而是心中暖意更生。
“那些人,现在还在不在?”
封存尽量稳着声线询问。
山童知道他想什么,笑着伸手揪住封存一点衣角,“不在啦,不过你放心,我早就帮自己报仇啦。”
还帮其他鬼婴也报过仇了,那些人现在还被困在村里,灵魂与□□永远承受着鬼婴的撕咬玩耍,还要被他们自己的怨恨之气冲撞折磨。
封存点头,大概明白为什么山童说自己是邪神了。
不过这样只是为了满足人的私欲而用残忍手段制造出来的人造神,为什么不可以堕落成邪神为自己报仇?
最终封存只是顺心心意,伸手将人揽进怀里安抚地拍了拍少年瘦弱的背脊:“别怕,以后都不让你痛。”
山童抿着唇笑得眼眸带着光,小心翼翼将额头抵在男人宽厚温暖的胸膛。
耳边是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这个声音真好听啊,怪不得黑山童听了一夜。
以后,这是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