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的早晨, 露水有些重。
脚擦过路边的野草，裤脚上便打湿了一片。路过树下时, 头顶还时不时掉一颗水珠钻进人的后脖颈衣服里, 带来一阵突兀的冰凉。
若是这时候钻进树林里，那就更遭罪了。
但凡有些经验的人都不会这时候去的。
然而封存并不属于有经验的一类人。
所以在溪边没等到“杉同”，反而遇到几个小孩儿说自己可以带他去找“杉同”时，略微犹豫了一下, 封存就跟着几个小孩儿钻进了森林里。
进去没多久, 封存就在一丛灌木便擦过, 衬衣顿时打湿了一大半。
头顶嘀嘀嗒嗒, 抬手一摸, 头发便有一些湿润了。
刚从裤兜里掏出纸巾, 身边的树一阵剧烈抖动, 于是哗啦啦之间, 带着夜晚寒气的水珠就如同断线的玻璃珠子, 噼里啪啦砸兜头砸下。
封存：“……”
深吸一口气，摘下眼镜, 用手里刚摸出来就已经半湿的至今慢条斯理擦镜片, 一边眯着眼睛去找罪魁祸首。
高度近视中，他只模糊看见一道身影灵活地从树后（其实是树中）钻了出来, 毫不心虚遮掩地嘎嘎大笑, 另外三个小屁孩儿也上蹿下跳地拍着手咯咯呱呱一阵怪笑，跟群□□似的。
果然很讨人厌。
封存一向不喜欢跟小孩儿打交道，这个喜好从他自己上幼儿园开始, 到他侄女上幼儿园都从未动摇过。
可是想想这群小屁孩儿背后站着的“杉同”, 封存缓缓吐出那一口气，木着脸重新戴上眼镜。
但是就这样算了, 也不是他的脾气。
所以封存低头在袋子里翻了翻，把其中两袋零食选出来，剩下的一大袋递出去：“你们自己提。”
都耍他了，他还老老实实帮忙提东西做苦力？不可能！
很快他就要成为这群小孩儿法律上的监护人了，“杉同”是慈母的形象，那他就应该树立起严父的形象。
关于如何做好家庭教育这一块儿，封存以前没少看他爸妈在他那个傻大哥面前表演过，虽然是“初为人父”，但他自信自己能做好。
鬼婴或是还未生下来就夭折，或是生下来就被溺死，偶有几个长到几岁早夭的，也多是被家人忽略，没有受到多余的教育。
鬼婴之所以在鬼怪中被诸多玩家忌惮，就是因为它们没有善恶观念，没有“规矩逻辑”的认知，它们往往喜怒无常，不计利益得失，肆无忌惮，任性妄为。
偏偏一旦它们想要戏耍欺骗人，又有足够无辜单纯的外表。
溜出来玩，无意中遇到封存，于是起了心思要耍他的四个鬼婴就是二十几只鬼婴中少见的长到几岁大才早夭的小孩儿。
其他鬼婴当然也想出来玩，特别是它们怨恨仇视的村民们在白天时会恍若在世时那样生活着，白天的村庄便成了对它们格外有吸引力的地方。
然而有山童的武力压制与束缚，那些鬼婴白天都被拘在神龛里被迫睡觉呢，也就它们四个因为有一定的理智和常识，被山童管得比较松。
退去怨恨之气，四个小孩儿也是贪玩贪吃的年纪，面对封存的“故意刁难”，非但没生气，反而立马高兴起来，围着一袋子零食叽叽喳喳吵吵闹闹地要当场就“分赃”。
封存一看这架势，不得不严肃提醒：“这些是你们一起分的，你们四个不能自己就吃光了。”
四个小鬼不乐意了，其中一个卤蛋头嘟嘟囔囔：“就这么点东西，分了还能剩多少。”
不过它们也不敢再继续偷偷瓜分了，就怕回头这个人类跟山童说了，顺带让其他小鬼知道了。
它们四个是鬼婴里年纪最大的，可也抵不住到时候被其他小鬼围着啃咬算账，到时候被围攻，少不得要被啃去胳膊腿儿。
封存想一想二十几个小孩儿分，确实有些少，只好说：“村里的小超市东西太少了，等以后你们跟着一起出去了，我会给你们多买些。”
卤蛋小鬼一愣，跟另外三只对视了一眼，也不急着分吃的了，而是纷纷站起身，一双漆黑无光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封存。
“你要带我们离开这里？”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别说死了之后，便是活着的时候他们也从来没机会见识过。
扎两个歪歪扭扭小辫儿的女童声音稚嫩可爱，再不复刚才怪笑时的粗嘎难听：“大哥哥，你真的愿意带我们出去吗？外面的世界有些什么？”
另一个穿麻袋似的裙子的女童也扯着自己的衣服，用清脆的声音问：“大哥哥，你可以帮我买漂亮的小裙子吗？”
就像姐姐穿的那种。
可惜姐姐终于死掉的时候已经长大了，它也没办法穿姐姐的花裙子了。
剩下的一个跛脚男童则问：“大哥哥，我可以去上学吗？”
卤蛋看看同伴，再看看高大的封存，嗫嚅着说：“我、我想吃鸡蛋，每天早上一个鸡蛋，还有城里人才能喝的牛奶。”
鬼婴们死亡的时代并不相同，最早的能追溯到建国之前，但都有个共同点，就是没见过好东西，对外面的世界也充满了好奇和想象。
封存从来不怕小孩儿有想要的东西，只怕他们什么都不想要，那样的话真就是滚刀肉，半点不好拿捏了。
所以面对四只小鬼得寸进尺的提要求，封存半点生气的心情都没有，甚至还有点愉悦感。
他也没大包大揽，而是先提出自己的诉求：“如果你们乖乖听话的话，我会视情况满足你们的需求。至于读书，现在国家倡导义务教育，适龄儿童在义务教育阶段不去上学是违法行为，目前我还没有违法犯罪的想法，所以这一点你们可以放心。”
虽然听不懂，但是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四只小鬼表现得过分乖巧，纷纷点头。至于心里是否打着什么鬼主意，那就暂且不知道了。
封存满意地点头，让四个小孩儿把袋子抬着，自己跟在旁边，一边打探他们平时的生活习惯，一边若有若无地给他们灌输一个思想：要想离开村子去他们向往的城里，就要努力帮忙说服有决定权的“杉同”。
利用隐身道具跟踪而来的四个人眼睁睁看着那位独来独往的大佬神色淡定地跟几个鬼童说了几句话，然后就面无异色地跟着鬼童进了树林。
看方向，似乎正好是许愿树所在方向。
缺眉老周拧紧了眉头：“所以买那些东西，是在刷鬼婴的好感？”
陈小姐费解：“可是真的能行吗？谁不知道鬼婴是最不容易讨好的鬼怪？”
瘦猴子却说：“难怪这两天晚上他一个人住在吊脚楼那边都没事，那个吊脚楼可是雕满了精怪小鬼，一看就是供奉邪神的地方。”
长发男若有所思：“或许，他有什么特殊道具可以保障自己不被鬼婴反噬。”
这个猜想倒很有可能。
缺眉老周最后看了看其他三个人，问出关键问题：“那现在我们是跟还是不跟？”
这确实是个很难拿定主意的问题。
最终几人犹豫许久，还是敲定了决定：跟！
“不过要把跟踪距离拉到最远，如果你们不同意我就不跟了。”陈小姐如此说。
剩下三人不管怀着什么心思，暂时是点头同意了。
封存以为自己到“杉同”家的时候，会看见一个简陋的家，以及一群叽叽喳喳吵翻天的小孩儿。
然而事实却出乎意料。
“杉同”的家就在一片翠绿大树中间的空地上，若不是没有树桩的痕迹，封存都要以为这片空地是特意伐木开出来的。
实在是空得太巧了。
空地中间是一座与他目前留宿的那座吊脚楼相差无几的小木楼，小木楼旁边则依傍着一棵树冠茂密到独木可成林的大树，一看就知道年龄上百年了。
小木楼的后面，则是一潭与仙人山山顶那潭被命名为许愿池的湖泊相似的小湖。
封存猜测这边不管是降水还是地下水都比较丰富，所以森林中时不时会出现一个长年累月之下形成的小湖泊。
站在森林边沿，封存没有贸然去找“杉同”，而是让一路上十分听话的四个小孩儿去叫人。
贸然找上门已经够莽撞了，封存不懂礼仪交际，却并非傻子，还是知道一点上门礼仪的。
“那我们就进去找山童啦，你真的会愿意带我们一起走吗？”卤蛋还有些不相信，因为请山童去自己家，它还能稍微理解是对山童有所求。
虽然现在山童跟以前不一样了，可这个人类说不定并不知道，所以才请山童去他自己家坐镇当家神。
封存点头，不想跟小屁孩儿啰嗦，简洁明了地答：“看他的意愿，昨天我说的时候他就说放心不下你们。”
卤蛋挠了挠脑袋，有点儿想把脑袋摘下来使劲擦一擦了。
山童当然不放心留它们在这里，却并非对它们疼爱不舍，而是怕它们胡乱作祟。
其中颇为机灵的小辫子女童及时扯住了卤蛋摘脑袋的动作，乖巧地冲封存笑：“知道了大哥哥，我们去找山童说你来了。”
而后拉着卤蛋就跑了，剩下两个鬼婴也跟着跑了。
离得远了，封存还能听见小辫子女童在训斥卤蛋：“你想把他吓走吗？好不容易来了个傻大个儿，你还要反反复复地问，万一他......”
封存没听到的后续内容是：“万一他脑子突然清醒了，发现山童不能给他实现愿望了怎么办？！”
都不带山童了，哪里还会考虑带它们这群除了恶作剧就是吃人的鬼婴？